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缨:二

唐狡睁开眼睛,便看见悬挂在墙上的青铜剑,那是父亲弃世前留给他的,是唐家家传宝物。

这么说来,自己是躺在东厢房的床上了。

脑袋里如针扎一样,两耳还回荡着一段段铜钟玉磬的柔美旋律。

宴会的情景忽然跃入他脑中,像一头正从灌木丛蹿出的兔子。乐声歇止,大殿上的一切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木几、酒盅、烛台、斜坡,还有两条纤弱娇美、由远处冉冉而来的身影。记忆在这里终止了。

可无需太费劲,唐狡便推理出其后发生的一切: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后来被人搀回家里——应该是忠心不二的唐林,然后他便在床上昏睡到现在。

可是,他心里仍有些许疑惑,使得他的推理难以称得上完美。

房门被推开,丫鬟宁儿端着铜盆走近床前,将铜盆搁在桌上,轻声唤着唐狡:“老爷醒啦?宁儿给老爷洗脸吧?”

“嗯,”唐狡翻身坐起,问道,“我睡多长时间了?”

“昨天夜里酉时唐林送老爷回来,现在是辰时三刻。”

“夫人呢?”

话音刚落,唐狡就见夫人踏进房间,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

“你下去吧。”她说。

“宁儿正给老爷……”她手中绞着湿毛巾,有些不知所措,见夫人虎着脸,便畏畏缩缩退出门去。

唐狡欲起身,脑袋依旧疼得紧,忙赔着笑脸说:“不想我竟吃醉了,惹夫人气恼。”

夫人看向别处,说:“只是醉酒这么简单?”

唐狡心中一懔,暗自咂摸夫人话里的深意。

是啊,夫人从未反对他饮酒,还曾规劝某位同僚的妻子说,像他们这样脑袋别裤腰带的汉子,岂有不吃酒的。至于醉酒,他也绝非头一遭了。

他忽地警醒,陪笑道:“只是昨夜在大王宴会上露丑,却是不该,污了咱家脸面。”

夫人哼了一声,道:“你们唐家还谈何脸面?”

唐狡一愣,道:“夫人,此话何意?”

“你倒好,一顿酒便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过在宴会上醉得不省人事……”

“不省人事还能调戏大王爱姬?”

唐狡的脑袋里好似轰了个响雷,他从床上跳将起来。“这,这又从何说起……”

“昨晚你趁黑和大王爱姬拉拉扯扯,她揪断你的帽缨,向大王告状。”

“一派胡言,这,这是血口喷人。果有此事,大王早将我治罪……”

夫人冷笑道:“当时漆黑一团,你便趁机下手。”

“那她并未看清轻薄者的脸面,又怎能断定是我?”

“有人看见那个姬妾扯断的帽缨,正是产自齐国的白狐冠上的,这帽子只有你戴吧?”夫人指着桌上说。

木桌中央正是唐狡昨日佩戴的白狐冠,帽缨只剩残余的一小截。

夫人又道:“虽说文官武将共有百余人,但那个姬妾当时正好到大殿最外边斟酒,和你坐在一处的人里头并无第二人戴这白狐冠了,不是吗?”

唐狡勾头思索着,猛地抬头道:“不对,是有人告诉你的吧?他是谁?”

“自己做的丑事还怕人讲?”夫人甩手出门而去。

唐狡没有追赶,又思忖一会儿,披上外衣,向院子方向走去。

唐狡家的后院辟作一个练习武艺的场地,虽然地方狭仄,各类兵刃、箭垛、石磙等一应俱全。他穿过连通内宅和后院的那扇门时,唐林正坐在石阶上擦拭一杆长矛。

他咳嗽一声,唐林抬眼一看,便起身施礼。

“将军,您醒了?”

他点点头,问道:“昨晚是你扶我回来的?”

“嗯,有人说将军您酒吃多了,行路不便,我便入内搀扶将军出来。”

“我当时醉得厉害,”他脸上微微发烫,“听人说,宴会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唐林倒不以为意,泰然言道:“入夜之后,大王令人点亮烛火,并吩咐两名姬妾许姬和麦姬,为众官斟酒助兴。”

“唔,后来呢?”

