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三

太子丹在易水河畔修筑一幢宏伟绮丽的馆舍,取名为荆馆,供荆轲居住,隔三岔五便在太子府里摆设筵席款待他,一起谈论天下大势。搭建馆舍虽然只花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动用燕国境内所有的能工巧匠。馆舍内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极其精美,与王宫相比亦不落下风。太子丹拨了十二名美艳伶俐的婢女和十二名敦实能干的仆役,专门服侍荆轲,此外又安排宫内的郭总管留在他身边听用,即是当日和太子一道造访荆轲宅邸的紫袍男子。

头一天荆轲在馆舍待到午时,便欲回家。郭总管却不让他走,对他说,馆舍从此便是他的家。荆轲说,他得回家照顾玉儿。郭总管说,他的女儿很好,有另一帮人伺候,锦罗玉缎,珍馐美馔,一应俱全。荆轲道,玉儿自落生他便片刻不曾离身,独自在家不知会如何害怕。郭总管笑道,照看玉儿姑娘的,尽是太子身边最聪慧可人的宫女,保管处处周到,再说,老仆人阿仁也在呢。荆轲依然坚持要走,郭总管便屏退下人,告诉他说,太子的计划乃机密之事,倘若泄漏出去,燕国便有灭顶之灾,不让荆轲接触外人,实不得已。郭总管又说自己是听命行事,希望荆轲不要为难他。

荆轲无话可说。夤夜漫漫,他却无半分睡意,手执烛台,登上楼顶,推开面西的木窗,瞭望月色下影影绰绰的自家宅院,那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也无丁点声响。他隐隐听见玉儿的啼哭夹杂在风里朝自己飘来,便蓦地站起身,随即又想起那里距此何止几千步,纵有响动,如何听得见,又颓然坐下……

他打定主意要向太子丹提议,让他父女二人同住一处。不想接连几日太子都未曾露面。询问郭总管,他也不知,每天依旧安排美酒佳肴款待荆轲,他哪里吃得下。到第四天,一位气度风雅的长者来访,自称是太子的师傅鞠武。荆轲赶忙迎接。两人寒暄几句,鞠武面露愧色,荆轲一再询问,他才说:

“荆卿果当世豪侠,又正值壮年。以你之见,生劫秦王有几分胜算?”荆轲道:“成败各半吧。”鞠武摇头道:“卿之胆略不在曹沫之下,剑术则胜之,以老朽之见,当有八成把握。”荆轲逊谢不已。

鞠武长叹一声,说:

“只可惜生劫秦王之计不可行之。”荆轲道:“先生何出此言?”鞠武答道:“当年曹沫劫齐桓,乃于诸国会盟之地,齐国岂可反悔,此其一;齐桓公欲令行诸侯,亦不肯失信于人,此其二。如今卿孤身赴秦国劫秦王,而秦王吞并六国之心昭然,亦无须取信于诸侯。再者,自秦昭公以来,秦国背约食言料已不下十余回吧?”荆轲垂目思谋良久,道:“诚如先生所言,计将安出?”鞠武道:“只叹当初谋划不周,致有此失,如今太子亦愧对荆卿,故遣老朽登门。”他起身离席向荆轲一拜,荆轲忙起身搀住他。

鞠武道:“为今之计,唯有刺杀秦王。”荆轲将他扶回席上,回转身,跪坐在对面。几案上翡翠杯里的茶一口未动,此时被荆轲端起一饮而尽。

他道:“果真非杀秦王不可?”鞠武道:“秦国将领各握重兵,朝内大臣互相猜忌,秦王一死,必生内乱,趁此良机,韩赵二国可复,尔后六国合纵,共抵强秦,依旧是七雄并立之势。此乾坤再造之功,唯荆卿可建,身虽死,青史留名,万古称颂……”

荆轲说,且容他再思量几日。鞠武辞别,临行前复叮嘱荆轲,切莫泄漏机密。

鞠武走后,他登上三层,在那扇窗前靠着窗棂坐下,望着那处宅院发怔。通往后院的门似乎开了,有个黑点在门边晃动。荆轲站起身,头向外探出,尽力睁大双眼。黑点转瞬消失,他怅然坐下,眼珠早已酸胀难忍。其实他知晓一切都是徒然,整栋房屋看来并不比酒盅大多少,人影更难分辨。

荆轲又想起先辈在齐国的荣光,以及其后几代人游走诸国的颠踬。他的先祖庆封在齐国,手握大权,号令一出,无人不从,而后却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便率族人出走鲁国,鲁王惧怕齐王怪罪,不纳;复奔吴国,吴王赐予朱方为采邑,后楚军攻下朱方,庆封被杀,庆氏一族被屠戮殆尽。荆轲的先祖是少数几个幸存者之一,逃往卫国,改姓为荆。荆氏没能在卫国东山再起,最令荆氏一族介怀。荆轲七岁那年,父亲带他登上卫国境内最高的山,指着齐国方向告诉他,那是先辈当初懋建功勋的地方。年幼的荆轲对此并没有多少感触。父亲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摊开手掌。黑泥中夹着一颗颗褐色的椭圆状的东西。他问荆轲,这是什么种子?荆轲摇头。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它们落在泥里,要么长成参天大树,要么长成一丛杂草。父亲将种子撒向崖下的乱石之间,然后回头对荆轲说,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在石头缝里霉烂,或被鸟兽啄食,未曾在广阔天地间留下丁点儿痕迹便消逝了。

游说卫元君不成,他觉着此生已没了希望。未成想,他居然被委以刺杀秦王的重任。荆轲低头睇视腰间的佩剑,一股浩气回荡于胸臆间。出仕入相固然可一展抱负,刺杀秦王却是亘古未有的奇功,若能成事,势必凌驾于先辈庆封的功绩之上。

荆轲在屋里来回踱步,目光瞥见那幢宅院,脚步渐缓下来。若是七年前,他必定毫不犹豫地踏上通往西秦之路。而今,他的豪气比之当年未减分毫,却多出一份牵挂。玉儿出生后,荆轲如变了一个人,成天和这淘气的丫头片子掏鸟窝、捅蜂巢、抓鱼虾、造独轮车……所有这些荆轲的父亲不屑陪他做的事情,因了玉儿,荆轲无不觉得意兴盎然。

木履碰击地面的声响再次变得密集,有如回荡沙场的战鼓,仿佛正催促他做出决断。荆轲不住地兜着圈子,好像只需转个一千趟、一万趟,便可想出两全之策,斩断所有焦烦和不安。

他陡然止步,目光投向远方。他听见玉儿的啼哭从厢房里飘出,虽然与风声糅杂一处并不真切,但他笃定那确乎是女儿的声音。

可以刺杀秦王者断不止他荆轲一人,能够陪伴玉儿长大的父亲却无人替代。

荆轲下楼找到郭总管,把自己的考量说与他听。

他说自己实在未能胜任刺秦重任。

他希望太子另选贤能之士。

他发誓绝不泄漏太子的计划。

如有必要,他愿意被囚禁于任何地方,直至刺秦计划成功施行。

郭总管只是淡然地点点头,说他会转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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