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已经到了立秋的时候,虽说白日还是署热难耐,早晚间却清爽了许多,起码人坐在屋里不再汗水淋漓烦躁不堪了。可是张敬亭却清爽不下来,他近日来一直心气不顺。先人祖宗从康熙朝起的祠堂,每十年修订一次的牛皮族谱,传了二百多年都完好无损,没想到在他接任族长后却失落损毁了。当他派去兴平县南张村索要族谱的人回来后告诉他,牛皮族谱已经被焚毁成了一把灰土时,他顿时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对二愣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杀了二愣又有什么用,二愣的命也换不回族谱,归根结底,罪不可赦的人是他自己。
张敬亭觉得族谱被盗换损毁是他的耻辱,乡人们一定会在背地里嘲笑他,也会因此而更加轻视他这个接任不久的族长。他愧疚自责,一度觉得没脸见人,整日窝在屋里不肯走出头门半步。村里没有人能体谅他的心思,更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地给他说几句宽心的话。虽然村上有威望的几位长者在仔细看过临抄的族谱之后,异口同声地说祖上的名讳和五服内的关系都没有出入,跟原先的牛皮族谱并无二致,就当作是原先的族谱一样供奉起来。张敬亭乍一听到这个话,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可转过身再一回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假的能顶真的一样吗?可是不把假的当作真的一样供着又能咋办?张敬亭在堂屋里背着手来回踱步,思来想去搁不下这件事情,一口气在他心头堵着就是撒不出来。
天黑的时候,小宝照常到张敬亭屋里来念书,张敬亭看见小宝,心里就又楘乱起来。不是他不喜欢小宝,自打他兄弟病亡之后,他就把小宝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他的女人只给他生养了两个女子,小宝是唯一可以继承张家家业的根苗儿。他爷十老爷那一辈有弟兄十人,虽然夭折了四个只活了六个,可依然算得上是人丁兴旺。但是到了他达那一辈时,他爷却只守了他达一个单蹦儿,而且他达还没有活过三十岁就早早病死了。到了他这一辈时,虽说不再是单蹦儿,可他兄弟却在连着考过几场乡试名落孙山后也早早病亡了,到底还是只剩下了他一个单蹦儿。到了他的下一辈,他竟然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孛落坊家业最大的张家也只有侄儿小宝这一个骨血了。
张敬亭和他妈张宁氏都把小宝稀欠的不得行,有啥好吃好穿好耍的不给俩个女子都要先紧着小宝,可是小宝他妈打年似个(去年)开始,整天闹着要改嫁,还要带着小宝走出去,这是张敬亭和张宁氏都万万不能接受的。张宁氏一看见小宝他妈就骂:“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我是哪辈子作了孽瞎了眼,给我儿娶下你这么个害货,把我儿祸祸死了,又来祸祸我家小宝。”每遇这时,小宝他妈就低下头默不作声,只是拉上小宝回她自己屋里去了。张宁氏骂得多了,婆媳之间彻底僵冷下来,小宝他妈甚至都不允许小宝再到大伯这里来念书。可是小宝偏要到大伯屋里去念书,他妈骂他打他把他圈了几天,可还是管教不下,也只能由着他去大伯屋里念书了。
一事不顺,事事不顺,让张敬亭更加气恼的,是他族长的威严竟然受到挑衅。前几天,西堡子张承让骑驴外出,在村东的大路上碰见个熟人说话时,疏于看管的驴子跑进到东堡子杨狗娃家的地里,连踩带吃把即将成熟的糜子糟蹋了一溜子。杨狗娃正在地里锄草,一看驴把糜子糟蹋了,那还得行?俩个人争执了几句便厮打起来,一路厮抓着来寻族长。
