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善人听杨老四叙说完消籍的经过后,摇头叹息:“活人难哩!”随后引他和杨老五寻里长报了籍,回来后又指派乡人领着杨老四和杨老五上了渭河滩。乡人指着渭河滩一大片荒芜的水浇地,对杨老四说:“你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全是你的。”然后又指着一个慢坡底下十余户倒塌倾废的房屋说:“这些个烂房子你爱住哪间就住哪间。”

杨老四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他咋都不敢相信,这样好的事情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瞬间对李善人感恩戴德起来。他问乡人:“这些房子原先的主家呢?”乡人撇下一句:“被回回杀完了。”就背着手走了。杨老四看着这一片废墟,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不过心喜有了上好的水浇地,庄稼人有了地日子就有了盼头。杨老四和杨老五自此开始起早贪黑耕田种地,又栽了桑树,从李善人蚕房里引来蚕种精心务养。没有多久,官府又陆续安置流民到此续耕荒地,有鄠县南俊文来此落户,南俊文识文断字,与杨老四甚是投缘,俩人遂结拜为义兄义弟。此地原先就户少人稀未成村落,虽距桑镇甚远,却附属桑镇一甲。杨老四见已经有了十几户人家就思量再三,此地在乾州以南,恰好义弟南俊文姓氏为南,他虽姓杨却实为张氏,遂称该地为南张村。

杨老四在兴平县无根无底没有亲戚,他唯一能走动拜望的人就只有恩人李善人。每到忙罢的时候,他总是要提上礼当和杨老五一起去看望李善人,他觉得李善人不但是他的恩人,更是他在兴平县的亲人。

有一年他又去看望李善人,李善人待他甚是亲热,吃罢饭之后他信步走进马号里去看望六叔,却发现马号里换了个生面孔的老汉。杨老四问老汉:“我六叔呢?”老汉一脸惋惜地说:“死了,得心疼病死了,忙前还没开镰人就已经埋咧!”杨老四大吃一惊,想一想才一年光景没有见面,六叔可就殁了,他不由得伤心起来。

杨老四走回前面庭院里,见李善人正坐在玉兰树下纳凉,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他不敢惊扰,独自圪蹴在一边伤心,却听见李善人闭着眼睛说:“人跟骡子一样,骡子拉的是车,人拽着的是自己的命,骡子死了就不用拉车了,人死了也就不用劳心活命了。你也不必伤心,人各有命哩!”杨老四抹着眼泪问:“巧娃呢?”李善人睁开眼睛坐起来,叹息一声说:“唉!巧娃是个可怜娃,十四岁时被回匪撵着要糟蹋,她性子烈跳了壕摔断了腿,而今剩下她一个孤苦伶仃,又是个跛子,娃的命好苦哇!”

杨老四这才知道巧娃为啥是个跛子,他也突然明白过来他骑着骡子撵巧娃的时候,六叔为啥狠狠袭了他一个撇子。杨老四站起来,给李善人深深鞠了一躬说:“东家我求你给巧娃做主,我要娶巧娃。”李善人愣怔了一下,猛乍一拍腿,一脸惊喜地说:“哎呀呀!我咋把你这一茬给忘了。巧娃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主我能做得。”李善人喜咪咪地问了杨老四生辰八字,扬起头想了想巧娃的生辰,掐着指头说:“红马黄羊两相随,子孙福禄更夺魁,好姻缘,好姻缘!这门亲我替巧娃定下咧!”李善人再一思量,又皱起眉头问杨老四:“娶媳妇可是终身大事,孛落坊你达那里咋个办呢?”杨老四举起剩了四根指头的手,苦笑着说:“我跟孛落坊再没干系了,我达也不认我这个儿咧!”李善人叹气说:“唉!一对可怜娃。”

李善人算了算日子,随即拿出一副干脆地劲头说:“论辈分我管巧娃她达叫六哥,她要管我叫三叔,我就替她做主,换帖看屋就免了,纳彩嘛意思一下也就行。不过媒人还得要有,你到镇上去寻李瓜婆,让她到我这里来把媒说了,你把巧娃娶回去。”李善人又让杨老四把提来的礼当原样提了去寻李瓜婆,杨老四欢天喜地的去了。

一个月以后,巧娃嫁给了南张村的杨老四,俩个人没有其他亲人,就到李善人家去回门。杨老四对李善人千恩万谢,说他不管到啥时候都会记着李善人的恩情,他要让他的儿子孙子都要记着李善人,给李善人还情报恩。

