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礼尚往来

当遥远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颜料渲染成晕时,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今年最后一天的登记数据大大异于往年,离婚人数首度超过了结婚人数,似乎没人愿意等待那个所谓的冷静期。

在感情这个问题上,大家都没有什么耐心。

李时真的车是台半旧的奥拓,灰白色,乍一看,就像城市里飘来飘去的雾霾。

陆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下意识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等系好安全带,才在后视镜中看到吕不详冷冰冰的脸。

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假装看不见。

何生我倒是兴奋莫名,笑得合不拢腿。

他早就想和吕不详坐在一起,毕竟回宿舍的路还很长呢。

冬季日短,夜色呢喃。

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车窗外的景物就像倒带一样飞速逝去,只在眼底留下支离破碎的残影。

何生我看出不对劲:“因为有美女坐在旁边,所以我们的李主任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吗?”

李时真连忙告饶:“瓶子往常不都是坐我旁边吗,我可从来没走错路。我找高区长有点事,不会耽误太久。”

吕不详面不改色。

何生我笑道:“原来是给领导送礼呀,难怪要挑在天黑。”

李时真转头看了眼陆由,道:“非也非也,高区长给我送了份大礼,我是去还礼的。”

“什么大礼,我怎么不……”何生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吕不详掐断了。

她很清楚,最近两年区里财政紧张,好多机关单位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而婚姻登记处除了工资按时发放,奖金津贴和其他福利也从来没有短缺过,这一切自然都是李时真的功劳。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在负重前行罢。

众人各怀心思,而高区长居住的云天御景湾也终于到了。

李时真将车停好,提着早就准备好的袋子,回头对吕不详说:“我和由由去就行,你们留在车里等我们。”

吕不详下意识问:“陆由去做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太敏感了,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何生我趁机煽风点火:“送礼还带着女朋友,会不会不太好?”

李时真苦笑:“由由是高区长的外甥女,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们了。”

七楼,走廊里的灯光亮如白昼。

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眉眼中透着一股慈祥。

她看见由由,一把搂在怀里,不由分说:“由由,我们一起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搬走?我可不准。”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后面走出来一个身材略显富态,但很有威严的男人,他自然就是高远了。

高远耸耸肩:“我早就说了,你舅妈不会答应让你走的。”

李时真有点不忍心打扰眼前的温馨画面,但也不愿意吕不详他们在楼下等得太久,先笑了笑:“高区长,我们又见面了。”

高远愣了一下,立刻笑道:“贵客临门,请进请进。”

他一边将李时真让进门,一边向妻子介绍:“这位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写得一笔好字的年轻人。”

陆由的舅妈全名杜娟,她马上反应过来登门的年轻人正是陆由现在的领导。

哦哟,字如其人,果然一表人才。

李时真早就习惯了这种社交场合,脸不红心不跳,举起手里的袋子:“高区长,我给你带了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

高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他为官多年,虽说不上两袖清风,但至少不会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不过碍于陆由的面子,暂时没有发作。

“李主任,你收下了陆由,我很感激,礼物就不收了。”

陆由这才明白,李时真在车上说的“大礼”竟是自己。

她知道高远误会了,笑道:“舅舅,阿真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他的字。”

高远眼前一亮:“此话当真?”

李时真点头。

高远大手一挥:“走,我们去书房。”

杜娟遥指着高远的鼻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见到喜欢的东西,巴巴地等不到过夜。”

李时真跟在高远身后进了书房。

高远将那副字摆好,戴了老花镜,趴在书桌上仔细观瞧。

那副字并不是陆由先前看到的《赠药山高僧惟俨》,而是许白昊的《工人歌》。

“青翠的山,碧绿的原,光华灿烂。锦绣山河,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短短二十四个字,写尽了共产党人毕生追求的美好社会。

送礼这件小事,从投其所好的角度来说,李时真好会呀。

高远眼中尽是笑意:“你应该还有什么事吧。”

李时真道:“只有一个问题。”

高远头也不抬:“说吧。”

李时真道:“我看过陆由的档案,她是横云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前每年都拿全额奖学金,可说是风华正茂,甚至还有一个当副区长的舅舅。明明各方面条件那么好,却甘愿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婚姻登记处当个毫无前途的临时工。”

他顿了顿,“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为什么?”

