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缨:一

唐狡披上夫人递来的披肩,瞅着前方的铜镜,微泛黄光的表面便有一个衣裳周正的中年男人回瞪自己。

“这打扮也……未免有些……过了?”他皱起眉头说。

“你知道什么!”夫人扳过他的身子,扽直他的衣领,抬手扶正两侧的坎肩,后退几步上下端详着。

“我的意思是,我一介武夫,现在穿得像贵公子,怕是不妥吧?”他打趣道。

身上一领棉柔的白绸衫,腰悬白玉带,带扣垂下一块翠莹莹的佩玉,上面雕镂的是昂首展翅的凤凰。

“要真是贵公子就好了。”夫人叹了口气,弯腰捋顺佩玉的流苏。

唐狡便从脸颊直烫到耳根,幸好夫人并未瞅见,她正埋头打量他的靴子。

“这靴子和衣裳终究不甚相配,”她叹了一声,“可惜定做的新靴子一时完不成。”

“也莫怪王三,只给五天的时间,他便有八条手臂也做不出新靴子来。”

“怕是他没把你放在眼里,”夫人冷笑道,“李庚的官阶不过大了你一级,王三只三日便做好一双鹿皮靴给他。”

“哎,兴许鹿皮靴不费甚工夫。”他压着嗓子,夫人果未听见,依旧自顾自说道:“缺了靴子,衣裳配搭终是徒劳。”

“不打紧,只是一个宴会罢了。”

“只是一个宴会?!”夫人直起身,两道柳眉立时竖起,“大王召见,这可是千载难觅的机会。穿得邋里邋遢,大王还以为你是车夫哩。南宫延不就因了一身华丽的服饰,便引起大王注意?”

唐狡闭了口,在肚里踅摸宽慰妻子的话语。夫人却又拍手笑道:“亏我料想周到,预备下一顶白狐冠,否则今日如何去得了。”唐狡瞅见夫人忽闪的眼中漫溢着一股兴奋,心下便释然了。他就欣赏妻子性情的爽利,若非女儿身,她在仕途上必定比自己走得更顺当、更辉煌。

“盯着我做什么?”夫人道。

“觉得夫人近日愈发美了。”他说。

“老不正经。”夫人嗔道,伸手打了他一下,力道轻柔得倒似抚摸。

“时候不早,夫君快去吧。”夫人把唐狡送至房门口,又叮嘱他留心朝堂的应对之道。

唐狡走在通向前厅的长廊,琢磨起妻子的话来。应对之道,确乎是他的致命弱点。适才夸赞妻子的话语,不经意间便到了嘴边。可在外边,人人都知道他唐狡谨言慎行的作派,以及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

倘若我也能像恭维妻子那般,尽着在人前讲一番花语巧言,也许在朝中早已不是这般光景。可那样一来,自己岂不成了另一个南宫延。

他喟然想着,已迈步出了大门。台阶前过来一人,却是唐林。他早已为那匹枣红马备好鞍鞯,见唐狡出来,便趋前欠身道:“将军真要骑马?”

唐狡回头往夫人的阁楼瞥了一眼,冲他摆摆手。唐林赶忙扶他上马,自个儿骑了一头灰马跟在后边。唐林是唐狡收养的孤儿,自小便跟着他在军营里厮混,也学得一身武艺,是他的得力臂膀。唐狡待唐林甚至好过亲生儿子,因为唐林为人忠诚果敢,脾性也和他相投。

“瞧把我捯饬成这模样,还不让骑马,可不生生把我憋闷坏?”唐狡苦笑道。

“夫人是怕路上尘土脏了这身衣裳。”唐林道。

“唉,女人折腾起衣服真是可怕,她半个月以来便不再过问家里其它事情,尽操心我这身行头了。”唐狡扶正头上的狐皮冠,“平日都戴皮弁,顶着这玩意儿还真不习惯,听说是白狐皮制的,怕是被人蒙骗了。”

“将军戴这顶皮冠倒显得雍容华贵,夫人实在好眼力。”

唐狡知道,唐林此话并非恭维,他自小和他夫妇俩一起生活,情义深笃。唐狡的夫人也怜爱唐林,半年以来正筹划着帮唐林寻觅一个合适的媳妇儿。相貌、嫁资倒不紧要,家世却一定得在大楚排得上号,唐狡深知,这对任何武将而言,都至关重要。

“听说是托人从齐国买来的,就算在齐国佩戴的人也还不多。”

唐狡忽然勒住辔头,扭头问道:

“林子,你说南宫延比我如何?”

唐林也在身后停下。

“将军骑术第一,射艺第三,长兵第四,大楚武将众多,却罕有如将军精通各般武艺之人。南宫延如何能比?”唐林不假思索地说。

“只是论及谋略——”

“论及谋略就虚了,谋略如何判定高下?”唐林哂笑道。

他停顿一会儿,又道:“将军只是时运未至,假如大楚与晋国开战,将军建不世之功指日可待,正如凤舞于九天之上,爵位和官职必定超过目下的南宫延。”

唐狡便不言语了。南宫延的武艺至少排在五十名之外,这是不消说的,谈及出身,从唐狡往上算起七代人都是效忠王室的战将,南宫延更比不上了。他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他低头看着那块莹光闪闪的玉佩,那只精心雕琢的凤凰仿佛展翅欲飞。

唐狡渐觉胯下的枣红马四蹄生风,不觉已来到宫门外。一众武将早已候在那里,他没看见马匹,倒是西南角几处红艳艳的伞盖显得十分惹眼。

他们竟都是乘车来的?!