婚后不久,杨老四拆旧翻新盖了一院新房,他觉得日子称心如意,剁指之痛也慢慢淡忘。第二年,巧娃生下头胎儿子,杨老四抱着儿子想起兴平县里的洋楼,他给儿子起名叫杨楼娃,他期盼着儿子将来能进县城住洋楼。

杨楼娃两岁的时候,杨老四终于鼓起勇气,做出回乾州探望他达的决定。他磨了上好的白面,让巧娃给他达缝制了新衣和炕单被褥,又卖掉蚕丝专意到县城里给他达定制了一件黑色丝绸的马褂。一切精心的准备完成之后,他向李善人借来骡车,带上巧娃和儿子满载着礼品走上了马嵬坡。

杨老四吆着骡车,满心欢喜地进到孛落坊东城门里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顿时惊呆下来。他家庭院里长满了蒿草,土屋子里空荡荡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盘着锅灶的窝棚也已经坍塌。邻家的乡人告诉他,他达殁了。杨老四不相信乡人说的话,他推开乡人,惊慌失措地闯进十老爷家庭院。十老爷看见他动情伤心落下眼泪说:“宣奇呀!你达是想你想死的,你走的头一年冬里,你达就殁了。你达在炕上瞪着眼睛吐血,用手指着你屋的门断了气。”

杨老四脑子里嗡嗡声响,一尻子跌坐在地上,他达还没有吃上他磨的白面,还没有穿上儿媳妇亲手缝制的新衣裳,也还不知道他有了儿子杨家有了后人。杨老四觉得天旋地转跟做梦一样,他怎么样也不肯相信他达殁了。他用拳头在自己头上使劲捶打,他想站起来却又摔倒在地,摔倒了又挣扎着站起来,他发疯似得往自家地里跑去,他达就埋在自家的地里。他看见他达那座被干草枯枝覆盖的土坟,一头扑倒在坟头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他把自己剩了四根指头的手在地上使劲摔打,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胳膊卸了,把自己的手剁了,他心里疼得腔子都要炸裂开来,他在自己胸脯上使劲地挖抓,把头栽进坟头的土里。这个时候,他明白了为什么十老爷在祠堂里喊他逆子杨宣奇。他跟傻了一般趴在他达的坟头上,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逆子是不孝子。

春去秋来光阴似箭,杨楼娃长大成人,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可是杨楼娃并没有进得了县城,更没有住得上洋楼。杨老四的二儿子三儿子也相继娶亲成家,一大家子都住在一个庭院里,妯娌之间难免磕碰,他跟跛子老婆商量之后就决定分家。杨老四在村头规划了新的庄基,给儿子们立了分家契约,重新分拨了家里的土地。一切安排利落之后,他从后院一棵枣树下挖出多年积攒的银子,又把存粮全部粜卖,新房一盖好就让老二老三出门立户了。杨老四最喜欢大儿子楼娃,就把楼娃留在了身边,楼娃最乖最听话也最勤快,他说往东楼娃绝不会往西,他经常看着楼娃担粪拉土忙活的身影,就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又到了一年一度过忙罢会的时节,南张村像往年一样冷冷清清。杨老四心慌无聊地从村街上转回来,他佝偻着腰背着手走进后院,儿子杨楼娃正在后院牛圈里起圈,他圪蹴下点燃烟锅默不作声地看着儿子干活。

后院靠西墙搭的牛棚,紧挨柱子支着个槽,牛拉的屎尿被牛蹄子来回踩踏,坑坑洼洼一地的稀塌糊涂。楼娃把牛牵到枣树下拴好缰绳,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握紧锨迈开马步沉下身子,一锨一锨把牛粪铲装到蚂蚱车上。蚂蚱车里的粪堆很快冒了尖尖,楼娃用锨背把粪堆拍打瓷实,又转身走到西墙角,从积攒的土堆上把干土铲到地下,扬起锨背把干透的土疙瘩拍碎,一锨锨把干土扬到牛圈里。直到把铲过牛粪后凹下去的牛圈用干土垫平,楼娃撂下锨把牛牵回到圈里,把铡碎的苜蓿抱进槽里,又用手在槽里拨拉着把一些干柴棍棍捡出来,看着牛头伸进了槽,楼娃也不歇火,开了后院门,推着蚂蚱车往地里去了。

