1
田木一的父亲是个俗人。
他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喜欢对着新闻高谈阔论。
更喜欢去找田木一的茬。
田木一小时候，绝大多数时间是和母亲，爷爷奶奶一起过的，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是导游，谁都不知道他明天会去哪里，也许在上海，也许在哪座山上。
总之，田木一和父亲的交谈很少，有时候，父亲连他是几年级，都忘记了。
父亲是一个可怕的人，这是小田最深的感受。
印象中，父亲揍过他两次，可比起母亲无数次唠唠叨叨，这两次他记得尤为深刻。
一个冬天的下午，小田在放学的路上，看见一群孩子围在一个小贩的旁边，他凑过去一看，地上有大大小小的笼子，笼子里面有好多挤在一起的小动物。
后来，田木一才知道，那些小动物，名字叫仓鼠。
田木一小时候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别的男孩子都喜欢那种很威风的玩具枪，但是，他却对那些一点也不感冒。
他对一切可爱的东西非常迷恋。
他买了很多那种抱枕，有青蛙的，有绵羊的，不过最离谱的，还是一个奶瓶抱枕，直到现在，还躺在他的床上。
所以，在看到那些小动物的时候，他就特别想把他们带回家，想揉揉这些小肉坨。
小贩很奇怪，他在每个笼子上面都栓了一根绳子，然后很多绳子汇集在一起，中间用一个黑色的布条遮住了。
他告诉了孩子们，五毛钱抽一次，要是能抽中，抽中的，就可以带回家了。
孩子们争先恐后，有的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张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有的从铅笔盒里面翻出好几枚硬币，一下次，一摞线就抽完了。
恰巧，那天田木一身上，有两块钱，那是他本来打算去买烤肠的钱。
恰巧，他一抽，就中了，还是两只。
于是，他就很高兴的抱着仓鼠笼回家了。
恰巧，那天父亲却在家。
父亲很诧异，问他这是从哪里来的。
哦，学校门口有个小贩说五毛钱抽一次，我就试了一下。
田木一刚想拿给父亲看看，手伸到一般，却卡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种表情在父亲脸上浮现，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表情。父亲的眉头被揉在了一起，他的嘴角在抽搐，额头上一根青筋凸起，好像阿修罗，宛如夜叉。
他一把夺过那个仓鼠笼，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小田的额头上。
小田带着错愕，被父亲推出了房间。
混账东西，你还敢赌博？你这个月，别想买任何东西了。
门外，田木一的小拳头越捏越紧，他强克制住自己没有哭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难道喜欢小动物也有错吗？
他死死地盯住那扇门，他瞪大眼睛，即使眼泪在眼眶里旋转。
一种怨恨从心里油然而生，从那一天起，田木一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厌恶，即使这是他的父亲。
多么蛮横，如此的不讲道理。
打那一天起，田木一就告诉自己，绝对，绝对，不要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
2
田文龙的儿子是田木一。
其实很多时候，田文龙看到他的儿子，总是能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田家有三个孩子，他排第三。
虽然八十年代的日子很苦，田老爷子对于他的小儿子，可谓是宠爱至极。老爷子是从大山里面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县城来的，听说，以前不知道背过多少袋水泥，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野菜拌饭。
来到城里，老爷子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田文龙送进了那时候县城最好的初中。
但是，田文龙那个时候，就是一个顽劣小子，十七八岁的时候，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游手好闲，老早就染上了烟瘾。
他脑子很活，朋友们都喜欢称呼他为龙哥，不过，那些都是是游戏厅的朋友罢了。
他常年混迹于各种地方，除了学习，什么事情都干，三教九流的人，谁都知道街上有个龙哥。
后来啊，老奶奶看不下去了，有一天，拿着老虎钳子追到游戏厅，给混小子狠狠收拾了一顿，这才老实不少。
不过，田家人有个特点，好面子，不怕吃苦。田文龙有着超越一般人的自尊心，他看着老爷子一天天老去，自己这么混下去，也不是个事，一咬牙，一狠心，跑去做了导游。
那做导游的几年，田文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没学历，没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游客一遍又一遍的爬山。他都忘记自己爬山的时候有没有累过了，日益复一日的上山下山，有点让他麻木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有一次，为了陪客户，他喝高了，就睡着了。
那个夜晚，山上下着鹅毛般大的雪，一个酩酊大醉男人，就穿着一件棉袄，睡在了路边的长椅上。
也是菩萨保佑，田文龙一觉醒来，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兜兜转转，还自己回了公司。
