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狡见唐林从街角拐出,赶忙迎上前去。
“打探到了吗?”
“没有,他们说当天没人戴白狐冠,——除了将军您。”
“怎么可能?所有公公都问过了?”
“我找了当日守在南门的范公公,我让他帮我去询问其他公公。”
“财礼都打点了吗?”
“也是交由范公公转交的。——不过,请将军放心,倘若他私吞,改日我们询问其他公公,事情必遭败露。”
唐狡点了点头。似这类钱能通神的道道,他完全是门外汉,若不是唐林机灵,他自己去弄铁定吃闭门羹。
那天所有官员都受邀参加宴席,不同级别的官员分别安排在不同时间,从不同的宫门经由某个公公领进。若要确定当日有没有人戴白狐冠,询问这些公公们无疑是最近便的法子。
“也可能有些公公看得不真切。”
“不太可能,他们看人的本事都很在行呢。”
唐狡明白,察言观色确是这些公公的看家本领。他怅然地勾着头,背剪双手,漫无目的地在拥挤的人群中踱着步。
唐狡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呼自己的名字。他心头火起,纵然自己官阶并不煊赫,大伙儿也都在称谓后加以“将军”二字。他一回头便看见有个身着丝绸长袍的老人瞪着自己,两眼放出迫人的精光。
“岳父,您,您也在这儿?”唐狡深深鞠了一躬。
唐狡的岳父便是楚国前任左徒屈义,因年事已高退隐在家多年。
他冷冷撂下一句“跟我来”,便往街市热闹地方走去。唐狡使个眼色,让唐林自去,便跟着岳父来到一个饭馆,在二楼寻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
“唐狡,老夫从政四十余载,虽功绩平平,却也无人胆敢侮辱老夫。即便当今令尹也需给老夫三分脸面,你说是不是?”
唐狡默然点头。
“我们屈氏虽无王室尊荣,在楚国倒也堪称显贵,却也不曾辱没你吧?”
“岳父大人,您言重了——”
“至于小女,论学识、品行、相貌,想必也与你般配吧?”
唐狡的额角沁出冷汗,沿着脸颊汩汩而下。岳父外交辞令般的话语虽然绕得他晕乎乎的,此时他也明白岳父的来意了。
“当初老夫将小女许配与你,看重的无非是你们唐家七代为将,你为人也忠实诚恳,图强上进,兴许能博个封妻荫子。老夫明白,楚国这几年没有大战役,武将便没多少出头的机会,可你也不能在大王宴席胡作非为,做下此等无耻之事。令小女在人前抬不起头,让老夫受他人指指点点!”
“岳父,小婿是被冤枉的。”
唐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推理备细说与岳父。
“便是你受人陷害,也是行止不慎,授人以柄。如今你有何计较?”
“小婿正全力搜寻线索,以洗刷冤屈。”
“非也,最紧要的是得有人揽下这罪名,”屈义身子前倾,低声道,“现今只有物证对你不利,你应该找几个人证,必要时可以用些财物。——懂我意思吧?”
“养将军公正无私,恐怕不好唬弄?”
“你当真是榆木脑袋!你以为养繇基彻查这事儿,只是为了对大王有所交待?”
唐狡愕然,却见屈义伸出两根枯长的手指敲打桌面。
“如今左司马养繇基和右司马冯瀛都觊觎大司马的高位,论资历和背景,两人旗鼓相当,大王也正犹疑不定。养繇基若是无法交出调戏大王姬妾之人,还有机会和冯瀛角逐吗?至于究竟你是否真的干过那档子事儿,你以为他会在乎?”
一种此前未曾想到的可能性令唐狡遍体发冷。如果养将军真如岳父所言的那样怀有私心,又怎么会替他做主,辨明冤情呢?
“办法老夫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趁局势尚未发展到完全无法收拾的地步,早做决断。”屈义言毕,便踏着咯吱作响的木梯下楼,唐狡竟未曾起身相送,屈义方才一番话语好似一块大石压在他胸口。
找出宴席上真正的调戏之人以洗刷冤屈,乃是他目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倘若真如屈义所言,养将军并不在意真凶为谁,目的只是有人担此罪名,那他追查线索又有何用?