天色擦黑时,楼娃从地里回来,立在门口举起胳膊。楼娃媳妇用掸子把楼娃身上的灰土掸净,端过一盆水让楼娃洗手擦脸,拧身又把饭菜摆放在庭院当中的饭桌上,然后走到堂屋门口,轻声唤杨老四吃饭。杨老四慢悠悠从堂屋里走出来在饭桌前坐下,张口喊他的俩个孙儿:“念南念北来吃饭咧!”大孙儿杨念南十六岁,小孙儿杨念北十二岁,都在桑镇私塾里念书,十天半月才回来背一回口粮。俩个孙儿听见他爷喊叫吃饭,放下书从厢房里走出来在饭桌旁坐下。杨老四端起碗对儿子杨楼娃说:“你明儿个晎晌(一大早)去一趟桑镇,买上麻汤甑糕去看望下你东家爷。”杨老四一直习惯称呼李善人为东家,虽说跛子老婆跟李善人沾亲带故把李善人叫三叔,可是杨老四却怎么样也改不了口。杨老四又对儿子说:“你回来的时候,把你东家爷的骡车吆回来。”楼娃扑闪着眼睛问:“要骡车干啥?”杨老四喝下一口包谷糁子,仰头看天若有所思地说:“后儿个一早,你吆上车,我想回一趟孛落坊。”

吃罢晚饭,杨老四让楼娃把义弟南俊文和杨老五叫到了家里。杨老四对南俊文说:“你识文断字,我想让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南俊文说:“兄长想弄啥你只管说。”杨老四说:“我打算回一趟我的原籍孛落坊,你陪我走一趟,我想临抄一份族谱回来。”南俊文笑了说:“我这点文墨考秀才差得远,干这事情可还没麻达!”杨老四又说:“我想弄一个跟孛落坊祠堂里一样的牛皮族谱。”南俊文说:“这有啥难的?”随即问清了牛皮族谱的长短大小,转头给楼娃说去桑镇时顺便到县上割几张牛皮,让匠人打磨好后缝成丈二的尺寸。

一切都说好之后,杨老四忽然红了眼睛,伤心感叹地说:“我一想起我达,我心里到现在都疼,是我失德不孝哇!”南俊文和杨老五都劝慰他,他却更加感慨地说:“现在日子过好了,我反倒一天天觉着自己越来越孤苦伶仃了。咱们都是流落到这里的外乡人,没根没底就像是没达没妈的可怜娃娃,被人抽了筋夺了胆,心里少了一股子底气。”南俊文心有同感地说:“就是少了一股子底气。”杨老五说:“四哥你心里咋还有这些苦呢?我咋都没有想过。”杨老四站起来把烟锅一挥,越发动情地说:“我想把慢坡上头那间塌豁的爷庙重新盖起来,给南张村建一座祠堂,让各家各户都把先人祖宗的牌位供到祠堂里去,不管姓杨姓南还是姓王姓李,南张村这些没根没底的娃娃后人们都不该忘了自家的先人祖宗。”

时令已进入到了三伏天里,才是清早天亮时分,日头就已经灼烤得炙热难挡。田野里没有一丝风,天地就像是一个大蒸笼,滚滚热浪蒸烤着世间万物。杨楼娃坐在车辕上甩着响鞭:“嘚儿驾!喔喔!”吆着骡车。硬轱辘车的车棚里,杨念南跟三个老汉挤在一搭。他本来已背了口粮跟弟弟到桑镇私塾去了,可是他头天晚上听到他爷说要回原籍孛落坊,他就好奇的心潮起来。第二天杨楼娃到桑镇去看望李善人时,他在桑镇街道上截住了他达。他达熬不过他的死缠硬磨,只得替他去给先生告假。先生摇头晃脑地说:“长不缀耕,幼不辍读,不准假!”杨念南就又缠着他达去请李善人来说情。李善人来了,先生方才摆手叫去了。

骡子打着响鼻通身是汗蹄子也慢了,一行人在晌午饭口时到了马嵬镇。吃罢饭给骡子饮了水,杨老四让楼娃买了些酒肉包好,这才又重新上路。走上马嵬坡的陡坡,骡子累得不断打着喷鼻喘着粗气。杨老四心疼骡子,便和几个人下车步行,让楼娃吆车先上去了。上到坡顶之后,杨念南驻足眺望,只见渭水绕良田,白云遮南山,顿时心潮澎湃起来。他学犊初出,那曾见过这等景致,竟出口吟诗一首;

