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八

“呈献地图后,未必有机会立于秦王之侧。若如此,必站于秦王面前。”荆轲道。

“似此奈何?”秦舞阳道。

“到时距秦王应有十步之遥,只能疾冲至王座,取出地图中的匕首——”

“秦王开始铺展地图便冲上去吗?”

“如此匕首仍卷于地图内,即便身法够快,也不够时间取出。”

“那怎么办?”

“必须在匕首出现的瞬间行动,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那么短的时间,身法再快也绝无可能。”

“我们试一下从完全展露地图,发现匕首,直至抓起匕首须多长时间。”荆轲说完,将匕首置于地图内,卷好,搁在几案上。

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竹子制成的器物,数根管子绕着中间的柱子盘旋而下。荆轲将一个打磨精细的石球,搁在顶端的一个孔道边,对秦舞阳说:“开始。”

秦舞阳从右向左翻展地图,匕首出现的刹那,他抄起匕首。石球又过一会儿才由下方的出口滚落。

荆轲另换孔道,试到第三回,石球滚落的时刻和秦舞阳抓起匕首的时刻完全一致。

“现在我们试一下,十步可否冲至几案?”荆轲往后退十步,转身面朝几案。秦舞阳将石球放好,示意荆轲开始。荆轲还未前冲到几案,石球已经滚出。

“还差五步。”秦舞阳道,“你的剑术不怎么样,身法倒不慢。”

“不止五步,见秦王那天须着长袍。”荆轲道,“明天开始换衣服训练。另外,你让太子尽快将咸阳宫正殿的构造图弄到手。”

“要那个做什么?”

“我自有理会。”

“行,虽说你武艺不如我,机谋却不少,也许太子选的人是对的。”秦舞阳淡然笑道。“我倒希望去的人是你。”荆轲道。

接下来的几天,荆轲穿着一身长袍训练身法,渐渐从五步之遥变成三步、两步、一步。

这一日练得晚了,荆轲步出厢房时,入夜已深,他来到玉儿睡觉的房间,轻轻推开门,便听到一阵绵柔细长的鼾声,撩起纱帐,凝视女儿宁谧的脸庞。她的前额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嘴里咕哝着:

“阿爹,我……不喜欢那个……大狗熊……把他赶……出去……”

荆轲笑了,秦舞阳膀大腰圆,确似一头熊。自从秦舞阳住下之后,荆轲便冷落了女儿。起初玉儿总是缠着他问,秦舞阳什么时候走。荆轲安慰她,让她别着急。玉儿被哄骗久了,自然也不信了,便开始用自己的方法给秦舞阳使绊子:权充王座的几案被挪至前厅,地图卷轴不知去向,后院的石子路不时可见几坨黏腻发臭的泥巴。秦舞阳对此视而不见。直到有一天,俩人在厢房中对练,一颗石子嗖地飞入房中,荆轲还未反应过来,第二颗石子又到了。秦舞阳身子一侧,石子击中他身后屏风,反弹到地板上。秦舞阳一纵身蹿出厢房,揪出藏于门外的玉儿。玉儿挣扎着又撕又咬,荆轲冲上前,朝秦舞阳喝道,放开我女儿。秦舞阳搡了玉儿一把,她便往后倒去,荆轲赶忙从后头托住。

下次再动我女儿,我饶不了了你,荆轲怒喝着,伸手来抓秦舞阳衣襟。秦舞阳反手抓住荆轲手腕,冷笑道,你让这臭丫头自个儿当心,我的拳脚刀剑都没长眼睛。当时荆轲还未和秦舞阳动手,却也对他过人的膂力心生骇异。

“纸鸢……什么时候……我要让……小伙伴们……羡慕死……”

荆轲心一沉,那个做了大半个月的纸鸢,如今只剩糟烂的骨架和破溃的布条。纸鸢毁坏之事他一直瞒着女儿,他决定明日便让阿仁出去买制纸鸢的材料,无论秦舞阳怎样反对。

他替女儿掖好被子,轻轻带上门,返回后院。月光清冷,银辉洒满一地。他抬头望见乌蓝天空中的明月,猛然警醒,今日却是十五。荆轲去厨房淘摸许久,找到两壶酒,又折回院子。他拉开镶嵌在角落地面上一道木门的铁环,皎洁的月光下便有一道石阶往地下深处延展,一阵寒气从暗处涌出。荆轲不觉打了个寒噤,沿着陡峭的梯级蹒跚而下。纵横丈余的地窖原是储藏菜蔬之地,如今却空荡荡的,仅有正中央摆着一方几案,做工考究的红木匣子搁置其上。荆轲从腰间摸出钥匙,启开木匣上的铜锁,透入地窖的月光便洒在樊于期蜡黄的脸上。

