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嵬坡是朝北向的陡坡,一条尽是硬轱辘车碾压出车辙印的路向原上延伸。半原上往东一里就是杨贵妃墓,举目望去,那只是一个不大的墓冢,周边生长着几棵粗壮高大的槐树。不知哪朝哪代的官宦和文人墨客在墓旁刻立了一座座石碑,都已经被蒿草枯枝缠绕遮挡半隐半现了,一条年久失修的石头阶梯从坡底直通至墓前。站在马嵬坡顶往南眺望,良田沃野尽显眼前,渭河象是一条展开的缠腰带一样拐着弯向东流去。目光所及的终南山清晰可见,山峦连着山峦,高低不一无边无际,与蓝天白云连成了一线。

杨老四心急赶路,无暇欣赏这样的景色,他兴奋难耐,不断地催促杨老五放快脚步。杨老五似乎对曾经走过的路已经陌生,好奇地东张西望问这问那。杨老四并不理杨老五,心里盘算着回家以后的事情,他达辛劳一生,把一腔子血汗都浇给了家里的几亩薄田,可是在乾州这个旱原上,依然没有吃过饱饭。等他达一齐落户到兴平县,有了渭河边的上等水浇地,再加上他和杨老五浑身的力气,咋都不会再饿肚子了。他跟着六叔务养头谷的时候,经常到李善人家的蚕房里去打杂活儿,他也学会了务桑养蚕,李善人说过给他些蚕种桑种让他务养。到时候他和杨老五种地,让他达把桑蚕务养上,咋能把日子过不好?到那个时候,他就天天让他达吃油泼面。杨老四越想越高兴,脚底越发走得快了。

上了马嵬坡,就进入到乾州地界,再走五里路过了南上官村,日头西斜时的暮色苍茫中,杨老四终于望见了孛落坊村的东城门楼。

孛落坊村有东西两个堡子,西堡子五六十户人家全是张姓,东堡子四十来户人家全是杨姓。村中间是一洼绿水的涝池,池岸上散落生长着柳树杨树椿树,还有几棵两人都搂抱不住的高大槐树,涝池北边是张杨两姓共有的祠堂。围着村子一圈是夯土打起得一丈多高的寨墙,开有东西两个城门,城门楼上每夜由各家轮流值更。寨墙外是深浅不一的壕沟,城门不很宽大,刚好容得下一辆硬轱辘车进出,每日天亮时开城门天黑时关闭城门,杨老四家就在东城门进去第二家。

正是晚饭时分,圪蹴在村街上咥饭的几个乡人看见杨老四和杨老五相跟着走进东城门,惊得下巴都掉到了碗里。杨老四也不搭话,和杨老五快步走到他家门口,他家半人高的院墙塌了半截,墙根下的蒿草高过了墙头,头门只剩下门框没有了门板。杨老四走进头门,庭院里空空荡荡,山墙上斜倚着半扇烂门板挂着个锄头,两间土屋塌了一间,紧挨着没塌的那间土屋旁边搭了个窝棚盘着锅灶。杨老四他达一身破衣烂衫圪蹴在窝棚底下,正在吃一碗杂和面掺野菜的糊糊。他达抬头看见走进来俩个人,缓缓站起来用迟暮的眼神盯瞅着杨老四。杨老四扑通跪倒,叫了一声:“达!”便落下眼泪。他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声响,缓过一口气才说出了话:“达!是你儿老四回来了。”他达手一抖,端着的老碗跌落到地上,往前紧扑几步,柴火棍似得两只手抓住杨老四肩膀,张着嘴却出不来声,胡子和下巴一起颤抖着,满是褶皱的脸颊上淌下眼泪······