学为登高似此时

山川良田尽我收

他日出得桑麻镇

定然一语惊破天

杨老五击掌喊着说好,南俊文也夸后生可畏,杨楼娃没有念过书,见儿子能出口成章,心下也很是宽慰。杨老四却默不作声,他虽然不懂得舞文弄墨,但是听话听音,他隐隐听出诗中有一股狂傲之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森森的杀气,一个庄户人家的子弟,这样的心性让杨老四很不舒服。

太阳西斜的时候,骡车进到孛落坊东城门里,再看杨老四家老宅时,已改了门楼换了人家,乡人竟也陌不相识了。村里来了外乡人,早有人跑去报与族长。族长得知有一干人从兴平县来,迎过来仔细瞅了几眼,吃惊地问杨老四:“你可是杨家四叔?”杨老四猛乍一愣,上下打量面前这位很是年轻的族长,满脸疑惑地摇摇头说:“我咋想不起来你是谁了?”族长笑一笑说:“你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还是个蕞娃呀!我是张敬亭!你还记得我不?我小时候咱俩个见过。”杨老四“噢呀”一声叫起来说:“原来你是敬亭呀?没想到没想到,真个没想到!”杨老四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他扬起头一脸激动地向围看的乡人们自报家门:“我是杨家老四,东头第二家,我达杨福生!上了年纪的人都应该知道我。”这时候就有几位苍首白须的长者走过来,一把拉住他惊喜地喊起来:“老四呀!原来是你呀!真想不到是你回来了。”几位长者拉住杨老四唏嘘感叹了一番,竟自都红了眼睛哽咽起来。

张敬亭把众人一起礼让到自家堂屋里坐下,让自己女人烧锅缭灶准备汤饭。众人叙谈起往事,说了一会儿话,杨老四直明来意提出要临抄族谱。张敬亭笑着说:“四叔你要上坟祭祖谁也不会拦你,若是要临抄族谱,这号事情我倒是头一回经见。恰好几位叔伯长辈都在这里,也都是四叔你的同辈故人,你跟几位长辈商议下才好。”几位长者见说要临抄族谱,却都低着头默不作声了。

堂屋里很快摆下一桌饭菜,无非就是炒鸡蛋,炒豆角,烧豆腐,烩粉条,烙了锅盔,摆了一碗油泼辣子。杨老四让楼娃拿出在马嵬镇买的酒肉,张敬亭也不推让,把肉拿到灶间让自己女人切了两大碗端上来,然后礼让几位长者和杨老四坐了上首,杨老五和南俊文打横坐了,张敬亭和楼娃在下首陪着,却没有了杨念南的位子。张敬亭站起来谦让,杨老四挡住说:“这里哪有蕞娃家说话的份儿,让他自己到灶间里去吃。”

杨念南到灶间里要了个馍馍吃了,心里虽有不平,却也不敢说啥。他走到庭院里看见西厢房亮着油灯,有童声在诵读念书,就走到门口来听。屋里有个小孩在诵读《三字经》,在念到三纲者君臣义时却突然住声不念了。杨念南在门外接着诵读出来:“父子亲,夫妇顺。”小孩一撩门帘走出来,一脸天真地说:“我没忘我会念,不要你教我。”杨念南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孩,便笑着说:“你会念你咋不念了?”小孩撅起嘴说:“我只是想起我家的事情不是书上说的这样子,我就不想念了。”杨念南说:“你不会念就是不会念,甭拿家里的事情当借口。”小孩却岔开话题说:“我知道你是从孛落坊跑到兴平县去的那家人。”杨念南好奇地问小孩:“你咋知道?”小孩不回答他的话,却又问:“你家当时为啥要走呢?”杨念南刚要张嘴,小孩又说:“我大伯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游子总是要回到故乡来的,是不是你现在也想回来咧?”杨念南一时语塞,竟无从回答,就问小孩叫啥?小孩爽快地说:“我小名叫小宝,官名叫张文博,我大伯说给人要报官名。”杨念南问:“谁是你大伯?”小宝一指堂屋说:“族长是我大伯,我每天都要来我大伯这里念书。”杨念南一时来了兴致,坐到门口砖台上又问:“你刚才说你家啥事情不是书上说的样子?”小宝圪蹴下来,很是老成地叹口气说:“我达殁了,父子咋亲?夫妇咋顺?”杨念南见小宝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却又是满怀惆怅,心里顿时生出同情和喜欢来。他搂住小宝肩膀说:“我爷说我家跟孛落坊的人是一个先人祖宗,我叫杨念南,你今后就叫我念南哥!”

