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十

“匣子里是何物事呀?”领头宦官的尖细嗓子将荆轲从回忆中惊醒。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旁已有人朝宦官拱手哈腰道:“小匣子盛放燕国地图,大匣子里装的是犯将桓齮的首级,均是献与大王之物。”

说话之人是蒙嘉的贴身亲随,唤作蒙睿,年纪不大,言行举止却无不透着机灵和狡狯。

“进宫之物均须仔细查验,这是规矩。”

“大王已安排九宾之礼接待,荆先生即为上宾,礼制则与往日不同。”蒙睿满脸陪笑道。

“还是启开匣子吧?出了事儿谁个担得起呀?”宦官慢声细语道。

蒙睿使个眼色,荆轲回头对捧着匣子的秦舞阳说了句“打开吧”。

秦舞阳略一迟疑,依次开了两个匣子,依旧双手捧着,不错眼珠地瞪着一众宦官。

两个匣子一大一小,均出自巧匠之手,匣外缀满珠玉,熠熠生辉,尤其是盛纳地图的长匣,顶盖以美玉雕作山岭,用珠宝串成盘龙之势。这是荆轲的主意,恐人觉出木匣沉重,疑心内里除地图外尚有他物。

但只须抓起那卷羊皮地图,一切伪装都将失去意义。

荆轲偷眼看去,老宦官身后的小厮似欲上前。

蒙睿趋前两步,冲老宦官深深鞠躬,当他直腰之际,荆轲瞥见老宦官手里多了两颗绚丽的珍珠,它们旋即隐没于他的袖口。

“只是普通的地图卷轴,无甚可查。至于那头颅因时日延宕,皮肉糟朽,恐气味冲撞了公公。”蒙睿道。

老宦官一摆手,道:“既用九宾之礼,查验便免了。”

蒙睿连连道谢,回头对荆轲说:“荆先生,出此门便通咸阳宫前殿,见了大王须小心应对,切莫鲁莽。”

“不消蒙总管叮嘱,荆轲自有理会。”

“那我先行告辞了。”

荆轲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一沉。刺杀可否得手难以预料,少年鲜活的生命却必将定格。且不说他是蒙嘉族人,仅引领刺客进宫这一条,便足以令他死上千百回。

他们相识还不到三日,命运便将其扭绞在一起,正如田光、欣儿姑娘、樊于期及其幼女。

无人得以逃遁噩运的判决……

荆轲的眼前浮现昨日蒙嘉的脸庞,他卸去初次唔面时的提防和矜持,脸上洋溢着未加掩饰的欣喜。甫一入门,蒙嘉便朝他连连施礼,一迭连声地称谢。荆轲的指点令他在朝堂上剖析天下大事,侃侃而谈。那一帮平素对其阿谀奉承,内里却冲他投之以最鄙夷的目光的士大夫,都被震住了。不过很快他们便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了最合理的解释:蒙嘉的某位门客在某个极平凡的日子里灵光闪现,为其主子献上这极不平凡的策略,正与秦王目今担忧朝中将帅因军功卓著,日渐对王权构成威胁的心思不谋而合。他们不知道,蒙嘉豢养的上千名门客,竟比不上荆轲一人。

荆轲的心越发变得沉甸甸的。按照秦国严苛的律条,倘若行刺成功,蒙嘉难逃被铲灭三族的命运,万一失败,秦王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樊于期讲的还算客气,因他而死的人绝非仅有蒙嘉一人,而是一份绵延不绝的名单。

荆轲盯着木匣,木匣没有半点响动。

一个年长的宦官让荆轲和秦舞阳候在门内,他提醒道,一会儿听闻有人高呼“宣燕使上殿”,便须清整衣冠步入此门面见大王。言讫,一众宦官和小厮便由另一道门出去。

一切复归沉寂,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落在二人身边。

“就快结束了。”秦舞阳看着荆轲。

荆轲微微颔首。这一出剧总算要落幕了,他也已经腻烦自己扮演的角色。

他甚至羡慕匣子内的樊于期。

秦舞阳噗通跪倒。

“秦都尉这是为何?”

“舞阳是粗人,却也知晓大义。荆先生为舞阳报得大仇,舞阳替先辈及族人拜谢先生。”

“你且起身。”荆轲凝眸睇视着秦舞阳,他面颊通红,两侧太阳穴鼓起,双拳攥得紧紧的。

“我还有一事不明,如今太子远在燕国,倘若我出首告密,抑或远遁他乡,他却如何处置?”

“这我倒不知,不过郭总管临行前不是叮嘱过我们,到秦国亦须依计行事,我们的一举一动太子均可知晓。”

“你觉得太子真有如此神通?”