李时真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陆由正凑在杜娟的耳边低声说悄悄话。

杜娟面露喜色:“真的?”

她虽然是在问陆由,一双眼睛却在不停地打量李时真。

眼神时而像春风,时而像刀子,直看得李时真在寒冬腊月里,脊背上也免不了冷汗直流。

陆由拖着行李箱,装作很熟络地对李时真说:“阿真,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杜娟将陆由的手紧紧抓住,“等会儿跨年,你想搬出去,至少要过了今晚。”她看向李时真,“阿真,你也留下来吃个饭吧,我做了由由最喜欢吃的红烧鳜鱼。”

乖乖,这么快就连称呼也给改了。

李时真叹了口气:“楼下还有朋友等着我,太遗憾了,没这个口福。”

陆由也说:“舅妈,我就算搬出去了,以后也会经常来看您和舅舅的。”

杜娟还想说点什么,高远高声道:“他们年轻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陆由对李时真说:“你先下楼等我,我还有点东西忘在房间了,随后就到。”

李时真点点头,离开后将门轻轻关上。

高远问:“由由,你不是落下什么东西,而是有问题要问我吧。”

陆由低下头,捋着衣角,装作不经意地说:“舅舅,这些年来,我爸还是没有消息吗?”

高远与杜娟对视一眼,表情古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陆由轻轻摇头:“那件事就好像是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杜娟插嘴道:“可是我烧的鳜鱼明明就没刺呀,由由你不是还没吃吗?”

高远无奈,他拿自己这个头脑简单的老婆向来就没什么办法,只得低声呵斥:“你少说两句有的没的。”

陆由咳嗽两声,打断了高远和杜娟的窃窃私语:“我毕业后去了很多老爸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想着会不会是灯下黑,所以又回到了优名店。”她抬起头,“舅舅,有我爸的消息吗?”

高远摇头。

杜娟有些生气:“那个抛妻弃女的渣男,还找他做什么!”

陆由又道:“今天我看了爸妈的结婚登记档案,照片上面,他们笑得好开心……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爸会离开我妈,而我妈……”

杜娟将陆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由由,你要是想妈妈了,就把舅妈当成妈妈,好不好。”

陆由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朦胧中,她似乎回到了原来的家。推开门,妈妈在厨房忙碌,爸爸坐在沙发上看书,他抬起头,就像记忆中那样,朝着她笑呢。

李时真回到车里坐定,系好安全带。

车内温暖如春。

吕不详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

她忽然开口:“问出陆由来我们婚姻登记处上班的原因了吗?”

李时真摇头:“目前还不清楚,只知道可能跟她的父母有关。”

吕不详等了片刻,说:“我还在听。”

李时真犹豫几秒钟:“由由的爸爸带着小三离家出走,她妈妈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杀了。那时候由由只有十七岁,她离开了优名店,到处找寻爸爸的下落。”

吕不详道:“我不相信。”

李时真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赶由由走呢?”

吕不详不说话了。

何生我连忙打趣道:“高区长连这种内情都跟你说了,完全没拿你当外人呀。不错不错,这算是托付终身了吧。”

李时真没好气地说:“闭嘴吧你,由由过来了。”

陆由放好行李箱,依然坐到副驾驶的位置,随口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何生我嘀咕道:“没啥,就是好奇,区长家的年夜饭是怎么个标准,到底是不是满汉全席。”他挠挠头,“你搞这么久,不会在上面吃过饭了吧。”

陆由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融入这个小团体,打趣道:“不会不会,我还要留着肚子吃火锅呢。”

何生我还想说点什么,吕不详插嘴道:“你可别只顾着闲聊,忘了火锅该怎么做。”

陆由已经开始期待跨年夜的晚餐。

杜娟走到窗前,一直看着陆由上车离开,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喜悦。

“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刚才躲在书房里聊了什么?”

高远叹了口气:“只怕跟你们娘俩说的是同一件事。”

杜娟笑了:“那我比你强,由由至少说了她坚持要去婚姻登记处上班的原因。”

高远愣道:“什么原因?”

杜娟讳莫如深,不过最后还是没忍住:“咱们的由由终于长大了,她的眼光不错,阿真是个好孩子。”

高远苦笑,他倒是希望杜娟没有自作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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