堂屋里酒喝得正酣,时不时传出杨老四哭嚎的声音。几位长者一边劝慰杨老四,一边不停筷子给嘴里夹肉,有牙没牙都吃得满嘴流油。眼见着盘子老碗都见底了,一位清瘦长者滋得一声呷了一口酒,用手抹抹嘴放下碗,瞅着其他几位长者使个眼色,朝门口努一努嘴,几位长者就都站起来一溜串的从堂屋里走出去了。 几位长者站在庭院里悄声嘀咕,拉拉扯扯争执不休,然后把张敬亭也叫了出去。几个人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才一齐回到堂屋里来。张敬亭走到饭桌前,一脸尴尬地给杨老四说:“四叔,今儿个黑间你就在我屋里将就着歇下,明日个一早我让人把族谱请下来让人临抄,只是你不能再进到祠堂里去。还有就是------”张敬亭沉吟着低下头。杨老四听见允了他临抄族谱喜不自禁,趁着酒劲很是大方地挥挥手说:“敬亭你有啥话你只管说,用不着扭扭捏捏的。”张敬亭涨红了脸说:“还有就是你得给祠堂官仓里捐纳十石麦子,算是你对先人祖宗尽心尽意了。”张敬亭说罢,便低着头不言语了,按他的心思,他不想开口要这十石麦,但是几位有威望的长者异口同声地说:“凭啥不要?他现在是外乡人,不要白不要。”张敬亭碍于几位长辈的脸面,心下虽然觉得很不美气,却也不好再多言多语地跟几位长辈争执。

几位长者此时都咧嘴笑着,瞅着杨老四等着他表态。杨老四看看杨老五和南俊文,杨老五瓷愣着一言不发,南俊文点点头。杨老四一拍桌子,一口豪爽地说:“好!就这么定了。”

天色微明时,杨楼娃和杨老五吆着骡车急匆匆回兴平县南张村拉粮去了。张敬亭让门子二愣唤来几个乡人,领着南俊文进到祠堂里,燃香行礼拜了祖宗,然后让人同时解开绑在两边柱子上的绳子,把牛皮族谱请下来在正殿上铺展开。南俊文也把带来的牛皮展开,挽袖束衣洗笔磨墨俯地临抄起来,张敬亭留下二愣在一旁招呼便走出祠堂去了。

杨楼娃和杨老五回到南张村,在三家凑齐了十石麦子装了车,又一路不停歇地往孛落坊赶。到了马嵬坡底下,骡子拉不动满载粮食的大车,楼娃找来附近的乡民给了力气钱,把粮食口袋卸下来背到坡顶重新装车,天色快黑时才回到孛落坊村里。张敬亭让人把骡车带到祠堂后门,过斗进仓忙活起来。

杨念南随杨老四上坟回来,独自在村里闲转,看见他达吆着骡车进到村里,就跟到祠堂后门来。他看着一斗斗红光油亮的麦子被抬进孛落坊的祠仓里,心里便涌起一股忿忿不平的怨气。他觉着他爷做得这是折本的事情,他五爷从来就没有个主意,一辈子就跟着他爷转圈圈儿,可是俊文爷识文断字,咋也稀里糊涂让人占了便宜。他转念又觉得孛落坊人很不地道,只是临抄个族谱,就能值十石麦吗?“张杨一脉,永不相背”,他想起他爷杨老四给他讲过的祖训来,杨念南冷笑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想再看自家的麦子灌进到别人的仓里,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杨念南信步走到祠堂正门,迎面撞见南俊文从祠堂里走出来。南俊文刚临抄完族谱,正欲去涝池边整衣洗手,就让杨念南拾掇东西。杨念南走进祠堂里,将摊开在地上的笔墨收好,在把新旧两卷牛皮族谱都卷起来时,他心里就突然一动。他扭头看看四周无人,快步跑到祠堂天井里抓了两把灰土洒在新牛皮卷上,用手来回将灰土抹匀,站起来看一看,又去香炉里抓了两把香灰依法炮制,然后再看两卷牛皮族谱时,几乎别无二致。杨念南心下思量得赶紧走,不能在此耽搁过夜,等回到南张村再给他爷说明白这件事情。

杨念南急匆匆来到祠堂后门,寻见杨老四说他给私塾先生只告假了两日,明日再耽搁误学,先生必会责罚。杨老四一想事情也已然了结,再宿一夜也多有不便,夏日昼长夜短,夜间凉爽正好赶路,就向张敬亭告辞。张敬亭也不挽留,和众乡人直送出孛落坊东城门才作揖拜别。

