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的车队经过两个月的漫长旅途,于次年三月某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抵达咸阳。荆轲径直奔赴中庶子蒙嘉的府邸,奉上黄金。这位秦王目下的红人脸上绽开了花。
他说:“我明日便禀告大王,接见先生。”
荆轲道:“下官还有一事须烦劳大人。”
“荆先生但讲无妨。”
“燕国贫弱却也位列诸侯,此番献地求和,终归脸面无光。希望秦王能以九宾之礼召见我等,不致令燕国为诸侯耻笑。”
“九宾之礼?”蒙嘉微微皱眉,“这却和以往惯例不同,恐怕大王不肯答应。”
“大人不妨一试,就告诉秦王,欲一统天下,须恩威并济,礼待燕国以示诸侯,则求和献地者趋之若鹜,以此削弱诸侯,无需耗一兵一卒,岂非上策?”
“先生言虽有理,治国理政之道,我向来不敢多言。”
“大人受宠于秦王,嫉恨者必定不少,设若宵小之辈在秦王面前谮诬大人,恐怕大人随时有失宠的可能。不过,大人如果能力劝秦王礼待燕国,施行削弱诸侯之策,功业岂在武信君及应侯之下。”
蒙嘉捻须思谋良久,点头道:“先生之言甚当,来日我与大王言之。”
荆轲一众被蒙嘉的仆役引至馆驿时,已交二更,溶溶月光将内院的一切镀成银色。
“荆先生三言两语便令蒙嘉同意进谏秦王,实在令人佩服。”秦舞阳道。
“无功而受宠,恐失其位,这是蒙嘉的要害。击要害则可制人,这和剑术一样。”荆轲淡然道。
“舞刀弄剑我还在行,游说之道则完全不通。”秦舞阳大笑道,“荆先生早早歇息,我去另一侧厢房。”
“你不盯着我,不怕我去秦王处告密?”
“一个没几日可活,却还在替女儿做纸鸢的人,绝不会去告密的。”
荆轲的目光飘向窗外浓浓的夜色中。
“我只是不想在死去之时,抱着玉儿的心愿仍未实现的愧疚之心。”
“先生的心愿算是达成,虽说那日纸鸢最终断线飞去。”
从燕国出发的前一天,秦舞阳带荆轲和玉儿,来到离老宅三里之外的旷野中。地方是荆轲选的,秦舞阳对附近一带并不熟悉。不过那里确是放纸鸢的上佳场地。晴空无云,西风徐徐,也不似往日干冷。纸鸢乘风蹿上天空,一尾巨龙便在金黄的日光里瞠目探爪,大有威凌万物的气势。荆轲将线辘递与一旁拍掌大叫的玉儿,她鼓着通红的腮帮子,死死拽着绷紧的丝线,对抗那猛烈的风劲。阿爹,快来帮我,玉儿嚷道。别松手,咕丫,你可以的。荆轲没有发觉自己喊了女儿的小名,这个小名源自女儿嘴里发出的低沉不清的声音。那时她正蜷在荆轲的臂弯里酣睡,而他正在不住颠簸地开向燕国的马车里。
巨龙来回晃荡了几次,终于再次稳稳地盘卧在天际。
秦舞阳眯缝着眼睛,望着天空,风里传来铮铮响音,夹杂着男人悲怆激越的歌声。他循声看去,便瞅见荆轲弹剑高歌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里,竟是那么高大。他也讶异于剑不用于杀人时,竟能够奏出如斯动听的音律。
他的思绪被玉儿的一声惊呼打断。他看见那条巨龙以更迅猛的速度荡向天际,完全挣脱丝线的羁系,终于在玉儿顿足的哭声中飘离他们的视线。
去拾回来,他上前对荆轲说,我们一起去。
不必了,荆轲转向女儿道,纸鸢太大,线便该更粗一些,阿爹早该想到的。
他又久久望着纸鸢飞走的方向,苦笑道,终有离去的一天。
秦舞阳在记忆里寻觅着,荆轲那时的神情,和眼下无异,均没有一丝悔憾。
“那天先生与女儿放纸鸢,欢声笑语,全然不似即将赴死之人。”秦舞阳长舒一口气,“父亲对孩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是无法得知了。只是太子欲认玉儿姑娘为女儿,她即是燕国公主,先生为何拒绝,着实令人不解。”
“在我眼里,她早就是公主了。”
“我明白了。先生歇息吧。”秦舞阳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荆轲将门栓好,目光停留在那个木匣上。木匣已经不是当日搁置于老宅地窖的那一个。它由蓟城最好的木匠打造,用的是燕国最稀贵的木材,表面镶嵌的一排排珍珠正透着诱人的光芒。如此精心的准备,自是为了显明对秦王的最高敬意,却更加凸显匣内之物的日渐枯败。荆轲在路上几次打开匣子检视,最后一次看时,头颅的须眉已经凋零殆尽,眼窝深陷,两颊只剩乌紫色的一层皮紧紧贴住骨头。
谁都可以辨认出他是樊于期,可谁也不相信他曾经在战场叱咤风云、横扫千军……
他只是一颗正迅速衰败的头颅。
此刻的荆轲却需要这颗头颅。他有太多话想对它倾诉。
然而他只和它说过一次话,那一夜在地窖发生的一切,是幻是真,他心里空落落的。
揭开木匣,樊于期的头颅静静地垫在鲜艳的红绸上。
一切果真只是幻觉。荆轲怅然良久,徐徐合上木匣。
“吁——可真憋坏我了。”
匣内传来浓重的呼吸声。
“啊,樊将军您,——您还能言语……”
“也只能扯扯闲话罢了,论言语之道,差先生多矣!”
“樊将军此言何意?”
“你方才三言两语便说服蒙嘉向秦王谏言,着实令人佩服。”
“樊将军见笑,不如此难近秦王之身,刺秦计划无以施行。”
“只是拜先生所赐,蒙嘉不日便将身首异处。”
“这——”
“不过倒也无妨,反正他只是个贪财恋势的佞臣。另外郭总管也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便如樊某首级,取之何惜?”
荆轲打了个寒噤。
“荆某实无害将军之心,荆某本意——”
“本意?!樊某心底透亮得很,先生只是不愿遗弃女儿一人在世。可欲取樊某首级,为何也害了樊某孤女?”
荆轲默然无语,虽说动手的是秦舞阳,可没有他的提议,樊氏父女未必卷入其中。
那颗头颅仍旧哓哓不已,干裂的嘴唇上下翻动,荆轲毫不怀疑自己若伸手入内,它必定死死咬住不放。
荆轲猛地扣上匣子,便如同被灼伤一样缩回双手,虽然匣子表面萦绕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冷峭。
头颅激昂的话语声化作嘟囔不清的喁喁低语。荆轲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沿。
他还希冀什么?樊于期和他称兄道弟?抑或把酒言欢,弹剑而歌?
他方才的言行才是正常的,当初在地窖里的举止反倒透着一种诡异,不过也许那时他话语中就夹带着讥刺,只是自己未曾体味出来。
荆轲合衣躺在床铺上,脸侧向里边,避开樊于期从匣子里透射出的冰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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