掌灯时分,杨老四家土屋里挤满了人,乡人们不断地唏嘘哀叹,听杨老四讲说他和老五逃荒的经历。有人叹息说:“出门尽是遭罪哩!”有人责怪说:“你该给你达捎个话,都以为你和老五死在外边了,你达的眼睛都快哭瞎了。”还有人说:“西堡子才娃家四口人出去逃荒,全家都死在外边了。”有人问:“你碰见回回杀人没有?听说东府人叫回回杀光杀尽了,真的假的?”也有人沾沾自喜地庆幸说:“亏得没有出去逃荒,金屋银屋哪达都不如自己家的土屋好。”这当儿,有人在庭院里叫杨老四他达的名字:“福生,听说宣奇回来了?福生,福生!”屋里人听见喊声都站起来。杨老四他达赶忙从炕上跳下来,拍了杨老四一下,趿拉着鞋走出去了。

那人捋着胡须站在庭院里,一身灰布长袍套着黑色丝绸的马褂,头上六合帽后面长长的红穗子顺着发辫垂在脑后,身旁一个七八岁的娃娃打着灯笼。杨老四他达迎上去称呼一声:“十老爷。”然后就谦恭地邀请说:“就是宣奇回来了,你进屋里来坐嘛!”屋里众人也都走出来,齐声称呼:“十老爷!”

十老爷是孛落坊村最有名望的人,家境殷实为人耿直,总是给人以斯文持重的好感。十老爷接人待物也很讲礼仪,凡是村里的成年男丁,他从不呼其小名,一律称呼其官名。因他排行老十,又是孛落坊村张杨两姓的族长,整个村子的男人女人见到他时,都尊称他为十老爷。

十老爷站在庭院里并不挪步,没有进到屋里的意思,他瞅了一眼杨老四,一脸感概地说:“福生啊!真是天见可怜,你家宣奇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接着十老爷眉头一紧,直呼杨老四的官名教训起他来:“杨宣奇,你再不懂事,也该知道家有老人不远游的道理,这些年你连个音信都没有,还都以为你死到外头了。撂下你达一个,光顾你自己畅快,你这是不孝哇!”杨老四唯唯诺诺应着,没敢回一句话。

十老爷走后,众人也都散去了,爷子三人吹熄了灯上炕睡下,烂炕席的毛刺扎了杨老四的尻子,一拧身又扎了脊背。炕上只有散发着汗酸味儿的一床被子,没有褥子也没有炕单,杨老四一阵心酸,不知他达这苦日子是咋样熬过来的?杨老五困了,早已扯着鼾声呼呼睡去。杨老四心里盘算着他谋划的事情,翻来覆去咋都睡不着,他索性坐起来小声问:“达,你睡着了没?”他达说:“我没瞌睡,只是怕你累了才躺着不动。”杨老四说:“我谋划了个好事情想给你说。”他达坐起来,嘿嘿笑了说:“你个穷汉娃,有啥好事情能轮到你?”杨老四说:“我不哄你,咱真的该走运了。”他达笑说:“好好好!你要是不困了你就说。”他达伸手在炕头摸见火镰,啪啪几下打着火纸,没舍得点亮油灯,吧嗒吧嗒点燃烟锅,又吹熄了火纸。

杨老四兴奋地叙说他跟李善人讲好的事情,不断夸赞兴平县桑镇是一片富庶之地,又一再描绘渭河边的水浇地是咋样的水土肥沃能打粮食,一亩上好的水浇地能抵得上乾州十亩八亩的旱地,感叹眼下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他达抽着烟默不作声,黑咕隆咚的土屋里,烟锅抽得滋滋响,火星儿一闪一灭,浓烈的旱烟味儿在屋里弥漫。

杨老四见他达半晌不言语,就问他达咋不说话?他达在炕沿上当当几下磕掉烟灰,冷声冷气地说:“这样的事情你就甭想了。”杨老四不服气地说:“实打实的好事情就在眼跟前,咋就不能想嘛?”他达说:“咱这屋里再穷再烂,也是祖宗先人留下的家当,你能狠心撂下我撂不下咯!”杨老四哧哧笑了,觉得他达小气没有眼光,可又不好说出口,就说:“原来是为这呀!”