张敬亭让张承让给杨狗娃赔麦一斗算是了事,可是杨狗娃既不要赔麦也不要赔钱,非要张承让家的驴子到秋忙时给他出工拉活儿用上十天。张承让说:“族长,你看你看,这是个不讲理的麻迷嘛!谁家不收秋咧?他倒会拾合茬。”张承让气不过,就骂杨狗娃:“你唔么爱驴地,叫你媳妇给你生个驴去。”杨狗娃说:“你咋骂人呢?”张承让瞪着眼睛说:“你个死狗赖娃,我就骂你了,咋咧?”两个人就又厮抓起来。张敬亭哭笑不得,把俩个人都数落一回劝回去了。第二天,杨狗娃又来寻张敬亭,他一走进张敬亭家庭院里就高声大喊:“族长,驴的事咋弄嘛?你是族长,你可不能向着西堡子人说话?”张敬亭说:“人家给你赔钱赔麦你都不要嘛!”杨狗娃说:“是驴糟蹋了我的糜子,我就要他的驴给我拉活呢!”说着竟然坐到门槛上不起来了。
围在门口的乡人们都看笑话,没有人来劝解。连着好几天,杨狗娃不是躺倒在张承让家门口装死狗,就是坐在张敬亭家门槛上不走,天天有一堆乡人围在那里看热闹。有乡人拼火说:“狗娃,你要驴子是拉活呢?还是耕地呢?只见过骡马牛犊子耕地,还没见过驴能耕地,你这回就把驴子要来耕下地,让我们也开眼见识下驴是咋样耕地的?”杨狗娃还嘴说:“你管我要驴干啥呢?我就是黑了搂着驴睡跟你有啥相干的?反正我不要他赔麦赔钱,我就要他的驴。”乡人们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张敬亭看着乱哄哄的场面心里明白,这是他族长的威严还没有立得起来,孛落坊的乡人们并不惧怕他,更没有把他这个族长放在眼里。族人能推举他当族长,是靠着他爷十老爷在村上的威望,更主要的是从十老爷手里开始,每年祠堂用度的一半都由十老爷家包了下来,剩余的一半才让族人们分摊,这也是十老爷为了让自己的孙儿张敬亭能坐上族长的位子而预先做得铺路之举。
杨狗娃这件事情,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村上的一个泼皮赖娃在耍泼讹人,实质上流露出的是整个村子的乡人对族长的一种态度,连泼皮赖娃都敢对族长大呼小叫使泼耍赖,那其他乡人还更不轻看了族长。张敬亭想起他爷十老爷说过的话来,十老爷一手带着他长大,供他念书给他讲人心。十老爷说这世上没有糊涂人,糊涂人都是灵醒的人装出来的,这世上吵吵闹闹乱乱纷纷,说到底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无非为争一个利多利少而已。该让旁人得的利一定要让人得着,不该旁人得的,要下狠手先断了他的贪念,要一回整治的他往后再也不敢了,然后再把不该他得的利还给他得着,这就是你的威,让人怕你可又敬你。张敬亭这个时候觉得他爷说过的话太对了,他爷活着的时候,孛落坊村谁敢拧呲?张敬亭想到这里,走过去圪蹴下,心平气和地对杨狗娃说:“你先回去,今儿个黑了你到祠堂里来,我给你个驴。”
到了晚间,祠堂里灯火通明,一阵铜锣在村街上敲过之后,村里的成年男丁都聚齐到祠堂里来。张敬亭站在享堂上,面向正殿大声说:“今儿个黑间一不敬香二不祭祖,我要在这当着众乡亲的面,断一出驴官司。”站在正殿上的乡人们都哄哄地笑起来。张敬亭也笑了笑,又接着说:“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我说的这个驴官司是个啥事情,这两天人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这事情,也都在看着笑话,看我张敬亭身为族长,可连一个泼皮赖娃都治不了的笑话。我张敬亭无足轻重,如果是我一个人丢人现眼,大家要笑我也就笑了。”说到这里,张敬亭顿一顿,突然皱起眉头变了脸色,换了严厉的口气说:“可是你们笑话的不是我,你们笑话的是孛落坊,笑话的是你们自己的先人祖宗!张杨本是一姓,是一个先人传下来的血脉,祖宗遗训要和睦乡里互帮扶助。可是到了而今,咋就都变成泼皮赖娃了?你们竟然还能笑的出来,一个个袖手旁观不关你们的事,甚至还有人煽风点火,鼓捣着杨狗娃耍泼。好嘛!你们就鼓捣嘛!孛落坊能出一个泼皮赖娃,就能出第二个第三个泼皮赖娃,等到孛落坊人人都把使泼耍赖当本事的时候,看你们还能笑的出来不?到那时就不是你们笑了,那就该旁村的人看咱村的笑话了,笑话咱的先人笑话咱的后人,笑话孛落坊尽出了些泼皮赖娃,整个乾州的人都会拿尻子笑话咱们。咱们哪还有脸进到祠堂里来见先人?哪还有脸面对后人,真正是羞先人羞到家了。”