”他是我见过最高深莫测之人。”

荆轲默然。告密或逃跑,消息迟早会传到太子丹耳中,他想的是另一种可能。

摆脱太子丹控制的可能。

“我们今日刺不了秦王。”

“先生何意?”秦舞阳愕然道。

“我说过,秦都尉乃习武之人,又不晓韬光养晦之道,如今得见仇敌,杀气更胜平日,秦王得无疑乎?”

“如之奈何?”

“秦都尉晓得演戏吗?”

“演戏?”

“上殿之后,你假装害怕,我借机让秦王允诺你留在前殿,我自去面见秦王。只要你不近前,秦王离你尚有五十步之遥,他便不会生疑。”

“若我不能上前相助,恐怕先生——”

“杀不了秦王是吗?你放心,我的武艺虽不及都尉,临场应变却更胜一筹。况且都尉手无兵刃,亦难施展功夫。倘若我一击不中,可以飞刀技杀之,都尉留在前殿与我抵挡前来的甲士,反倒能替我赢得足够的时间。”

“先生安排得是,可惜我不能手刃仇雠。”秦舞阳长叹道。

“如今但求能刺死秦王,经谁的手,却顾不得了。”

“倘能大仇得报,舞阳一切听从先生安排便是。”

荆轲的目光再度落在匣子上,它依旧毫无动静。

“宣——燕国来使——进——殿——

门内忽然传来的嗓音,悠扬而辽远,是秦地特有的腔调,与中原的字正腔圆迥然不同,却更令人悚然。紧接着门往两侧徐徐启开。

眼前豁然是开阔的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一条红绸地毯铺陈于地,从门内往前延展,石板地尽头是一座石阶,

“走吧。”荆轲说着,并未回头看秦舞阳,便朝里走去。两人走近石阶,每一梯级的两端均排列着手执长戈、身披铠甲的军士。他们沿着铺展于石阶的红毯向上走,石阶顶层站立一人,身着朝服,头戴束冠,拱手朝荆轲两人施礼。又有一声宣召入殿的吆呼传来,荆轲扭头望去,前方约莫三四百步之外,又有一座石阶,顶上也有一个身着相同服饰之人。甲士则分立两侧,构筑成绵延不绝的人墙延伸到远处。两人又与第二名礼宾相互施礼,第三名礼宾则位于一座宫殿之内。就这样,荆轲在前,秦舞阳手捧两个木匣随后,两人穿过两座宫殿、六道石阶,终于来到咸阳宫正殿。

跨进正殿,视线却没有被阻断的感觉,殿内宽展而深邃,两旁百官林立,宫殿的尽头有一座白色石台,其上耸立九根大柱,柱之子间摆着一道几案,后边端坐一人。

荆轲仰起头望去,也只能看见一个头戴冕冠的中年男人的模糊身影。水磨的地面并不是平坦的,在平铺数十步之后便隆起一道石阶,如一道道波浪。男人坐在波浪的最顶端,睥睨着脚下的众生。

“吾王在此,燕使何不下跪稽首?”

是第九名礼宾,脸上傲慢的神情表明他的官阶不低。

荆轲和秦舞阳跪下,以头触地。“燕国使臣荆轲、秦舞阳叩见大王。”

一旁的侍臣便将荆轲的话传给后面的另一侍臣,此人又将话传往更高的阶梯。宫殿之大,纵然荆轲话音嘹亮,也无法将声音传至宫殿另一端。

须臾,立于荆轲面前的侍臣转过脸来。“大王有旨,宣燕使上殿。”

荆轲回头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朝前迈了几步,便听见两旁的大夫低声议论着。

“副使何不向前?”质询还是那位礼宾。

荆轲止步回顾,秦舞阳站在不远处,双腿战栗不已。

“僻远小国之人未尝得见大国威仪,丑态毕现而贻笑大方。”荆轲欠身施礼道,“恐其在大王面前失态,恳请大王恩准他留在前殿。”

侍臣把荆轲的请求传上去,秦王传旨,只宣燕国正使一人上殿即可。

荆轲便捧了两个木匣,挺腰直背,蹬上通往王座的层层阶梯。

“燕使留步。”两个侍臣一左一右拦住荆轲,此处离秦王尚有二十余步。

一粒汗珠子从荆轲的颈窝沿着后背滚落下去。按照列国接见外使的礼法,荆轲本可以走到离王座十步的地方。

可是,这里是秦国的地界。秦国可以将周朝几百年流传下来的礼法视若无物。

他再度双膝跪下,道:“燕国下使荆轲拜见大王。”

“你是受姬喜所派,还是姬丹?”

