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嵬 坡
前言:决定动笔写这部书时,我虔诚的焚香、具表,向四方长揖作拜。不是我迷信,而是出于我对先祖肃穆的敬重。几千年的历史对人口繁衍的数量多有记载,可数千年来埋于黄土地之下的生命有多少?又有谁知道呢?我们的先祖所经历的战争、饥饿、瘟疫、兵祸、匪祸,他们地挣扎奋斗,他们的血肉躯体,都和着黄土深埋地下了。
清代太平天国的战乱,几乎使得全国一半的人口死亡,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全世界死亡人数的总和,一亿多血肉躯体沉睡于黄土之下。同治年间,陕西回乱,杀戮过后,全陕一千三百万人口只余下七百余万。民国十八年,陕西乾州连续五年的旱灾、瘟疫,使得乾州十几万人口二去其一。禾田干枯,草树皆无,房屋倾废,饿殍遍野,甚至人狗争食亡人。每每念及至此,我就不由得泪如雨下,我们的先祖怎么那样的苦难?那其中就有你我的先人,是跟你我血缘至亲的人啊!后人怎么能忘记?
度过年谨活下来的先祖们,挣扎着,忍受着,期待着。他们开垦着黄土地,他们与命运抗争,他们吼着秦腔,唱着大风,他们哭泣着,也大笑着,于风雨里,于烟火中走进历史,走近我们,他们为后人努力地活着!
脚下的这片黄土地,每一步,都和着我们先祖的血与肉,和着他们的灵与魂。今天,我们踩踏着,站立在无数先祖血肉躯体凝聚成得这片厚土上,我们必须替他们前行,必须无限得深沉的敬重他们,不能忘记!
第一章
忙罢才过,杨老四就心慌地坐不住了。
龙口夺食那几天,他得了热寒症在炕上躺着。儿子领着麦客开了镰,他的跛子老婆和儿媳妇忙着给地里提水送饭,连孙儿们都挎着笼筐跟在大人后面捡拾麦穗儿,全家老少进进出出都忙碌起来,杨老四在炕上就怎么样也躺不住了。他挣扎着下了炕走出屋子,拿了把镰刀来到地里,一搭手割麦,他就觉得浑身的筋骨一下子舒畅开来,把他泱泱了半个月的病似乎没有了,佝偻着的腰好像也能直了起来。
跛子老婆和儿子都过来劝杨老四,让他撂下镰刀回屋里歇息。他甩脱老婆的手推开儿子,只管割他的麦,直到汗水把衣褂湿透了,四肢百骸都酥软得没有了力气,他这才走到地头圪蹴下来。老话说“云往南水飘船,云往北晒干麦”,“天不亏人哩!”他点着烟锅抽几口,看一看天色,吐出一口浓烟喃喃自语。
田间地头的小路上,老牛拉着载满麦秸的硬轱辘车,不慌不急慢悠悠迈着蹄子,牛眼睛大而无神地眨巴着。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未收割完的一陇陇麦子黄灿灿得耀眼。
杨老四把烟锅噙在嘴里,拾起个麦穗儿在手里捻搓,伸开手看见手心里红亮红亮的麦粒儿,欣喜地念叨:“谁说红麦不如白麦,乾州的红麦好着哩!”兴平县都种白麦,只有相邻的乾州才出产红麦。白麦产量高,但不如红麦抗旱,红麦擀得面也比白麦更为筋道。杨老四年少时从乾州逃荒出来,落户到兴平县,他一直坚持在自家的地里播种乾州的红麦,
杨老四一出生,他妈就病死了,是他达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十三岁那年,东府回回起了事,到处杀人放火。堂弟杨老五跟他达他妈到梁子镇去走亲戚,正好碰上回回的队伍围住了梁子镇。镇上的房子都被点着了,老五他达惦起镢头跟着梁子镇的男人们拼死在镇子口抵挡,老五跟他妈和镇上的女人娃娃们下了地窨子,结果被回回发现后推倒墙堵死了窨子口。等到民团赶来时,回回已经撤走,民团的人挖开窨子口,把女人娃娃们都刨了出来,结果只救活了杨老五一个。
杨老五他达被砍了头,在死人堆里躺着,杨老四他达到梁子镇接回了杨老五。从那以后,杨老四就和杨老五在一个屋檐下过活。家里没有个女人,粮食也不够吃,顿顿饭都是稀汤寡水的凑合。杨老四他达会擀面,可是只有在过年时,他达才会抖擞起精神,把红麦磨的面和好后在案板上来回揉搓,力气大的把案板压得吱吱地响。面擀得匀薄透亮,他达挽个刀花逗俩个娃娃:“看你达我的手艺,斩龙袍!”面刀落下去,铺开在案板上匀薄透亮的一块面就被整齐地切成半扎宽的裤带面。
杨老四他达将一根根裤带面扯长拉细,甩进翻滚的开水锅里,煮熟后匀一匀盛到两个粗瓷大碗里。没有油泼辣子,他达就把辣面和着醋水儿拌进碗里,再撒上几丁儿葱花,然后端给杨老四和杨老五吃。他达靠着灶间门板圪蹴下来,吧嗒着烟锅,满脸笑容地看着杨老四和杨老五咥面。杨老四一直记着那碗面的味道,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嘴里就会不由自主得分泌出口水来。
