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穿黄色上衣的女孩子旁边的人是他吗?”她忽然道。
“哪个?我怎么没看到?”同行的舍友张望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道。
“就是黄色衣服女孩子旁边的人啊。”她再次强调到。
“不知道,我们走到他前面去,看到脸了我就知道了。”舍友有些兴致勃勃地说。
“还是不要了,我觉得有点尴尬。”她推拒到。
在一个拐弯处他的侧脸露了出来,舍友和她都看到了。舍友有些惊讶地说:“那么多人还隔了那么远,你竟然能认出他?”
她盯着人群中他的背影,没再说什么。
后来……后来毕业季到了,大家都各自奔赴自己未知的前路。有的人一分开就再也难相见了。
她是个浪漫幻想者,一边憧憬一边恐惧着。文艺作品或影视作品里常常将爱描绘渲染为一种无上的至高存在,仿佛有了爱一切都迎刃而解。
她向往,追寻,最后认命般地接受那不过是种外表华美而内里虚假的东西。她切切实实地看到了背叛者在新恋情中做出的种种头脑发昏的行为,她开始感到沮丧。
当旧屋中燃起的一把火将留存的老照片和那些母亲在时就有的家具都烧掉时,她终于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孩子需要从父母身上学会爱,否则无法很好地爱人。
她的想法是有些偏激的,在她眼中再婚的父亲是比丧妻后随便和其他女人躺在一起的父亲还要丑恶的存在。她无法再将他视为父亲,但他又切切实实是她的父亲。
虽然没有恨不得他立刻死掉,但她不太想要再见到他,也不想主动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每每听到他的近况,她的心里总是五味杂陈。
就想他多年不闻不问只是偶尔昙花一现一样,她用比他曾对待自己的方式还要冷漠的方式对他。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
这句话每响起一次,她都会被自己身上那些与他类似的特质反复凌迟。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个积极上进的人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坚强呢?……那些无法诉说的疑惑一直困扰着她。
她的记忆总是会闪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童年那些值得回味的美好瞬间,是她无论多么留恋不舍都无法返回的时间节点。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同村的小女孩去山上,然后带着一大枝杨梅回家。或深红或浅红或青绿的果子缀在层层的叶间。她拿着装了杨梅和白砂糖的塑料瓶在厨房门口摘杨梅。天有些灰,妈妈抱着弟弟坐在厨房门边,正给弟弟喂吃的。
她还记得妈妈在露天的院子里给自己洗澡。洗澡前妈妈会在水里倒点六神花露水。铁桶里的水偶尔会同时倒映出两人的身影,桶边是绿色的花露水瓶。洗完澡妈妈会用小的毛巾被包着她然后抱回床上。在妈妈出去的时间里她看着墙上的海报,感觉海报里的人在看着自己。
她还隐约记得妈妈在屋里曾和她们说有人去游泳然后就再也没能上来。她听了之后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个脸部轮廓模糊的女生在水下并且黑发飘荡的画面。
想象力丰富且真实是她曾经有的特质,但不知道从何时起她的想象世界变成了苍白贫瘠的模样,可哪怕是这样她也常常放任自己在虚无的幻想中沉浮。
自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她的主宰。明明她是幸存者,但这也是她深深的自厌感的来源。她觉得自己是一切不幸的来源,哪怕事实并不完全是她想的那样但责怪自己是一个她怎么也无法抹除的思想钢印。
在面对剧变之时,人会下意识地给自己在本就毫无逻辑可言的世界里找寻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我会遭遇那些?因为这都是我罪有应得,这都是我活该。在自责以及自弃自厌的泥沼之上构建起来的内在人格是被催生出来的,是看似可用但随时可能四崩五裂的存在。
每碰到一次令自己痛苦的事就加深一次自己有罪的认知,以罪有应得来麻痹无法应对痛苦的自己,这样的她既活不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也很难有积极的世界观。
固有的内在逻辑会使她总是处在一种压抑情感的状态当中。无法进行正常的情感宣泄的同时她又抑制不住地关注自我,当忍耐到达极限时一件不论多么细微的小事都会成为她想要弃世的推手。其实那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人总是会在脑海中不断美化自己所得不到的,所以失去的美好会对人产生加倍的影响。在入睡之前她总是会不断地回想,也会埋怨那时不知道珍惜的自己。
她会想起炽热的阳光之下她躺在牛车上仰望湛蓝天空的片段。她会想起摘完橙子后她和爷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爷爷给她切橙子吃还告诉她荔枝不能吃太多——有个人荔枝吃多了然后发烧一直肚子疼。她会想起自己跑到屋后菜地然后摘下玉米须贴在下巴上假装胡子的片段。
时隔多年回到妈妈生长的家乡的她看到了山的坡地上那绿浪般的成片玉米地时会止不住地想妈妈种下的那小片玉米会不会就是她对家乡的思念的具象化呢?