“微臣不敢欺瞒大王,确是受太子殿下之托。”

“邦交贵乎信,姬丹在秦为质却私自脱逃,此燕负秦也。孤待姬丹不薄,他却用诡言欺孤,此丹负孤也。如今又有何话说?”

荆轲抬眼偷觑,王座上的男人方脸高鼻,两道油亮的髭须随着嘴唇微微翕动,眸子里透出一道道锋芒。

未曾谋面的秦王却令他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太子殿下系一时冲动,误信谗言,早已悔悟,故此番遣微臣前来,亦有请罪之意。”

“姬丹已欺孤一回,孤如何轻信?”

“贵国故将桓齮匿于燕国,太子

殿下知大王深恨此人,便取其首级献与大王。”言毕,荆轲将木匣递与跟前的侍臣。侍臣捧至王座前打开。

秦王打量许久,摆手让侍臣退到一旁,目光又回到荆轲身上。

“桓齮怕是一开始便藏匿在燕国,若非我兵临易水,恐怕这叛贼还在燕国逍遥快活吧。”

荆轲道:“桓齮更名改姓、深居简出,太子殿下亦受蒙骗,日前方知他是大秦罪将。太子殿下另有督亢之地的地图,献与大王。”接着,便将盛纳地图的长匣高举在头顶。

“督亢之地,沃野千里,姬丹真舍得割让?”

“强如赵国亦不免覆灭,弱燕徒作困兽之斗又有何益?而今唯求作大秦之一郡县,得奉先祖宗庙即可。”

侍臣取了长匣,小心翼翼地搁在秦王的案几上。他揭开匣子,只瞥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取出卷轴的打算。

“微臣熟知燕国地理,斗胆恳请大王恩准微臣为大王指点说明。”

“放肆。除贴身侍臣外,擅自登上台座者立斩。”一旁的侍臣叱喝道。

又一粒汗珠子滚落,荆轲后背变得黏糊。

秦王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摆手斥退侍臣。“便请先生与孤讲解督亢地形何妨?”他抬手示意荆轲上前。

“谢大王恩准。”荆轲膝行至那一道石阶前,洁白如雪的表面布满龙凤虎豹以及各种神兽的花纹。他站起,缓步踏上一层层梯级。

他的眼前只剩下秦王,其他人仿佛消失一般。他明白这只是错觉,众人目光都投在他背上,以一种赏玩的意味,如看一出不入流的民间把戏。

弱国的悲哀。他能想见太子丹当初在这里的境遇。

他的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有一道特别的目光,与其余全然不同。它审视着荆轲的一举一动,它甚至已经预知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一幕。

它在等候那一幕到来。

荆轲的疑惑消散了。他笑自己太糊涂,未曾想到太子丹早已在这里安排了眼线,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很快便会传到太子丹耳中。

他明白了为何秦国宫殿的构造图能够这么快便绘制出来,也明白了当初孤身一人的太子丹缘何可以在重重监视下逃回燕国。

王座上的男人微笑地看着他。恍惚间,却是身着秦装的太子丹。

荆轲心里豁然有一种清明。

太子丹与秦王同在赵国时之所以能成为知交,不唯两人有类似的遭际,更因两人之脾性、见识亦无二致。

他忆起太子丹说过,他未尝稍逊秦政半分,但恨时运不济。

秦政的父亲依仗贵人吕不韦的筹划,成了秦王,不久便离世,秦政便顺利登上王座,成为虎狼之国高高在上的君王。而由于父亲的无所建树,太子丹将来得以继承的,也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燕国。

刺秦,是太子丹仅有的翻身机会。秦王一死,秦国必乱,作为刺秦计划的谋划者,太子丹可以纠合齐、楚、魏三国,趁乱收回韩赵失地,立其后人为王,则韩赵两国必死心塌地追随燕国。其后他便以合纵之名号令诸侯,攻灭秦国。燕国日益强盛,终有一日,燕国便和今日强秦一般,燕国铁蹄踏遍六国疆土。其时,列国之一又将派出刺客……

像那个从齐国买回的连环索一样,假如不知其中奥妙,那些绳索便会相互纠缠,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他几欲停住脚步,眼前却又浮现玉儿撇着嘴,把那一团糟的绳索撂到地上的情景。投射在后背的目光扎得他刺痛难忍,他几乎是伛偻着在蹒跚了。十余步的距离仿佛将耗尽他一辈子似的。

