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踱进厅堂时,田光恰好用完早膳。他招呼荆轲进入内堂。坐毕,待奉茶的仆人退下,田光笑道:“荆卿颇有心事啊。”荆轲道:“先生何以得知?”田光捻须笑道:“你脸色倒无异样,但适才踏入庭院时脚步沉重,右手紧握佩剑,左肩触碰桃树枝桠却未察觉,是以老夫知荆卿必有满腹踌躇。”荆轲头往左侧歪,拂去肩头的枯叶,笑道:“老先生才情,荆轲不及万一。”田光又笑道:“老夫痴长荆卿几十载,察人观物必有所长。——荆卿烦心之事,莫非与太子有关?”荆轲点头道:“深蒙太子和老先生抬爱,只恐荆轲难担重负。”田光笑道:“前日太子来访,带来府内一帮亲信,老夫观之,皆难以襄助太子抗秦之辈,便向太子举荐荆卿。擅专之处,还望见谅。”荆轲道:“太子已有计策?”田光道:“太子乃英明果敢之人,他虽未明言,老夫料定他已有谋划,只是少了行事之人。”荆轲道:“听闻太子养士千余,难道竟无一人可用?”田光道:“那帮人上阵杀敌则可,行太子之事则不可。”荆轲道:“老先生已知太子之计?”田光道:“秦乃虎狼之师,灭韩置郡,如今围困邯郸,不日赵国亦亡,仅存楚魏燕齐四国,纵使苏秦复生,行合纵之计,恐亦难挡秦国大军。老夫料定太子唯有效曹沫劫齐桓之计可挽颓势。”荆轲道:“太子需要一个像曹沫的人?”田光道:“有胆略,有辩才,文通经史,武晓刀剑,忧惧不显于外,喜怒不形于色,唯此,可劫秦王。”荆轲默然良久。田光又道:“荆卿本欲以平生所学事卫元君,却不见用,如今太子英明,不正是荆卿施展才学,留名青史的大好时机。再者若能劫秦王,令其返回韩赵失地,六国合纵抵抗强秦,使六国苍生不致受躏于铁蹄之下,此乃大义也。又何必犹疑不定?”荆轲道:“老先生见教的是。”
拜别时,田光亲送至门外,挥手致意:“荆卿务必尽心襄助太子,勿负老夫殷切之意。”他走出老远,田光还立于门前石阶注目遥望。
他蹩进荒僻的街巷,才发觉适才田光的目光竟如无形的利箭扎在后背。萧瑟的秋风裹挟着枯叶扑面而来,一阵莫名的情愫在荆轲心底漫洇开来。
假使时光退回七年前,他会欣然接受太子丹的请求,如今他却有令自己踟蹰不前的缘由。他又无法在田光面前提及,所有一切在田光的大义之前,都格外渺小,如同被皓月遮蔽光芒的星辰。
他抬头望去,灰茫茫的天空只有零星几团云彩,有气无力地托着苍白的日头。他忆起当初步入卫元君的宫殿那天,也是这么一个秋日清晨。他以变卖家产换取的一盒珠宝买通卫国的权臣肖孝,得以面见卫元君。他以剑术为喻,侃侃而谈,将天下大势剖析得明明白白,提出壮大卫国,使之跻身于强国之列的十条策略。侧身缩于王座的卫元君始终未发一语,待宦官半推半请着让荆轲离开之际,他似乎听得一阵轻微的鼾声。荆轲在都城的馆驿宿了半月有余,到底没盼来卫元君的再度召见。一日荆轲在街头闲逛,邂逅一位多年未见的故旧,谈及此事,故旧问他,可曾打点服侍国君的那帮宦官。荆轲不解其意。故旧解释道,权臣固然可引荐面君,但具体的安排却得经那些公公之手,倘若慢待他们,他们便故意安排在国君心绪不佳抑或疲倦不堪的时候见面,则事必不成。荆轲只能回到故里,从此只是与知交好友饮酒唱歌,抚琴论剑。秦军兵犯卫国,卫人抵敌不过,新立国君被迁至野王县。荆轲变卖最后的家底,奔赴燕国都城蓟城。
荆轲低头踱步,忽地嗅闻到一阵清香,抬头看去,矮墙内探出几枝海棠。此树倒是别致,春夏之季看似普通,待枝头上缀满粉艳的花瓣,则令行人不由侧目观之。人终究也和花一样,氏族便是深匿于地底的根须,在萌芽尚未吐露时早已命定日后枝桠上绽放的是什么样的花蕾。