十几年能改变很多东西,当真正置身其中时她再也无法用替妈妈回去看看的想法来进行自我宽慰了。最该亲眼看到那里的改变的人却再也无法亲眼见证,最该回到血脉亲近之人身边的人却再也不能返回,这都是她的错。
童年时期的她是被好好爱着的,所以她有着不小的脾气。知道妈妈带弟弟去镇上买东西却不会带上她时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开始使出一贯的伎俩来迫使打人改变主意——哭闹,眼见自己的方法不奏效她就跑出了家门……
现在的她仍旧觉得被留下来的人真的好痛苦。无法倒流的时光是她心里一直的隐痛。
她会想起妈妈在池塘边的那块菜地种的红薯收获时她挑了一个大红薯藏到了灶台底座下,本来是想着自己哪天拿出来吃独食的,结果她藏完后彻底忘了。最后还是妈妈清理灰烬时发现了发芽的红薯。现在的她依然会责怪当初的自己太贪心了。
她会想起冬天来临时厨房烧起的火堆。妈妈和奶奶围坐在火堆边聊天,她靠着其中一人的腿,静静望着火焰。
烧的柴是很粗很长的一截树干,火很旺会源源不断地传递热量。烟雾袅袅升起,飘向有些熏得发黑的屋顶,飘散在了天空中。她还会想到悬吊起来的小竹匾以及被采集起来留种的茼蒿籽,会想到黄白交织像极了小太阳的茼蒿花。人赋予了物价值,那些曾经不起眼的东西也在回忆里变得珍贵。
她有的时候会产生一个卑劣的想法:要是一切都被自己弄糟了就好了,她就有理由逃离这个世界。
在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四处奔走的间隙她一个人去逛了药用植物园。望着园中的池水她的心情无比平静,甚至就连曾经溺水后留下的对水的恐惧也似乎在那一刻消散殆尽了。
错误而扭曲的生死观似乎在很早就成形了。改变人的思想本来就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她本人也无意于改变。她在等待,等待着心中的那股留恋不舍无法再将她拉回世间的那一天。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真是好笑,明明过去多年但她始终没有一点长进。不仅要接受来自他人和外界的批判,而且还要受到自己的厌恶,活得真是太失败了。
如果能用她的性命换来妈妈的幸存,她是万分愿意的。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就好了,一切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实在是太软弱了,没办法背负着亡者的遗愿和生者的期许好好活着,单单是自我折磨这件事她都无法停止。
其实她最初并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那些,后来她开始试着好好爱自己,但两个截然相反的观念总是反复撕扯着她。她的疲惫感和倦怠感不断累积着,再加上原有的部分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她无法战胜的庞然大物。
她的人生篇章究竟会走向何种走向呢?她只希望结局到来的时候,她所关心的人能不受到伤害。
她有时候会幻想自己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来接管这副身体,接替她完成未尽的事。这很无耻,是吧?她不把心思放在好好经营人生上,反而想躲开一切藏起来。
不过这样幸运的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客观地回忆过去的话,其实过去的她也不全然是快乐的。每个阶段都会有各自的烦恼。小时候的她见到爸爸带回来的鱼会忍不住上手玩,有一回她就不小心弄掉了一条鱼,好巧不巧一只猫飞快地把鱼叼走了。她自然是被说了一通。那时的她是不会反省自己的,只觉得爸爸太凶了并且为此而感到委屈。她跑出家门,但也只是跑到了屋后。
