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由下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
先前在这里吃饭的包括国字脸在内的几名客人走得一干二净,就连桌椅板凳也消失无踪。
四周焕然一新,全然看不出小吃店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宣传展架,此间终于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婚姻登记处。
吕不详见陆由呆呆傻傻地站着,问:“档案整理完成了吗?临时工也有试用期,干不好可是会被开除的。”
陆由敏锐地察觉到吕不详对自己的敌意,装作若无其事:“都完成了呀,电子档已经输入电脑了。”
何生我插嘴道:“很简单的,傻子都会。”
吕不详没说话,看向远处的目光变得散乱,若有所思。
大厅里陷入沉默,只剩下何生我呼哧呼哧嗦面的声音。
陆由试探着问:“那个……职工宿舍在哪里呀?”
吕不详宛如瞬间找回了丢失的魂魄,连音量也提高了不少:“什么职工宿舍?”
陆由道:“婚姻登记处的职工宿舍呀,刚才听你和小何提过这事。我是外地人,现在借住在舅舅家。想着单位能不能给分配宿舍,也不至于寄人篱下……”
她垂着头,双手交叠腰际,食指碰食指。声音越来越低,显得楚楚可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已经入了虎穴,又何妨更进一步,直接住进去。
吕不详和李时真同时开口回应,前者说不行,后者说可以。
吕不详狠狠瞪了李时真一眼:“公寓一共只有三间房,没地方给陆由住。”
李时真嘿嘿笑道:“不要紧,由由可以住我的房间。”
大厅里再次陷入沉默,连何生我吃面的声音都没有了。
李时真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你们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何生我笑得十分促狭:“那你是哪个意思?”
李时真没有理会何生我,忙不迭向陆由解释:“我好多年没有睡过觉了,根本不需要房间,就让给你住吧。”
好多年没有睡过觉是什么意思?不睡觉所以晚上总是跑出去装神弄鬼吗?
陆由立刻答应下来:“谢谢李主任。”
“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叫我阿真就行。”李时真笑了笑,嘴角上扬,就像一只快要得逞的狐狸。
他的笑容从右边的嘴角开始,慢慢牵动起柔和的脸部线条,最后传染到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
看着李时真左边脸颊陷出来的那个浅浅的酒窝,陆由差点没掉进去。
吕不详看在眼里,随口泼了盆冷水:“小心步了芳芳的后尘。”
陆由摇摇头:“谢谢关心,李主任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平生最最最痛恨那种脚踏几条船的中央空调式渣男。
陆由又问:“对了李主任,你后来追上芳芳了吗?”
李时真立刻笑不出来了:“追是追上了,不过她说,以后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陆由心中冷笑:“呵,渣男。”嘴上却说,“那你以后出门可要小心点。”
何生我捧腹大笑。
如此这般,咱们这个故事的四位主角就算是互相有了简单的认识。
何生我搬出来一盆员工餐作为大家的午饭,自己却抢先吃掉了半盆。
他解释说:“我只是尝尝咸淡。”
李时真笑骂:“如果吃人不犯法,小何怕不是已经将自己给啃没了。”
员工餐是各种蔬菜和肉类的混合物,基本看不出原形,夹杂着黏糊糊的米饭和粉丝,几乎可以比肩传说中的黑暗料理。
卖相虽然惨不忍睹,但闻起来怪香的,而且味道竟然出奇的好。
茶余饭后,李时真召集众人开会,传达今早从市里带回来的最新精神。
众所周知,《民法典》将在2021年1月1日,也就是明天正式实施。
对于婚姻登记工作来说,最大的变动要数“离婚冷静期”这个概念。
简单而言,婚姻登记处受理离婚申请时,必须给予对方一个月的冷静期,到期仍坚持要离婚的,才能正式办理,这样可以避免部分离了婚又后悔的人群。
这事并不难办,毕竟《民法典》已经公布大半年了,国家省市各级层面宣传得都很到位,离婚冷静期对于公众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真正关系到婚姻登记处的其实另有其事。
李时真深吸一口气,面向正在啃玉米的何生我,忧心忡忡地说:“咱们的小吃店可能开不下去了。”
陆由这时已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婚姻登记处一楼大厅有大约一半的空间被改造成了小吃店,在办理婚姻登记的同时打开门做小吃生意,幕后掌勺的大厨正是何生我。
何生我张大嘴巴:“为什么?为什么开不下去?”
吕不详提前看了公文袋里的资料,叹了口气:“我们用婚姻登记处的房子开小吃店本来就是违规的,更何况开小吃店的人还是婚姻登记处的干部职工。上头正在清查固定资产,如果查到我们头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何生我苦着脸:“如果不开小吃店,指着每个月那么点工资,什么时候才能把被砸坏的房子重新盖起来……”
吕不详立刻打断何生我的话:“总有办法可以想的,先不要灰心。”
虽然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但至少先得有座山。
半晌无言。
陆由沉默得非常难受,终于憋不住说了句:“你们……我们自己不能开小吃,可以请别人开呀?”
她虽然不明白盖房子是什么意思,但借鸡生蛋的道理还是清楚的。
“只是多出一笔工资,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都觉得可行。
可惜没过多久,他们就为这个天真的想法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开完会就已经到了上班时间,半点没有传说中事业单位上班就是喝茶看报纸的悠闲。
陆由用冷水洗了脸,在镜子前停留了几分钟,终于将表情里的警惕和怀疑摘了出去。
在何生我锲而不舍的指导下,她终于学会了审证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
而工作间隙,李时真特地交代,要陆由偷偷前往二楼主任办公室,尤其是不能让吕不详看到。
美其名曰,交心谈心。
把你的心交给我,这是基层领导笼络人心的常规操作。
门没有关,露出指余宽的缝隙。
天色渐晚,房间里没有开灯。
李时真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后面,正专心致志地写毛笔字。
陆由推门而入,故意没有敲门,希望用紧张掩盖住其他不必要的情绪。
李时真的眉梢只略微扬了扬,却没有抬头。
大家都没主动开口说话,但房间里的气氛并不压抑,两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李时真右手所执的那枝毛笔。
起承转合间,笔锋时而如铁画银钩,时而似游龙惊鸿,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无不洋溢着最纯粹简单的美。
李时真扬了扬手,蓝色的西装领口掩饰着衬衣的白边,袖里的手更是白。
他又自顾挥毫,写了半晌,整个人文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无褶的西装一般。
写完最后一个字,在将笔丢在桌子上前,他看了看手表,大概是在计算着时间。
陆由抬眼看去,是一首诗,唐李翱的《赠药山高僧惟俨》。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好字。
果然是好字。
只是最后那个瓶字似乎有些后继乏力。
李时真长出一口气,斜靠着椅背,脸色愈发苍白了些。好像这幅字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片刻后,他从这种萎靡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来啦。”
陆由点了点头,她有些奇怪他为何没让自己坐下来,甚至有点超过了唤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李时真道:“第一天上班就立了大功,不愧是横云大学的高材生。下班坐我的车一起回宿舍,顺路去老高家拿你的行李。我正好有事找他。”
他很平静地看着陆由,不再说话。
陆由皱眉:“完了?”
李时真点头:“完了。”
就这?
我都准备报警了,你就跟我说这些?
陆由几乎将失望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她本以为李时真喊她来是准备就六和孤儿院闹鬼的事摊牌,没想他的用意竟然如此简单。
既然如此,为啥不能当着吕不详的面,非要搞得偷偷摸摸的好像做贼么。
陆由当然想不到,他喊她来,目的自然没有这么简单。
只不过,李时真临时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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