张敬亭涨红了脸,紧眉瞪眼的神情姿态像极了十老爷,乡人们从没有见到过张敬亭这样的神情气色,都被他愤怒的表情和刺耳的话震慑住,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笑了。张敬亭瞅了一眼躲在人堆里低头耷脑的杨狗娃,一脸怒气地又说:“杨狗娃耍泼讹人看起来是个笑话,却干系着乡里风气,干系着祖宗名声,干系着教养后人。今日个我要动用族法,对泼皮无赖之风予以惩戒。”说着他走下享堂走过天井,端直走到几位长者面前,躬身一揖说:“我年轻无知掂不来轻重,还请几位叔伯指教。”几位长者心知张敬亭是想借此立威,同时也找回失落族谱的脸面,可又都觉着他的话句句在理。世风日下,已少了许多庄稼人该有的纯朴厚道,十老爷在世时断不会如此,是该好好整治整治,张敬亭确有十老爷遗风。
几位长者夸赞了张敬亭几句,齐声说:“使泼耍赖之风确实不可助长,依照祖宗族法整治乡风,我们别无二话,全凭敬亭处置。”张敬亭得了几位长者的话,又躬身一揖转身回到原处,面冷如铁地高声宣布:“张承让对自家驴子疏于看管,虽愿出钱出麦赔补,但跟杨狗娃互相辱骂厮打挖抓,违了和睦乡邻不得与人相争斗狠的祖训,除了给杨狗娃赔补外,另外罚麦两斗,张承让你服不服?”张承让站在人堆里,忙不跌地喊叫:“我服,我服!认罚,认罚!”旁边有乡人打趣说:“你叫个承让,你早承让咯子,不没这事咧?”众乡人就又哄笑。张敬亭接着大声说:“杨狗娃想讹了张承让家的驴子给他收秋出力,可一溜糜子咋能抵得上驴子十天的工费钱?明知价不相等却使泼耍赖存心讹人,丢人背德败坏乡里风气辱没先人名声,今日个就请出族法来抽他二十鞭子以示惩戒。”张敬亭说完,也不问杨狗娃服不服,他一挥手,二愣领着几个魁实的年轻后生把杨狗娃从人堆里拉出来,反扭住胳膊按倒在天井里的长条凳子上。
二愣去东墙上取下来牛皮鞭子,几个后生扒下杨狗娃的裤子露出精光的尻子,二愣举起鞭子狠抽了下去。杨狗娃吱哇一声惨叫起来,乡人们一个个面露惧色,有人吓得闭住了眼睛,有人低下头捂住耳朵。等到二十鞭子抽打完时,杨狗娃已然昏死过去了。张敬亭瞅都不瞅杨狗娃一眼,再一次大声宣布:“杨狗娃他达腿脚残疾儿子幼小,家里缺少劳力实有难畅,收秋时由我家出人出工助他转运秋粮再助他秋播,他买药疗伤的花费也算我的。”
秋分时节,乾州的糜子和包谷成熟了,田间地头弥漫着沁人肺腑的甜丝丝的清香,糜子穗儿沉甸甸地垂下来,被风吹的沙沙作响。空旷的田野里,雀儿成群结队地钻进糜子地里偷食,地上飘着一层层金黄色的糜子衣,大人小孩在地里跑着喊着,甩着土疙瘩撵走偷食的雀儿。地里的包谷明显不如糜子长势好,因为雨水不足干旱的缘故,只长了半人多高的包谷杆上结着一个半扎不到的玉米棒儿,棒棒头张着嘴吐出一撮红丝丝的穗儿,站在高处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倒也能显得出丰收的景象。
乡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大人在前面收割着糜子,小孩跟在后面捡拾遗掉在地上的糜子穗儿。掰下来的金黄金黄的包谷棒儿,堆积在家家户户的庭院里晾晒,砍收回来的包谷杆子被码摞在房前屋后,冬天就有了可烧的柴伙。收割完糜子掰收完包谷,就该翻耕犁地,下种冬麦了。
张敬亭穿着短褂高挽着裤腿,赤脚在地里行走,他一手扶着犁铧,一手拿着鞭子吆喝着黄牛。日头依然炙热灼烤,黄牛喘着粗气打着沉重的喷鼻,睁大着牛眼使劲往前拉着犁铧。泥土快速的向两边翻滚开来,长工刘蛇儿跟在张敬亭后面,左胳膊上攀着斗,右手捏一把麦种子,将种子均匀地撒入到翻耕开的犁沟里。张敬亭言出必行,他翻耕的不是他家的地,他给杨狗娃家一亩亩翻地犁沟下种冬麦。
杨狗娃尻子上的鞭伤还未愈合,走路时弯着腰,两只手捂住两边的尻蛋子,呲牙咧嘴忍着疼在家里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杨狗娃他达撑着拐站在地头,不住用手拍打那只独腿,不断给过来过去在地里干活的乡人们一脸焦虑无奈地说:“咋能让族长给我家耕地哩嘛?这是咋咯子说的嘛!”
乡人们在田间地头瞅着看着偷偷地议论着,夸赞族长能分得清事非,夸赞族长说话算话,夸赞族长的宽宏大量和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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