有一年夏收过后开始大旱,地里干得连草都枯完了,秋粮颗粒无收,官府却依然一粒不落催缴皇粮。到了年跟前,屋里实在没啥可吃了,他达只得领着俩个娃娃去讨饭,受人脸色悲酸不已,可还是吃不饱。杨老四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不能再成为他达的包袱累赘。一天后晌,趁他达不在时,杨老四领上杨老五跟着逃荒的人流跑下马嵬坡去了······
一想起这些往事,杨老四心里就酸楚起来。他看着手心里红亮红亮的麦粒儿发着愣征,“堆场石榴仔,赛过桃花米”,说得就是乾州的红麦。他想乾州,想他达,想他的孛落坊村了。
麦子收割完,碾晒扬场都毕了,颗粒都进了仓,在十里八村陆续过忙罢会的时候,杨老四心里就又慌慌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就他这个村子冷冷清清,冷清得连个蕞娃地吱哇声也没有。这个在兴平县渭河边的小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而且全都是在回乱后被官府安置在这里的外乡流民,男人女人在本地都没根没底,更没有亲戚提着礼当来拜望走动。唯有嫁入到这个村里的本地媳妇,在麦子收完之后,就急匆匆领着自家男人和娃娃回娘家去过忙罢会了。
村里的狗都跑不见了,只剩下几只鸡在村街上缩头缩脑地转悠,杨老五和南俊文也悄没声息地窝在屋里不出来。杨老四从前院转到后院看看老牛,老牛卧在圈里没精打睬地回嚼着草料。他又转回到前院,前院里空荡荡寂静无声。他索性回到屋里上炕躺下,可是不一会儿,他又烦躁地跳下炕走出屋子。
杨老四圪蹴在堂屋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锅,眼睛盯瞅着脚下的方寸之地,目光逐渐变得虚妄迷离起来。脚下的地面似乎幻化成了一面镜子,在镜子里面,杨老四年轻俊堂,可又是破衣烂衫,背着一卷烂得能扯出棉絮的被褥,在马嵬坡上慌张地跑着。他在镜子里又看见了他达,他达蜷缩在炕上,用眼睛瞪着他,用手指着他,一口鲜血从他达嘴里喷出来······
杨老四一个激灵,他达不见了,镜子也没有了,地上落下一地烟灰。这样的幻境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他的梦里,有一回他哭着喊着给他达跪下来,却被他达一把推开了,他急得想站起来却怎么样也站不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他的跛子老婆在炕边坐着,轻轻给他匍着胸口。杨老四坐起来,眼角挂着泪珠儿,拿起烟锅叹气说:“我老了。”
杨老四确实老了,走路时佝偻着腰使劲抬起头,好像背上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他经常一个人把烟锅搭在肩上,佝偻着腰背着手走出庭院,走过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街,走向田野走向渭河边。他想他达,越来越想了,他现在越来越觉着他不是兴平县的人,他在这地方没根没底。他是乾州孛落坊的人,他想要回去,他想在他死后能埋进孛落坊的祖坟里,他的牌位能进到孛落坊的祠堂里。
杨老四和杨老五从马嵬坡上跑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浑浑噩噩跟着逃荒的人流乱走。兵祸才刚刚过去,到处是哭送亡人的哀声,路过的村庄都是墙倒屋塌荒芜凄凉的景象。晚上杨老四和杨老五就睡在荒芜的破房子里,天明了又继续跟着讨饭的人群四处奔走,一见到有人家的村子,饿慌了的人们就呼啦一下跑过去,可往往都是失望地走出来,再走向下一个村庄。有实在走不动的人,就地躺在倾倒的废墟里,再也不走了。
走到一处大路口时,杨老五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四哥,我又饥又渴没有力气走了。”杨老四圪蹴下说:“哥背着你走。”杨老五爬到杨老四背上,杨老四弓腰使劲站起来时却眼前一黑,俩个人都摔倒在地上,杨老五吓得哇哇哭起来。这当儿,有个背着褡裢的人走过来,拿出一个馍馍掰了两半,递给杨老五半个,又圪蹴下扶起杨老四,把剩下的半个馍馍递到杨老四手里。那人看他们吃完馍馍缓过了精神,叹口气一脸怜悯地说:“都是可怜的娃娃。”接着那人就和蔼地问他们从哪里逃荒过来?杨老四说:“乾州。”那人又问:“屋里人呢?”杨老四默不作声。杨老五说:“我达我妈都死了。”那人说:“你俩个想吃饭不?”杨老四哀求说:“我不吃都行,你给我兄弟吃一口饱饭。”那人笑了说:“你是个好娃,走!你俩个都跟我走,到了前面的桑镇就有饭吃。”