一连好几天,杨老四费尽口舌劝说他达。他达走进屋子,他就跟到屋子里,他达圪蹴在庭院里,他就在庭院里来回转着圈儿,一脸羡慕地扳起指头数说李善人的蚕房一年挣多少银子,给他达学说李善人家骡马成群油拿瓮盛。他达问杨老五:“你跟你四哥一心?”杨老五瞅一眼杨老四,低下头说:“我听我四哥的。”他达叹口气一言不发,收了烟锅站起来,走出门去了。

后晌的时候,有个小孩来叫杨老四和杨老五去见族长。走到村街上,杨老四问小孩叫什么名字?是谁家娃?”小孩扬起脸笑一笑说:“我叫张敬亭,族长是我爷,前几天黑间我跟我爷去过你屋里。”张敬亭又悄声对杨老四说:“四叔你小心着,我爷要拿族法治你呢!”

到了十老爷家,杨老四和杨老五相跟着张敬亭走进庭院,走到堂屋门口站下。十老爷在一张雕花黑漆的太师椅上端坐,向门口瞅了一眼并不言语,拿起水烟壶,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装入烟筒,噗得一声吹着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这才开口说:“宣奇呀!你达来过我这里了,把你的事情给我说了。现在这世事不好,族人有死到外头的,有出去了再也没有音信的,可我没见过谁要削籍出户?你现在也成人了,能够自己做主,多的话不说,削籍出户这事情你想清白了没有?”杨老四低着头不言语,他一见到十老爷,就不由得有些心虚发慌,他扭头瞅了一眼身旁的杨老五,杨老五瓷愣愣地站着,东瞅西瞅看十老爷家的高房大瓦。

十老爷抽过烟,嘬着嘴噗得一声吹出烟灰,把水烟壶放到桌子上说:“你甭看老五,老五还小还瓜着没有开窍呢。”杨老四咽下一口唾沫,壮着胆子说:“我想清白了。”十老爷皱起眉头又问:“你非走不可?”杨老四说:“我给那边已经说好了,我是一定要去的。”十老爷沉吟片刻说:“那好!既然这样的话你先回去,等今儿黑了开祠堂请过先人后,明日个我给你具保,你到乾州衙门里去办印票。”

杨老四和杨老五回到屋里,没有看见他达,杨老四心里瞀乱,也没有心思吃饭,一头倒在炕上不想动弹。天刚擦黑的时候,有人来叫他去祠堂,杨老五也要跟着,却被乡人挡着说:“不满十六不能进祠堂。”杨老四低头耷脑相跟着乡人往祠堂去了。

祠堂是青砖青瓦盖蹴的门楼,两扇黑漆铜钉的大门,门楼正中镶着一块青石,上面刻着张杨宗祠的大字,门两边有一副对联“祖德流芳思木本,宗功浩大想水源”。走进祠堂是宽敞的正殿,中间是天井,再过去是享堂,香案食案后面立着一层层神龛,供着先人考妣的牌位。一副木雕的对联挂在神龛两边“本是一脉同根,共泽佑启后人”。在享堂屋顶的大梁上,两根麻绳悬吊着一丈多长卷着的牛皮族谱,大殿和享堂的柱子上挂着盛满清油的粗瓷大碗,碗口上筷子粗细的捻子扯着火苗儿冒着黑烟,香案两边支着两根牛腿大蜡,祠堂里被照得一片通明,全村的成年男丁齐茬在门口的正殿上站着。

杨老四头一回进祠堂,他站在人群里不敢说话,只顾着东西乱看。这时候,东堡子的老秀才九先生走上享堂,侧身站在香案旁边,高声喊道:“今上御极,同治九年,六月十二,乾州孛落坊张杨众男不孝子告请先人。”只见十老爷撩起长袍走到香案前,先是深深一揖,接着有乡人端上红漆木盘,另一乡人从木盘中把祭品食果碟子一一递给十老爷。十老爷双手接过祭品,恭敬地摆放到食案上。九先生拉长着声调又喊:“跪!”十老爷放倒身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退一步长揖三个,上前从香案上拿起紫香在烛火上点燃,双手捧香又是三揖后把香敬在香炉里。