这个神人般的事迹，他一直津津乐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文龙再也不需要在外面奔波了，他进了办公室，疲惫的身躯，终于可以，躺在椅子上歇一歇了。
田文龙忽然发现，他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陪过自己的儿子，没有和田木一聊过天了。
他算了算时间，本以为没过几年，却发现，他的儿子已经上了高中。
他开始感到焦虑，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能让他走到今天的东西，除了是对自己父亲的感激，更多的，是自己对孩子的思念。
没过多久，他就向公司递交了申请，他想回到家附件工作，他希望有机会多陪陪自己的儿子，他想家了。
希望一切如意
他眺望着山上的寺庙，心里祈祷着。
3
田木一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东奔西走的父亲，选择回来工作。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事情。
本来，母亲周末偶尔会加班，这个时候总是田木一的开心时光，因为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打游戏，然后在母亲回家之前的前几分钟，关掉电脑，装作在写作业的样子。
但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人。
母亲加班的时候，父亲总是会呆在家里，他也不会找田木一聊天，不过是自己看看电视罢了。两个人之间的话很少，除了在吃饭的时候，聊一些没有营养的家常。
很多时候，父亲总是在餐桌上，用手机听着新闻，那声音很大，所以他常常听不见田木一在讲什么。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以争吵结束的，田木一从来都没有觉得父亲认真地听他说过话，因为每一个简单的事情，父亲总是要询问很多遍。
你记得给爷爷打个电话
这是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对他的叮嘱
电话打了吗？
这是中午回家的时候，父亲对他的询问。
要记得打电话。
这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又一次对他的叮嘱。
你烦不烦啊，我中午就和你说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田木一不胜其烦，他觉得父亲忽略了他的回答，这让他很恼火，甚至有点怀疑父亲不信任他。
其实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天都要给爷爷打个电话，小田知道爷爷很爱他，他也很爱爷爷，但是，为什么每天都要给爷爷打个电话，说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呢？
田木一讨厌形式化，他认为真正的感情不需要通过言语去不停的表达，自己知道就好了。
他告诉过父亲他的想法，但是父亲却说他幼稚
别老是那么自我，你不需要，可你的爷爷巴不得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就算你不知道说什么，你打过去，他就会高兴。
田木一觉得他父亲莫名其妙，哪有人喜欢每天被人电话骚扰，听一些没有意义的话，田木一觉得，如果有，那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久而久之，小田懒得去和父亲解释他的想法，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总是和父亲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们没有办法意见统一。
学习了一个下午了，田木一觉得有点疲倦，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觉得他有理由以及资格，去享受一会电脑游戏了。
他走进电脑房，激动地按下了电脑启动键，那一个瞬间，他感到热血沸腾，仿佛置身于沙场之中，立于群山之巅。
你怎么又开始玩了？昨天你不是玩过了？
父亲叼着烟进来了，他皱着眉头，语气中带着不满和恼怒。
我学了这么久，放松一会你有意见啊？
田木一很生气，他瞪着眼睛看着父亲，没有丝毫退让。
玩你个大头鬼啊！你都考成什么样子了，还一门心思在玩电脑上，你已经上瘾了你知不知道！
很多时候，田木一觉得父亲比起人类，更像是一盒炮仗，还不知道线头在哪里，总是会在不注意的时候炸开来，就像现在这样。
他不知道什么让父亲如此的愤怒，学累了，放松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知道个屁，上瘾了又怎么样，现在哪个小孩不玩游戏，你不也是抽烟，你怎么不戒一个给我看看？
父亲傻眼了，叼着的烟头，掉落到了地上。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就好像一个陌生人，陌生到让他找不到一丝熟悉感，陌生到他哑口无言。
两个人都沉默了良久，墙壁上能看到的是屏幕闪烁的光，还有虚无缥缈的烟。
田木一，老子告诉你，他妈的，老子还真就戒给你看看！要是老子能戒，你就必须给我戒！
就你？那我告诉你，你要是能戒得了烟，那我保证，老子高中再也不玩游戏了！
田木一想都没想，就直接脱口而出，他从不相信父亲真能戒了烟，这可是他二十多年的宝贝，戒烟估计比捅他一刀还难受。
白日做梦！
看着父亲走出房间，田木一冷哼，他不再考虑其他，全身心的投入了游戏之中。
刀光剑影之中，那半截香烟在田木一的脚下，悄悄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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