“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吹灭烛火,大殿一片漆黑。有人赶紧找将烛火重新点上。此时许姬哭哭啼啼报告大王,说有人趁乱想搂抱她,她已扯下此人帽缨,只需查验哪个缺了帽缨便是无礼之人。”

“那个人找着了吗?”

唐林摇头道:“大王说,今日请列位饮宴,务须尽兴,岂可因此事坏了兴致。于是他让众人都扯去帽缨,继续畅饮。”

“大家便都扯断帽缨?”

“大王的命令大家自然听从。”

“不意大王竟如此大度。”唐狡叹了一声。

“所以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将军也不用在意,大王的意思酒后失态也算不得什么……”

唐狡横了他一眼,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有人说许姬扯断的是将军的帽缨……”

“谁说的?”

“军营上下都有人传,最早是谁讲的,这却不知了。”

“夫人曾言,有人发现许姬手里的断缨和我所戴白狐冠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才有这般闲言闲语。”

“不揪出造谣之人,难以还我清白。”

“大殿门口,郑将军一眼就看出将军的白狐冠产自齐国。”

“你觉得是他?”

唐林摇头。“他当众一说,大伙儿全注意到那顶白狐冠了,这些人全有嫌疑。”

“总之,郑全想必知道些事儿,我得去问问他。”

唐狡大踏步出了大门,直奔郑全家里。晨曦如同一层薄纱,铺在大路的青石板上,他望着城东那冉冉升起的红日,脚步渐渐变得轻快。找到郑全,真相便会大白,他对此深信不疑。

郑宅离他家不远,唐狡很快就到了,开门的家丁却告诉他,郑全将军去了军营。

唐狡心里疑惑,今日休假,本不用去军营,莫非军中有事。可纵然有事,自己的军衔高于郑全,断无自己不知的道理。

家丁又告诉他,郑全出门个把时辰了。

唐狡寻思,那就不是自己恰巧错过军营来的传令兵,再说唐林知道自己的所在,他也会立即前来禀报。

这当儿,却见道路一端扬起尘烟,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定睛看时,马已到了眼前。

“老徐——”他喊道。

疾驰的马陡然停下,前蹄腾起,嘶鸣声扯碎清晨的寂静。

老徐一脸的惊愕碾碎唐狡最后的希冀,毫无疑问,老徐并非来通知他赶往军营。

“你这是往哪儿去?”他问。

“哦——我正要回家。”

那应该在之前的路口左拐才对。唐狡又问:“起这么大早,有事吗?”

“也没啥事,想找李铁匠打一口剑。”

唐狡适才路过铁匠铺,铺门还闭得紧紧的。他盯着老徐的眼睛。

“老徐,你把我唐狡还当兄弟吗?你莫不是忘了壶丘之战?”

“唉,”老徐拢住缰绳,翻身下马,四下里看了看,带唐狡走到街角僻静之处。

“唐兄,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养将军的军令——”

“是宴会上的事吧?你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属下犯事,养将军难辞其咎。”

“大王不是不予追究?”

“南宫将军说,大王如此处理,亦属无奈,但戏弄大王爱姬,是大不敬的举止,作为上司,养将军却不能不处置无礼之徒。”

“这主意是南宫延的?”

老徐点头道:“养将军认为他说的在理,今早召集众人便是欲商定惩处一事。”

“便是如此,为何认定我就是戏弄许姬之人?”唐狡一拳砸在矮墙上,震落一层白灰,“宴会上我醉得不省人事,又怎么去

干那般无耻之事?!”

“话虽如此,但有人认为,唐兄果真人事不知,冠缨便应完好才是,而今仅存断缨,便只能是许姬扯断——”

唐狡只觉得一股气蹿上头顶,咬牙问道:“这又是南宫延说的,是不是?”