荆轲高擎酒盅,朗声道:“樊将军,今日是十五,在天有灵,且饮我一杯水酒。”言毕,酒盅倾倒,青绿色的酒滴沥在地上,一阵酒香气蒸腾而上。

“难得荆先生还惦念樊某。”

荆轲手一抖,酒盅落地,碎成几块,定睛一看,匣内头颅双目炯然,两颊肌肉扭曲,那样子分明在笑。

“荆先生心中骇然,脸色却分毫未改,确是万中无一的刺客。”

“樊将军被逼屈死,恚恨荆轲,然荆轲赴秦行刺,成与不成,皆死无葬身之地,届时或可消将军心中怨气。”

头颅放声大笑,地窖中便激荡着诡异的回响。

“樊某自经,却与先生何干?”

“若非荆轲怀揣私心,提议携将军首级入秦,何至于此?”

“这却不怪先生,若先生不言,料想也有别人惦记着樊某的脑袋。”

“为刺秦一事,已害了田老先生和将军父女性命,”荆轲长叹一声,“还有一女子,因了荆轲一句夸赞,双臂便被斩去……”

头颅发出一声冷笑。“先生以为那女子遭此横祸,皆因先生一时失口?”

“将军此言何意?”

“先生何不私下询问郭总管,便知端的。”

“将军果真不怨荆轲?”

“斩铁剑断我头颅,却也绝了我尘寰的俗念,而今我就想看看天下第一的刺客碰上天下第一的暴君,结局终究如何。”

荆轲正欲答话,头顶却传来秦舞阳的声音:“荆先生在下头吗?”

“我要上去了。”他取来铜锁,闭合木匣之前,又瞥了匣内一眼。那头颅口目紧闭,他怀疑恰才的经历只是幻觉。荆轲锁好木匣,沿石阶爬出地窖。秦舞阳正立于月光下,冷冷盯着他。

“先生半夜三更到地窖,可真有闲工夫?”

“秦都尉半夜三更还要监视荆某,必然是一刻不得闲了。”

“分内之事,秦舞阳不敢有半分疏失。”

“秦都尉大可不必紧张,即便荆某肋生双翅,怕也逃不出去。”荆轲说完,便回房歇息,却又难以成眠,脑中始终盘旋着樊于期的话语。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荆轲醒来仍躺在榻上,听得有人敲打窗棂。“荆先生,快些醒来,构造图送来了。”荆轲起身穿衣,与秦舞阳来到厢房。秦舞阳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铺开,上面的笔画纵横交错,正是咸阳宫正殿的图形。

荆轲双手拄在案上看观许久,秦舞阳问道:“正殿的构造图和刺杀有何关系?”

“列国宫殿,大体相仿,唯秦楚二国最为不同。你看,王座后头耸立九根圆柱,这便是与他国宫殿迥异之处。”

见秦舞阳一脸懵然,荆轲又道:“凡持筹握算者,须推演成败之势。王座列于高台,四周绕以围栏,仅一座九层石阶可供上下。届时一人立于台阶,纵然秦王不死,亦无处逃遁。然我所虑者,秦王若以九根大柱为屏障,辗转其间,则吾等急切不可图之,耽延益久,殿外甲士闻声涌入,吾等必不能成事。”

秦舞阳不住点头,道:“如之奈何?”

“我曾师从赵国盖聂学习飞刀技,以匕首投之,若伤其皮肤,则必死。”荆轲道,“只是想在柱子之间射中秦王,必得勤加苦练。”

“该当如何习练?”