十老爷行典礼时,九先生在一旁跟念经似得大声哼唱:“祭祀祖宗,务在孝敬,恭伸报本,恪遵追远,琴瑟在御,钟鼓在悬,惟我祖考,绥我思成,恍乎来临,以尉我心,祖考格祀,福禄康宁。”九先生哼唱完,扬起手又喊一声:“跪!”同时把手落下来示意大殿上的人全都跪倒。众乡人就跟着十老爷一起跪倒,磕过三个头后,九先生喊:“起!礼成。”乡人们跟着十老爷一起站起来。

十老爷整了整衣袍,转过身走到天井边,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儿,高声说:“孛落坊张杨本是一姓,而今年少后生多有不知。逆子杨宣奇要削籍出户,在告请先人祖宗行族法之前,我想让他先知道祖宗的德业。”说罢,他转身向九先生挥手示意。九先生捧起一本卷皮发黄的宗族律要,翻开头一页,朗声诵读起来:

“吾族远祖,未之可考,至有卷载,唐将张巡,平禄山乱,厥功尽瘁,育养一子,讳曰去疾,迁隐凤州,以诗传家,至宋末年,子嗣有二,长兄志远,次为君玉,志远好文,君玉喜武,为抗元乱,君玉从戎,血战无数,屡败元兵,后遭构陷,自刎而亡,遗腹一子,讳曰正英,元相楚材(元朝丞相耶律楚材),嫉恨君玉,诏令四海,捕杀欲尽,孛落坊者,吾祖志远,避祸至此,开荒建堡,正英流落,远走他乡,假以杨姓,终日惶惶,及至暮年,终携子归,呜呼幸哉,血脉聚合,磐书记之,教吾子孙,张杨一脉,永不相背。”

九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完,怕乡人不明白,又解说一遍。众乡人不管以前是否听过,此时皆两眼亮出精神,个个充满豪气,流露出对先人的追思和敬重。

十老爷冷眼瞅着人堆里的杨老四,厉声高喊:“不孝男,杨姓宣奇上前祭祖。”杨老四心里发慌,左顾右盼在人堆里寻他达,可就是看不见他达。他走上享堂走到香案前,慌手慌脚不知所措。九先生并不看他,依然面向正殿站地笔直,拉长声调高喊:“跪!”杨老四两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蒲团上。九先生指教他磕头敬香行了典礼,他正想站起来,九先生扬起手往下一落,杨老四就跪着不敢动了。

十老爷走过来大声说:“上有先人下有父老,逆子杨宣奇要削籍出户,你真个想清白了没有?”祠堂里鸦雀无声,杨老四慌得六神无主,低着头不敢接话。十老爷再一次大声问他:“你到底想清白了没有?”杨老四小声嘟囔回了一句:“想清白了。”十老爷一愣,叹口气说:“你要是没有想清白就说你没有想清白。”杨老四抬头瞅着十老爷说:“我想清白了。”十老爷咬着牙断喝一声:“好!请族法。”有乡人走到东墙跟前,把挂在墙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取下来,当啷一声撂到杨老四身旁。十老爷大声说:“既然你想削籍出户,那就断去一指,算是你还回先人精血,从此以后你非我族人,老死他乡,与孛落坊再无干系。”

杨老四心弦已绷紧到了极致,话已出口,事情已然至此,他心里倒突然松泛下来。他仰起头问十老爷:“那我达咋办?”十老爷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走到天井边的台阶上立住脚,大声宣告:“杨福生自耕自食,年老时由祠堂官地奉养,每月补麦一斗。”十老爷又拧身走到杨老四身后,一脸伤感地长叹一声说:“你达他往后就没有你这个儿了。”

杨老四抬头看一看十老爷,十老爷凝眉抿嘴一脸愠色,他又拧身看众乡人,众乡人都木头似地站着,悄无声息地盯瞅着他。杨老四就觉着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脑子里嗡嗡地轰响起来,他瞪起眼睛咬着牙,猛然抓起刀挥了下去。

杨老四临走都没有再见到他达,他裹着手和杨老五跪在土屋门口,向着空屋子磕了头,然后拿了十老爷出具的保书上乾州开了印票,连夜下马嵬坡回桑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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