“……”

“他离王座最近,平素又喜好奇装异服,于是一眼就认出许姬手里的残缨来自齐国所制白狐冠。”

“这我倒不曾听说。”

“我这就找他去。”

老徐拗不过唐狡,只得任由他拐过街角,径直奔向南宫延府邸。

太阳掩映于重重云层中,秋风裹挟着尘沙,扑打在脸面,四下里飘荡着萧索的寒意。

南宫延落井下石的做法本不该令他意外,他俩三年前便已结下梁子。当时养繇基率兵征伐楚国邻近的一个小国,南宫延提出一整套围城困敌的战略部署,并多处引用兵书中的论述。养繇基征求唐狡意见,他却认为小国城防不固,人心惶惶而无战心,应当一鼓而下,不宜拖延。唐狡还断言,此次出动国中军队三分有二,大国之中必有欲乘虚而袭楚国者,更应速战以便早日班师。

养繇基采纳了唐狡的意见。事实证明唐狡的判断相当准确,楚军攻城仅三日,小国便全面溃败,国君亦出城请降。与此同时,晋国已集结一支部队开往楚国边境。

当时唐狡以大局为重,自然无暇顾及南宫延的脸面,他自此便心怀恨意,每次见面除去维持最低限度礼节的鞠躬和冷冷的一句“唐将军”之外,便形同陌路之人。孰料南宫延竟然备受楚王青睐,一跃成为唐狡上级。嗣后,南宫延便不忘伺机报复,只是唐狡为人谨慎,未曾留下什么把柄。

但这一次不同了,唐狡心里一揪,南宫延绝不会放弃这大好机会。

又一阵风钻进唐狡的领口,他打了个寒噤,似乎对南宫延的恨意也减去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驳斥南宫延的方案毕竟也含了几分私心。唐狡一向对南宫延不重武艺,却将一门子心思花在兵书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也看不惯南宫延动辄一副油头粉面、华服美饰的打扮。他让南宫延下不来台,便与这种心理不无关系。

既然如此,自己现在前去找南宫延又有何用,还不是白白遭他奚落。

他便扭头蹩进另一条交错的大街,迷迷瞪瞪地迈着软绵绵的步伐,行走在一条似曾相识的路上。一个梳着髽髻的小孩哭哭啼啼地从前方跑来,唐狡一瞅,却是自己的儿子唐耀宗,便将他一把拦住。

“混小子,你不在校场习武,却在此处做甚?”

“小三子打我。”唐耀祖抹了把眼泪道。

唐耀祖是唐狡的独子,他希望儿子习文,日后当个外交使节一类的文官,免受沙场征战的辛劳和凶险。不想唐耀祖一读书便犯困,倒是对舞刀弄剑挺来劲儿。无奈之下,唐狡只得让儿子去校场练武,那里由军营内的年轻武官教一帮像唐耀祖这样的军官子弟练习武艺。

“是你先打他的吧?”唐狡知道儿子身材比其他孩子魁梧,平日里都是他欺负别人。

“可,可这回是他先讲父亲的坏话,我才动手的。”

“他说了什么?”

“他——”唐耀祖低头看着地面,口里嚅嗫着,“他说你是个大流氓。”

“那你让教官评理,不须动手啊。今日是哪个教官?”

“是窦教官,他就站在一旁,还说小三子讲的倒是在理。”

唐狡甩手一巴掌,扇得儿子几乎站立不稳。唐耀祖哇地一声哭得震天响。

“老子送你去那里是让你惹是生非的?——还有,我讲过多少回了,男子汉不准哭!”