“上上之选便是请盖大侠亲临指教,不过,想必你们不愿盖大侠舟车劳顿。”

秦舞阳哼了一声,权当回复。

“既如此,须令人造相同大小的木柱九根,立于院中;再让巧匠依秦王身材造一木偶,下安滑轮,你在一旁拽拉绳索,令木偶移动于木柱之间,我再投之以匕首。”

秦舞阳便外出寻觅木材和工匠。日中时分,秦舞阳回来,荆轲和玉儿正一起在后堂编织纸鸢的支架。秦舞阳道:“玉儿姑娘,之前与令尊练剑时不慎毁坏您的纸鸢,实在对不住。”玉儿斜了他一眼,扭头走出门去。荆轲见他脸皮通红,木在原地,便道:“犬女顽劣成性,都尉莫怪。”

秦舞阳道:“怪我之前太过鲁莽。方才经过市集,看到有人兜卖,便买了一个。”说完,从身后取出一个大雁形状的纸鸢,搁在桌上。

“玉儿想要的是最大的纸鸢。”

“这是我能买到最大的,或,或许——改一下,也比从头做快些。”

荆轲停下手里的活计,盯着他看。

“秦都尉真有愧意,荆某倒有一个请求:纸鸢若能赶制完成,我想陪玉儿最后放一回纸鸢。当然,你们可以全程跟着。”

“这,这个却难。”他咂嘴道。

“我知道秦都尉并非害怕违背太子钧旨,实乃担心计划泄漏以致刺秦无果。不过秦都尉尽管放心,我们选择僻静所在,只出去个把时辰便回,绝不会出甚差池。”

荆轲见秦舞阳依旧默然不语,又道:“行刺秦王,若不能心无旁骛,其事难成。秦都尉如不能了我最后心愿,令我心中有所牵挂,恐于事不利。”

秦舞阳一拍大腿,道:“便出去半个时辰,再多不成。”

荆轲道谢,便抓紧时间赶制纸鸢。第二日午后,九根圆柱便按着秦宫构造,耸立在院子中央,秦王木偶也造好。荆轲拿匕首试了数十回,射中木偶的几率只有五六成。

练了两三日,郭总管踏入后院,正撞见两人在摆弄纸鸢。他沉着脸对秦舞阳道:“殿下派我来了解计划进展,看来我应当回禀他,诸事顺利,进展从容。”

秦舞阳冷冷道:“如何回复是郭总管的自由。”

荆轲道:“演练多遍,困顿疲乏,且做些个小玩意,权当歇息。”

郭总管道:“先生不知,秦军派王翦举兵朝我大燕而来,已经兵临易水之畔。”

“如今刺杀秦王,胜算只有七成,仓促入秦,无异白白送死。”秦舞阳道。

“等秦军攻下督、亢之地,大燕已亡其半,岂容我等献图行刺?”

荆轲道:“太子之意,让我等何时出使秦国?”

“越快越好,最迟三日之内。”

“那就三日后出发。”荆轲道,“匕首准备好了吗?”

郭总管从怀里掏出一个长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条包裹的丝绢,展开,里面是一柄精致小巧的匕首。

“已经淬毒多日,都是至毒之物。哪怕割开再小的一道口子,三步之内,便会毒发身亡。”

荆轲接过那把匕首,缓缓转动。他在泛着青光的金属表面看到自己冷峻的双眼,大拇指搭在尖锐的末端,寒意传遍全身。他蓦地想起樊于期,只消指尖稍微往前摁压分毫,自己便能抛却尘寰的一切烦恼,和樊于期一样,做个逍遥自在的亡魂。他的心怦怦直跳。

北屋传来玉儿的声音,荆轲的指尖离开匕首。

“请郭总管回禀,烦请太子殿下在三日内安排一切事宜。我和秦都尉第四日一早,从易水之畔出发。”

“好。”郭总管朝荆轲拱手道,“希望先生切莫辜负殿下,以救天下黎民于水火。”郭总管起身告辞,荆轲送至门口,瞅近旁无人,上前悄语道:

“那日欣儿姑娘前来抚琴,该是总管安排的吧?”

“先生此言何意?”郭总管道。

“太子府内琴师众多,她被选中,是因了琴艺?”荆轲用力咽下唾沫,“或是其它缘故?”

“恕在下直言冒犯,荆先生博学多才,见识却未免浅薄。岂不知凡为大事者,定当胸怀天下,那姑娘固然可怜,天下苍生正饱受秦军铁蹄蹂躏,啼饥号寒,妻离子散,其苦难却不更胜百倍千倍。太子殿下本欲以此激先生,与田老先生本心何异?”言毕,跳上马车,马夫一声吆喝,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荆轲不觉哆嗦了一下。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