他终于来到王座前,立于秦王一侧。

“请大王观图。”荆轲从长匣内取出卷轴,置于几案一侧,徐徐铺展开,燕国的山川河流渐渐展露眼前。

伴随着骨碌碌的声响,卷轴在荆轲手掌下向右滚去,声响忽然止住,秦王抬头看时,荆轲手中已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欲待起身,右臂却被荆轲缠住。

寒光在秦王眼前闪过,他奋力挣开荆轲的手。袖子撕扯下一截,匕首刺入几案。

秦王趁机甩开膀子,起身奔往石阶。荆轲拔出匕首,横在他身前,秦王便返折身跑向柱子。

那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大殿里的所有人全呆在原地,直到有人喊了句“快救大王”。大殿中如凭空炸了声雷,接着便是更多的呼救声、奔走声、叫嚷声、倒地声交织在一起。

荆轲明白秦舞阳已打翻了一干想上前帮忙的人。他向秦王奔去,右侧忽然飞来一个物事,举手一挡,那个物事应声碎裂,一颗头颅滴溜溜滚到石阶前的地面。

有人用盛放樊于期首级的木匣砸他。虽然未伤及要害,他的脚步却慢下来。秦王趁机逃到更靠后面的柱子边上。

“大王拔剑,快拔剑啊——”又有人在高呼。秦王腰畔挂着一口长剑,此时他方才醒悟,可是剑身过长,一时却难以拔出。荆轲再度追赶,秦王奔逃,两人游走于柱子之间。

杂沓的脚步声涌入大殿,接着便是兵刃碰击之声,荆轲回头看时,秦舞阳正一人抵挡冲进来的甲士。他手中挥舞着从秦军手里夺来的剑,搠翻最前头的三名士兵。

“大王从背后拔剑!”有人喊道。秦王将佩剑拢到身后,反手越过脊背一抽,七尺宝剑便攥在手中。他迎上荆轲,一剑刺来,荆轲躲闪不及,往后踉跄几步,右腿已吃了一剑,鲜血顺着裤管滴沥而下。那两个贴身侍臣见势便冲上石阶来抓荆轲。荆轲挥舞匕首,便听得两声哀嚎,两个侍臣用手死死抓住脖颈儿,脸色发紫,眼珠暴凸,随后便直挺挺躺倒在地。

秦王不敢向前,将剑斜挡身前,又退回柱子旁。荆轲也倚在柱子上,大口喘气不已,冷汗从额上冒出,顺着两颊滚下。他扭头望向前殿,秦舞阳又刺死了两名甲士,但由于没有盔甲,他身上也有几处伤口。

“快使飞刀技——”他以剑顶开几把长戈,扭头朝荆轲吼道。

荆轲拧过身对着秦王,高举匕首,凝神屏气,然后奋力掷出。

匕首化作一道寒光,在空中留下美丽的弧线……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秦王不及反应,待僵于原地的他回过味来,那把匕首已经插进他旁边的柱子上,刃尖没入三寸有余。

匕首离秦王的脑袋不足一寸。

荆轲长叹一声,后背抵住柱子。秦王像一头野兽般冲上来,剑刺进荆轲的身体,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在空中荡漾起一簇血花。他听到秦舞阳的悲鸣,以及刀剑捅入血肉的闷响。

秦王复一剑砍在荆轲前胸,力道之大令荆轲失去平衡,从石阶上滚落下来。

眼前的一切疯狂旋转着……

他看见伫立门后的田光,看见玉盘里覆着红绸的断臂,看见那所沧桑的老宅,看见父亲朝山崖下面挥洒的种子,看见叫唤着跑来却绊跤在地哇哇大哭的玉儿,看见断了线飘向远处的纸鸢……待眩晕停止,他只看见樊于期那双干涸的双眼正瞪着自己。

他笑了,转头看着高举兵刃冲上来的军士。

这几名军士成为最有资格谈论这桩骇人听闻的行刺事件的人,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他们依旧私下将刺客死前的一幕告诉最亲密的人。每个人的叙述不尽相同,一人说,刺客死前微笑,竟似对刀剑刺入体内产生的剧痛浑然不觉;另一人则说,哪里是在笑,分明是疼痛难忍而致脸面抽搐;有一人道,其实刺客的脸上毫无表情,不过嘴里一直在唱歌,似乎是燕赵当地的讴歌;又一人道,他没有唱歌,而是一直念叨着同样一个词,听着像是“纸鸢”,当然绝不可能是“纸鸢”,也许是“只愿”二字……尽管这些叙述互相抵牾,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在死去的一瞬,刺客的神情恢复平静,脸上泛起笑意,是一种融合了得偿所愿的满足和了无缺憾的欣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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