唐狡小心翼翼地让唐林搀下马,身上的丝袍终是皱了。他低头拍拍衣裳下摆,朝众人走去。

失算了,他心下暗想,本应听从夫人的劝诫,改乘马车的。

“唐将军,您来晚了。”一脸堆笑迎到面前的人是郑全,比唐狡低一级的武官。

“唐将军戴的莫非是齐国的白狐冠?”郑全问道。

其余武将也走近前,把唐狡团团围住。

“让大伙儿见笑了。”他拱手答礼,脸皮有些发烫,可所有人都不是往日的武官模样,装扮俨如谦谦君子。有些人的脸颊白嫩,他又似乎嗅闻到一阵阵脂粉气味。

众人却对这一切只字不提,泰然地谈论起可能即将发生的战事。

唐狡环顾四周,问道:“怎么未见养大人和南宫大人?”

“噢,他们和令尹大人候在中门。”有人回答。唐狡一看,说话的是窦励,与郑全军衔相同。窦励脸黑,却又身着白衣,更显得面如锅底一样。

他明白了,两人是高级武官,照礼法自然不能再和他们一起。四年前,庸、麋二国反叛,养繇基率军平乱后,楚王亲自接见众将士。军官中挑选了几人作为代表,一同面见楚王,唐狡和南宫延都在其中。当日唐狡依旧是武官打扮,南宫延却褪去戎服,换上一身华丽衣裳。楚王注意到他,便询问养繇基,养繇基介绍南宫延,话语中不乏赞誉之词。楚王便召他上前,考问兵法韬略,南宫延对答如流,楚王大喜。没过几天,南宫延突然被擢升三级,反而成了唐狡的顶头上司。

唐狡心里清楚,当日倘若楚王询问的对象是他,养将军也会为他美言几句,甚至超过为南宫延说的。养繇基是大楚第一神射手,对同样射艺出群的唐狡也更偏爱。同僚中早有传言,养繇基有心按照接班人的标准培育唐狡。

可是楚王传令上前面见的却是南宫延。这自然与他当日的着装大有关系,大伙儿都明白,在身披乏味板滞的军装的人群里,南宫延的华服有多么扎眼。唐狡懊悔不已,面见楚王的机会微乎其微。平叛以后,楚国境内再无内乱,其他诸侯原本有些小觑这个新上位的楚王,如今都明白楚国已再度中兴,谁也不愿轻易与之为敌。

正思绪万千之际,却见宫门一开,走出一个宦官,吆喝着让众人列队进入。众人便互相辞让不已。郑全说,唐将军出身名将世家,当居众人之首。窦励则说,唐将军武艺高强,勇冠三军,当年更在晋军阵中枭敌二十七首而返,他不向前,谁人敢动?唐狡再三不肯,郑全便架住他臂膀,几乎是推搡着他了。唐狡此时闻到更浓烈的香气却是从郑全身上飘出,他脸颊上也有一层淡白色的膏状物,只不过不甚明显。唐狡瞥了一眼站在宫门边颇不耐烦的宦官那白嫩的脸庞,心里嫌恶,便毫无理由地执拗起来,反而站到队列之末。

众将排成两列,在宦官催促下,步入宫门。一入内,便是进深数十步的前堂,雕工精美的巨大凤凰盘踞在檐柱上,似乎正睥睨着从下方走过的唐狡。他低头瞅了一眼玉佩上的那头凤凰,竟似小了几分,也没了先前的傲气。

穿过几重厅堂,众将来到一处宽阔的大殿前,依着宦官的指示,在陈列两边的几案旁一一坐下。大殿狭长而笔直,由里而外地面高度渐次下降,呈一道虽不明显却俨然存在的斜坡。斜坡两侧已坐满文臣武将,唐狡坐在靠近殿门的最末的位置,目光投向大殿另一端正中央,那里端坐的必是楚王,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大黑点而已。他懊悔不已,看那郑全却坐在他们这帮人最靠前的地方。

大黑点微微摆动起来,想必正说着话,可是到他这里,也只是嗡嗡嘤嘤般类似蚊蚋的鸣声。他看到前头的人纷纷起身高举酒杯,便也端起酒杯站着,又见大黑点晃荡几下,便跟着身边的人一齐喝光杯中酒。轻缓的音乐从前方飘荡而来,宴会便正式开始。大黑点不时在上面晃悠,坐在最前边的人便随之而动,或祝酒,或鞠躬,或颂辞,大抵不外乎“大王圣明”、“大楚必兴”一类的口号。后边的人效仿前边的人,时间上必有误差,如起身落座一类的动作便如潮水般由里向外起伏,至于喊口号的声音自然无法齐整,但这种声音反倒有一种别致的节律,与大殿里的回音糅杂于一处,令人有一种聆听美妙音乐的畅快感。楚王想必也发现了,其余的互动少了,口号却多了起来。

唐狡便低头吃酒,看那玉佩上的凤凰已然暗淡无光。他这身夫人精心准备的服饰全然派不上用场,半个月来自己夜夜挑灯攻读,早已烂熟于心的兵书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幸好美酒是不缺的,他一口一杯,望着远处的大黑点,盼它能顺坡走下,来到他跟前,这样养繇基将军便可介绍道,大王,这位唐狡将军,出于七世名将之家,他武艺出群,骑术第一、射艺第三、长兵第四,又颇通谋略……

然而大黑点似乎又绝无起身之意。他只好继续低头饮酒。

宴会的气氛极好,天色渐暗,并无散席之意,倒是有人将大殿两旁的烛台全点亮了。大黑点猛地向上一蹿,唐狡赶忙挺直腰背,扶正狐皮冠,捋顺衣服的褶皱。大黑点晃悠几下,又矮了下去。唐狡叹了一声,将杯里的酒猛灌进喉咙。身边有人低语,大王让美姬为我等倒酒。

唐狡便隐约看见两道颀长的人影顺着斜坡款款而来,但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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