荆轲的祖上是齐国权倾一时的庆封,到荆轲祖父这一代,虽然家道败落,却也不忘督促儿孙读书习武,研习治国安邦之道。荆轲的父亲青壮之时,卫国国势日渐衰微,其时执政的卫嗣候自贬为君,却依然宠幸一帮佞臣,不图进取。荆轲的父亲碰了几回壁之后,便收了心,全意培植荆轲。而后卫怀君继位,不久被魏王执杀,另立其婿卫元君,此时的卫国仅存濮阳之地,仅能仰魏国之鼻息,灭国绝祀只在旦夕之间。
荆轲轻轻托捧着那鲜红的花蕾端详一番,轻叹一声,朝前迈步。
秦国灭卫之后,荆轲便来到燕国,也曾动过入仕的念头,但燕王喜目光短浅,只想趁赵国被秦国攻打而后院起火之际捞点儿好处。荆轲对此颇为鄙视,便又打消原初的念头。
出了窄巷,便是宽展的大街,过往行人渐渐多了。荆轲打量那些推车的老汉、牵稚童的妇女、挑担的货郎、行色匆匆的商贾,他们的生活简单而繁碌,有如一队队在沙地里爬行的蚂蚁。有一回荆轲带着玉儿在菜地观察那些蚂蚁,玉儿拿树枝捅着蚁穴,小生灵们依旧忙碌着,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浑然不觉,若不是荆轲制止,蚁穴最后必然崩塌。眼前的这帮百姓还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秦军而惊慌失措,他们未曾见识过秦军的暴虐,而从那些因为灭国逃到燕国的百姓口中听来的传言终究过于遥远,因此他们更愿意抱持一丝最后的侥幸,毕竟迁徙对所有人而言也是一种冒险,是否比待在即将覆灭的燕国更好,也着实不好说。
谁来拯救这些形同蝼蚁的黎明百姓?是他吗?
荆轲仰望天际,胸臆之间豪气顿生。
他听到几声清脆的啼哭,循声望去,一个穿红袄的女童趴在不远处的地面。荆轲上前扶起她,轻轻拍去她身上的尘土。
“走路当心点儿,小妮子。”他胡噜女童脑门的细密的头发道。
女童的年岁比玉儿小了点儿,讲话的口气却带着大人的模样。她止住哭声,伸手指向大街另一侧。“那个臭混蛋绊了俺一跤。”荆轲哑然失笑,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一道宽阔的背影没入人群里。他看了一会儿,撮哄着女孩离去,便继续朝家里走。
一进门,玉儿便迎上前,抱着荆轲的腰撒娇。“阿爹,你可回来了!咱们快点儿做纸鸢。”
阿仁抄着手立在檐下,地上摆着纸鸢的骨架。阿仁道:“我要帮她忙,她死活不肯。”
荆轲打发阿仁下去,拿起竹条制成的骨架端详起来。
“玉儿,这骨架过大,反而容易散落,不如改小一些?”
“那不成,我要做最大的纸鸢,大过附近所有孩子的。”
荆轲笑了,拾起地上的丝线加固关键的几处部位,接着便用浆糊开始将纸粘在骨架上。
两人忙活了好一阵子,忽见阿仁仓皇地跑进来。“公子,田光老先生自杀了——”
荆轲的脑子里嗡了一声,扔了纸鸢便奔出门外。他喘着气跑到田光宅院,跌跌撞撞地来到内室时,屋内摆设和他离去之时并无二致。田光脸朝下横卧于几案之前,右手执剑,脖颈中央一道两寸长的口子,血水流淌一地,染红他那领灰布长袍。
田光的夫人由几名使女搀着,哭喊声撕心裂肺,在荆轲听来却好似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只是木然盯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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