张敬亭回到屋里,忽然觉得有些蹊跷,眼看天色已晚,四叔怎么连夜要走?久别故乡竟无留恋之意?他心生疑惑在屋里坐不住,便叫来乡人一并来到祠堂,点亮灯后让人解锁松绳从房梁上放下牛皮族谱展开看时,张敬亭大吃一惊脸色瞬间变得蜡黄,牛皮族谱竟然被调换了。被人日弄的感觉一下子让张敬亭怒火中烧,他大声训斥二愣:“让你招呼着,你咋敢懈怠?”二愣吓得结结巴巴辩解:“卸粮时我去帮忙了。”张敬亭怒不可遏地质问:“那你咋不验看就让他们走了?”二愣低下头红着脸说:“我又不识字,我看不出来个啥啥。”张敬亭跺脚断喝一声:“还不快撵!”二愣被族长日撅的憋了一肚子气,听族长喊了声快撵,他跑到祠堂东墙跟前从墙上抢下个刀子握在手里,嘴里喊叫着;“今日个非弄死你个蛾娃不可。”撒开腿撵了出去。其他乡人们也都灵醒过来,一窝蜂地拥出祠堂跟着撵去了。

二愣一口气撵出去七八里路,眼见骡车就在前面,便一边撵一边扯开嗓子骂起来。杨老四在骡车上见有人在后面撵着喊叫,隐约好似是孛落坊二愣,他便要让楼娃停下骡车。这当儿,杨念南猛然从车里跳起来,扑到车辕上一把从他达手里抢过鞭子,啪啪猛甩了几鞭。骡子吃疼,迈开四蹄飞奔起来,硬轱辘车在土疙瘩路上剧烈颠簸,车里的人被颠得东倒西歪,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杨念南又抢过缰绳,把他达从车辕上挤到车厢里,自己吆起了骡车。楼娃不明白儿子这是咋咧?他站在杨念南身后,两手抻开抓住车帮,喊叫让儿子把骡车放慢一点。

二愣眼看着要撵上了,可骡车又突然加快了速度,他急得脚下一加劲,反倒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二愣爬起来,失急着慌地把手里的刀子朝骡车使劲撇飞了过去。二愣弯腰喘了几口气,再抬头看骡车时,已出乾州界向马嵬坡冲下去了。不一会儿,张敬亭和乡人们也撵了过来。看看天色已黑,骡车已出乾州界下了马嵬坡,追之不及只能作罢,张敬亭和乡人们一路骂着二愣悻悻回去了。

骡车一冲下马嵬坡,就再也收揽不住。骡往前跑,车往下惯,颠簸得左摇右晃,车轱辘离地腾空,眼看就要出事。杨念南一时吓得呆愣下来,杨楼娃急忙从杨念南手里接过缰绳,拼尽全力拽着缰绳收着笼头。骡子西溜溜嘶鸣着,仰起头挺直前腿屈起后腿,四只蹄子在地上不断踢踏着收着冲劲儿。骡车顺着陡坡冲下去一里多路,终于在半坡上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收住了车。车上的人都长出一口气,杨老四才要责怪杨念南,却见楼娃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几个人急忙跳下车把楼娃扶起来看时,才发现楼娃后心上扎着个刀子。骡车拉粮时卸去了席棚,没有任何遮挡,二愣撇出的刀子不偏不斜正扎在楼娃的后心上······

把楼娃的丧事办完后不久,杨老五和南俊文领着几个后生将村口慢坡上面塌豁的爷庙翻盖一新,挂上了南张村祠堂的牌匾,把牛皮族谱供到了祠堂里。忽然有一夜,祠堂燃起了大火,等到人们发现后从屋里跑出来时,村口的慢坡上面已经是一片通红。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焰呼啸着在夜空里翻滚,担着水桶靠近的人被炙烤得脸皮疼痛,被蹦起的火星儿烧着了衣裳,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那火已经无法扑救。天亮时大火才逐渐熄灭,村街上屋瓦上和庭院里都落下一层白色的灰未,整个村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儿。

大火熄灭后的当天晚上,杨老四在烧成灰烬的祠堂跟前圪蹴了一夜。清早时人们发现,杨老四原本花白的头发,全变得雪白雪白了,连剩了一撮撮的辫子梢梢都雪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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