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缨:五

唐林蹲在墙根,盯着土墙上斑驳的日光,陶罐里的酒仅存一半,手一晃悠,混浊的液体便震荡不已。

这酒便是当初害得他的主人唐狡蒙冤的东西,而今他却也迷恋上。醉生梦死之际才能让唐林暂时忘却烦恼,也只有在酒酣昏睡之时,他才能沉入梦乡,披上久违的战甲。

距离那次战役已有五年,五年间楚国先后击败了郑、许、萧、宋各国,终于成就称霸中原的伟业。楚王的英明为国人称颂,在绝缨会上大度容人,终致罪臣窦励冒死救驾的事迹,更在列国间传为佳话。

至于绝缨会上另一位主角唐狡,已渐为人所淡忘。那一日,唐狡单枪匹马冲入晋军之中,唐林趁机领众人突围,二十余人竟无一伤亡,安全返回大营。唐林终究还是因违抗军令被治罪,南宫延倒展现了类同楚王的大度——“将士们只是听从唐狡之令,罪不致死。违抗军令之罪,待犯首唐狡回营后自当追究。”

唐狡却没能回营,直到两国战罢交换俘虏之际,唐林也没在名单上看到唐狡的名字。后来他听闻,唐狡那天连杀四十六人,包括三名中级武将。据说唐狡身受几十处伤,遍身血淋淋的,依旧冲杀不止。唐狡的勇猛在晋军眼里却成为极度的凶残,他们把他挑下马来,团团围住,用矛搠,拿刀砍,直至那团在地上早已不动弹的躯体成为一滩肉泥……

他一仰脖,又吞下一大口酒,冷冽的液体顺喉而下,倒令唐林的神志清醒不少。

唐狡那天冲下山时的呐喊,却成了他这几年的折磨。他唯一听清的是“今日之事以报大王”这几个字,其余的部分却被肆虐的狂风湮没。唐林弄不明白,“报”的意思是“报效”抑或“报告”。倘若是前者,唐林无需做什么,可如果是后者,那么将当日主人的全部经历报知大王,便是主人最后的遗愿。

可是如今的唐林,连之前熟络的郑全、老徐,他也难以见上一面,至于觐见楚王,更是难似登天。他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大抵是因了脑袋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念想——找出宴席上真正调戏许姬的人,替主人报仇。但那个人不是窦励,而是另有他人。

可他又感到惶惑,致使唐狡落得如此下场的,也绝不是那个人,不是窦励,不是南宫延,不是养繇基……那不是任何人,却比所有这些人加在一块儿更大、更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又咕咚一声灌下一口酒,罐子从手中滑落,在地上磕碎了,正赶上角门里钻出一个矮胖妇人。

“杀千刀的醉鬼,日头才一竿子高哩,便喝成这副模样。我真是瞎眼了才嫁给你!”妇人手叉在腰间骂道。

“今日是大王诞辰,孩子们都放假了,谁来学武?”

唐林被革职后,如今仅以教习十来个少年武艺过活。

“那就把漏水的屋顶修一下,大事做不成,小事又不肯干,你倒喝得挺舒坦。”

“好啦,我去修屋顶,莫要聒噪。”唐林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去寻梯子。

“聒噪?我说得不是?讲你几句便不乐意了?嫌我聒噪?你早不是军官了,且把军官的爆脾气拾掇拾掇。”妇人的指头几乎戳到唐林额角。

“我要还是军官,岂容你这般胡来?”唐林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眼前的妇人是他妻子,大他三岁,原是大王宫里一名宫女,本是看不上他的,因和一个内侍关系暧昧被遣退,却也寻不着好婆家。

“哎呦,军官便了不起吗?告诉你,即便你还是军官,我也没把你放在眼里。想当初姑奶奶在麦姬夫人身边做事,你们这帮武夫算个屁!夫人几句玩笑话便让你们在宴席上鸡飞狗跳——”

唐林别过脸,盯着妇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哼,一日夫人和许姬闲聊,许姬说大王更宠爱自己,夫人不服,两人便打赌,由许姬在宴席上谎称有人调戏,看大王是否会严惩那人。”

唐林全身打了个激灵。“胡说!那天晚上确有人戏弄许姬,否则她手里怎会有扯断的帽缨?”

“那是预先备下的,是使者从齐国带回的白狐冠扯下的。”

“那阵风呢?如何料得那时有风?”

“设宴的殿里时常有风,这有什么奇怪?那风也只吹灭殿末的灯而已,许姬早已安排几位公公将其余的灯一齐吹灭。”

唐林恶狠狠地瞪着妇人。“如若大王详查,所有人的帽缨均完好无损,许姬如何交待?”

“许姬便说是为了助兴,跟大伙儿开的玩笑,大王宠幸夫人和许姬,绝不能怪罪——”

“放屁!”唐林怒喝道,“确有人调戏了许姬,那人非但不敢承认,还栽赃给唐狡将军。你一下贱宫女,懂个屁!”

他甩手给了妇人一巴掌,扇得她差点儿没摔在地上。

“你这杀千刀的窝囊废!你发什么疯?成天只窝在家里喝酒。打老婆算啥本事,有能耐你把我杀了啊!”妇人边哭边骂,却瞅见唐林眼珠子通红,还真怕他杀了她,便哭天抢地奔出门去。

唐林一手扶墙,慢慢蹲下身去。在战场上杀敌无算,迎着利刃飞矢也不曾皱眉的精壮汉子,竟呜呜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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