她还记得以前和爸爸妈妈坐船的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手伸进河水里感受水波划过掌间,河面上荡开的水波会让她觉得很有意思。她也记得妈妈在厨房和她提到种的菠萝被偷了,只剩下一个不熟的小菠萝。
现在的她也说不准那些她仅剩的回忆里是否掺杂进了虚假的梦境,毕竟爱做白日梦也是她的一个缺点。她以前从楼顶看着远处的医院牌还会幻想自己离妈妈的所在并不遥远,她要是能去到那边就能看到妈妈。
不理解死亡真正含义的她不止是有过这样引人发笑的想法,她以前还觉得只要自己不把妈妈的死说出口妈妈就不算真正彻底地死去呢。
大概初一初二的时候吧,班主任晚自习的时候让人叫她到办公室聊。他就单亲这事问了她父母的状况,是离婚了还是别的。那是她第一次亲口说出妈妈已经死了这件事,也是那时候起她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失效了。当她自己亲口承认母亲死亡,她就没办法再幻想也许妈妈还活着、也许某一天她们还能相见、也许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来骗自己了。
谈完之后她的状态是真的很不好。明明正在上英语晚自习,明明老师就在班里,她连报告都忘了说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多余地绕了一下才在其他人提醒下看到班主任约谈的下一个人然后叫她去办公室。那个时候英语老师和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但她却根本分不出神去在乎,明明她最不习惯成为被关注的中心了……
其实后知后觉并不是一种恩赐,当彻底明白的时候之前那些未及时痛苦的时光会成倍地反噬自身。不过她六岁的时候并不是一无所觉且一无所知的,她只是痛苦得还不够深刻。
她也曾重复地回想事故发生的前后,甚至强迫自己清楚地回想每个细节,仿佛那样便能有所改变一样,真是太可笑了。
她曾经深信世界上有魂灵的存在,因为这样离世的亲人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她而已。但她又很胆小,哪怕是下楼倒垃圾她都会害怕,甚至还会闭上眼靠摸着栏杆下楼。不过后来她的胆子稍稍大了些,至少不会再害怕下楼倒垃圾了。
以前她和姐姐弟弟还曾写信给离世的亲人,写完了之后就烧掉,仿佛那样那些无处寄托的想念就能被送至他们身边。不过那也只有那么一次。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悲伤仿佛也是彼此平均地承担了。
她其实十分依恋姐姐和弟弟,但总是会面临分离。小学的时候姐姐住校,她总是很舍不得。在姐姐出门后她有时会跑到楼顶目送姐姐走远,直到街道两边的榕树将姐姐的身影完全遮盖住她才会不舍地收回视线。但奇怪的是她有时会忘了带白开水去给姐姐,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虚伪哪怕她并不是有意的。
或许从那时起揽错于己身就已经是她的思维模式了。
上学之后是工作,她幻想的不受外部因素干扰的温馨相处时光是很难变为现实的。明明清楚这一点,但她并没有能够很好地应对分离使内心产生的焦虑和伤感。
明明很舍不得,但每次她都会觉得自己在彼此能够在一起的时间里没有能够好好与之度过。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应对当前的一切,他们在彼此缺席的时光中变得越来越陌生。这就是她所讨厌但不得不面对的成长——没有谁能一直陪伴着谁。她越是抗拒接受,只会越发显现出她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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