杨老四后来才知道这人叫李大昌,是桑镇的大财东。回回打西安府的时候,李大昌丢下省城里的铺子逃了回来。他一回来就联络有钱的财东人家出银子出粮在桑镇建起了民团,还请来哥老会的几个红拳把式当教头,又让乡人把破损的寨墙修牢加高。没有过多久,回回果然来打兴平县,分出一股队伍来打桑镇,结果把桑镇围了五天五夜都没有破得了,清军又追剿过来,回回不得不撤走了,桑镇得以保全。兵祸过去之后,李大昌在桑镇搭起棚子摆下粥场,给流亡讨饭的人施粥舍饭,乡人们都叫他李善人。
李善人救了杨老四和杨老五的命,杨老四就领着杨老五一起跪倒在李善人家门口不起来,非要给李善人家熬活当长工。李善人也不拒绝,把杨老四和杨老五领到后院马号里,给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说:“六哥你把这俩个娃娃照看下,让他们给你帮着手务养头谷。”六哥给骡子刷着毛,头都不抬地嘟囔:“俩个娃娃家能务养个啥嘛?都是来吃你的,又不是吃我的,你说行就行。”
杨老四和杨老五在马号里安顿下来。俩个人把六哥叫六叔,六叔不大爱说话,是个慢性子。干活的时候,想让杨老四搭手拿东西时,就会撅起嘴巴朝着放东西的地方努一努嘴,然后只说后半句:“拿过来。”
马号里务养着两头骡子两头牛,骡子拉车牛耕地。每次要给骡子套车的时候,六叔就会从衣兜里摸出一把豌豆,一手掬着豌豆让骡子吃,一手在骡子头上匍抚,嘴里嘟囔着给骡子说:“叫你跑你就跑,叫你走你就走,甭撂蹶子少挨鞭子。”
六叔有个女子叫巧娃,时不时来马号里寻她达。巧娃一来就先去炕上把被子叠了,把炕拾掇干净,然后又抱着她达和杨老四杨老五的脏衣裳去洗。巧娃长得很是心疼,辫子根上绑个红头绳在后腰上晃来晃去,可是巧娃却是个跛子,走路时两条腿一高一低。杨老四给杨老五说:“你看巧娃要是坐到唔达不动弹,简直就是个杨贵妃。”杨老五问:“杨贵妃是谁?我咋没见过?”杨老四就在杨老五头上打一巴掌骂杨老五:“你是个瓜子。”
有一回杨老四吆骡车跟李善人去了一趟兴平县城,大开了眼界。他回来后要给骡子卸车,六叔说骡子卸车不进槽,让他牵着骡子去河边遛一遛饮了水再回来。杨老四牵着骡子到了河边,一眼看见巧娃坐在石头上洗衣裳。他一脸兴奋地跑过去,圪蹴在河边给巧娃学说城里的两层洋楼如何如何好,他将来娶媳妇有娃了,就给他娃取名字叫楼娃,希望他娃将来能进县城住洋楼。巧娃听着就突然红了脸,甩了衣裳一蹦一蹦地跑了。
杨老四吓了一跳,不知道咋咧?骑上骡子就去撵巧娃。刚好六叔也来饮牛,一把将他从骡子上拽下来,扬手就给他袭了个撇子(耳光)。六叔变了脸色,厉声说:“今后再敢撵巧娃,我就打断你的腿。”杨老四从来没有见过六叔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他几天都不敢抬头看六叔。从那以后,他每次看见巧娃就只是偷瞄巧娃却不敢说话,巧娃总是低着头偷偷地笑杨老四。
一晃数载过去,清廷派左宗棠率兵入陕,彻底平定了回乱,可是全陕人口大减,有的村堡甚至都绝户没有了人烟。土地荒芜房屋倾废,官府就出榜安置流民,续耕无主荒地,还根据土地等级不同减免三到五年税赋,并支借给粮种和农具。
一天后晌,李善人从县上收账回来,把杨老四叫来问他:“你想不想有自己的营生?”杨老四说:“想!”李善人说:“你是个实诚好娃,可是你在我这里也不是个长久营生。人都想往好处奔哩!你要是愿意,我去给官府说,让你落户到本地,在渭河边给你选上几亩上好的水浇地,你娃这一辈子也就有指望了。”杨老四扑通跪下说:“乾州原上缺水,地里收成不得行,我想回去叫我达一搭到兴平县来落户。”李善人吃了一惊,问他:“你达你妈不是都死了吗?”杨老四这才把他离家出走,他和杨老五不是亲兄弟,只是门子堂兄弟的关系和盘说出。李善人听完叹气说:“人活得都难畅!你是个仁义的娃,那你就回去跟你达说,如果你达愿意,你一家就都削籍到这搭来,官府那里我给你具保。”
杨老四回到马号,把落户的事情说给六叔听,六叔圪蹴着抽烟,难得咧开嘴现出笑脸说:“这是个好事嘛!”第二天黎明时分,李善人让人灌了两袋麦给杨老四和杨老五背上,俩个人走出桑镇往马嵬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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