何况,唐林并未探查到除他之外也佩戴白狐冠的人。
他心里愁苦,望着窗外街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发怔。此时他颇羡慕那些引车卖浆者流的生活,简单、质朴。曾几何时,他也怀揣着复兴大楚、光耀门楣的单纯梦想,却还是被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
唐狡下了楼梯,步出茶馆,拖着沉重的双腿在街上走着。落日将他的影子拖得扭曲不堪,而后随意地涂抹在斑驳的墙上。他斜了一眼即将沉落的夕阳,它在城墙上方摇摇欲坠,但依旧迸发出火红的光芒,令他无法直视。唐狡蹒跚地走上城楼,贴着冰冷的墙壁,眺望远方。
“唐世侄——”有人在下面喊他。唐狡一看,竟是与父亲交好,当下楚王的红人,官拜左尹的成达仕。
他赶忙打招呼,成达仕让随从在下边候着,自个儿三两下便登上城楼,以他的年纪这腿脚堪称矫健。
“世伯,小侄下去就行了,竟还让您——”
成达仕摆摆手,抹去脸上的油汗,拢了拢腆起的肚腹,道:“我今日是特意来找你的。”
“那请世伯移步寒舍。”
“不麻烦啦,就搁这儿讲吧。”成达仕清了下嗓子,“宴会的事情我听说了。”
唐狡顿觉脸颊发烫,低头不敢看成达仕。“小侄实在是受人陷害,还请世伯为我做主。”
“老夫与你父亲,乃兄弟也。你父亲辞世后,老夫亦想在大王面前举荐你,然官场黑暗,多少人想搞垮老夫,大王又最恨臣下拉帮结派,稍有不慎,必致覆餗也。——然此次宴会之事老夫却不能不出手了。”
“有世伯相助,小侄必能沉冤得雪——”
“亏你也在官场厮混这么些年,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却不是这个。”
“小侄愚昧,还请世伯教我。”
“大王设宴款待群臣,你却调戏大王爱姬,”成达仕见唐狡想分辩,又摆手制止,“虽说你当时酒醉,也是对大王的极大不敬。这可是掉脑袋的罪,搁先王那会儿,恐怕得满门抄斩。”
唐狡的脑门沁出汗珠,他深知成达仕所言非虚。
“而大王竟不计较,此胸怀当真古今少有。大王如此体恤臣子,臣子岂可无动于衷?”
“世伯的意思是,我亲自到大王面前请罪?”
“当然不是!无怪乎你在官场多年,依旧只是个中级武官!”
唐狡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中级武官”四字像一把匕首扎进他的肉里。
成达仕别着手,踱步到城墙边,眺望远处苍茫的群山。
“当今大王胸怀大志,北上中原图霸是早晚的事。然西面秦国、北边齐国、还有与大楚接壤的晋国,无不虎视眈眈,这些都是成就霸业的绊脚石。”成达仕猛转身盯着唐狡,厉声道,“若大楚与这些国家开战,身受大王不杀之恩的人是不是得以死相报?”
一股暖流涌遍唐狡全身,他朝着成达仕深深鞠躬,道:“多谢世伯指教,小侄明白了。”
成达仕下了城楼,登上那辆华丽的马车。唐狡在城楼上默然望着他们离去后,也走下城楼,往家里走去。一进家门,天色渐暗,阁楼却没有丝毫亮光,唐狡便觉出异样。他跨入东厢房,唤来宁儿,询问夫人在何处。宁儿不语,将手中一方布绢递与唐狡。他接过一看,上面写满工整的大篆:
“断缨不尽者,力有不逮也,必出妇女之手,岂是武夫所为?”
他盯着桌上那半截帽缨看了一会儿,又抬头凝视着墙上那柄青铜剑许久,让宁儿退下,就着烛火烧了那块布绢和那截帽缨,倒在床上,在一团呛鼻的焦糊味中沉沉睡去。
他梦见自己纵马持矛,杀入敌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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