唐耀祖哭得更凶,一拧头跑开了。唐狡这才觉着手发疼,不知何时,自己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关节嘎吱作响。

他冲校场大步走去,心理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姓窦的,好好和他算帐,以解心头怨气。一个昨天还向他拱手施礼,满口奉承话的人,转眼间便敢当众羞辱他,他决然无法忍受。

他到了校场,却未见一人,唯有矗立在演武场前三杆军旗在飒飒秋风中猎猎作响。

他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打了窦励又待怎样,心头之恨便能消解吗?他的敌人既不是窦励,也绝非南宫延,更不是众多武官中的一员。他的敌人更隐蔽、更强大,无影无形却又无比致命,远胜过他在战场上面对的一切。他伛偻着身子,在点将台前的石阶坐下。他打小便熟悉这个所在,七岁那年,他目睹父亲在此领兵出征;十七岁的他又在这里通过各项武艺的考核,成为一名低层武官,披上和父亲同样的甲胄;三十五岁那年,他在这里接受先王嘉奖,全军将士为他“单骑入敌阵,斩二十七首而还”的壮举高声呐喊。那是在和晋国的一次战役中,楚军溃败,唐狡却单枪匹马杀进敌阵,斩杀二十七人而回,暂时阻止了晋军的追击。

而今这一切都将瓦解,唐家世代的荣耀亦复无存,而他的儿子、孙子,以及其后的每一代均会因他而蒙上永世的耻辱。

他起身走近兵器架,抄起一柄刀舞弄起来。霎时间,挥刀声、摆臂声,与风声夹杂于一处,他的全身也被一片闪烁的白光包裹住。

唐狡感到臂膀酸疼,挥刀的速度渐渐慢了。年届四十的他早过了武将的巅峰期,倘若不能在部队中身居高位,前景黯淡是不消说的。他的嘴角挤出一丝苦笑。

或许南宫延才是对的,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仍执着于射艺、骑术和兵刃的武将,只能像晻晻落日一样迅速坠落。

还有二十几式,刀速又慢了几分。像这样根本无法发挥这套刀法的威力。

这套唐家刀法以攻为守,求快不求力,父亲授刀时曾言,攻敌在先,敌不得不防,又何暇攻尔乎?

唐狡猛地停下那口刀,心底的疑惑顿然冰释。

必定有人在宴会中调戏许姬,虽然大王令群臣扯断帽缨,此人终究还是害怕被查获。于是此人便陷害他,只要他被认定是无礼之徒,此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陷害对象选择唐狡最合适不过,因为他醉得人事不知。而只要他揪出此人,便可洗刷自己的冤屈。

唐狡又舞起刀来,却是以极缓慢的速度。他凝神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陷害他的人必定是昨夜能够调戏许姬的人,唐林说过,灯灭之时,许姬恰巧走到唐狡附近,那么他周围的人都有嫌疑。

唐狡回想着昨日宴席的座位,他在右首倒数第二位上,右边是一位陈姓武官,左手边则依次坐着另两位分别姓苏和郭的武官,以及老徐。这些人之中也戴着白狐冠的人便是调戏之徒。

他又沉吟道,不对,昨日他们这帮人之中确实只有他戴了白狐冠。虽然他没有刻意观察,但白狐冠样式独特,一眼便可认出。

唐狡又寻思,也许陷害之人将他的白狐冠戴在头上,然后对许姬无礼,如此许姬扯去白狐冠帽缨便说得通。

他又迅即否定这种推断。没人能想到许姬会扯断帽缨,预先戴上白狐冠嫁祸唐狡根本无法做到。

推理又进入死胡同,他的刀舞得更慢了。唐狡猛然发现自己的假设存在巨大的疏漏:嫌疑人对象并不能局限于坐在他附近的人。

灯灭的时间不短,座位又是紧挨着,再加上习武之人身法都不慢。因此,在一片漆黑中从距离唐狡比较远的座位上,迅速移至许姬身旁,并在灯火重燃之前回至原位不难做到。

如此一来,嫌疑范围应该扩大到离唐狡十来个座位的人。这些人之中也戴着白狐冠的人就有很大嫌疑。唐狡的帽缨也是被此人扯去,他被许姬扯断帽缨之后慌了神,想起唐狡也戴白狐冠,便溜到他座前,扯去其帽缨……

使至最后一招,他单臂擎刀,刀尖正对前方。唐狡看着刀尖所指,仿佛陷害他的人便站在眼前。

“我会把你揪出来的。”

唐狡目视前方说道。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