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中学门口。
学校开放日当天。
“真不知道校长安的什么心,”陈琉钰狠狠地拽下印着“志愿者服务”的红色披巾,伸手进咯吱窝里,揩下一大把汗,满脸焦躁,“大热天的,非得举行什么学校开放日,促进家长深入学生教育,还有……”
昨晚开会的时候,他压根就懒得听,一直在思考着要不要把自己的父母叫来。
“唉,认命吧!谁让你当初开学非死拽着我陪你加入爱心社的!”李沐敲着头上的红帽,指着印有一只和平鸽绕着一颗有爱的笔心盘旋地图画,无奈地说。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陈琉钰低下头,不好意思反驳。的确,年少轻狂的他入学第一天就壮志踌躇地加入了各种社团,可最后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地退群了,只不过志愿者是强制性的。
这时,一位衣冠简朴,皮肤黝黑的大妈顶着烈日,穿过人潮,舒展开强光下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四周模棱两可的建筑,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抓耳挠腮,“这娃,咋不见人呐?”
君临三中的建筑算是雷市七所高中里最为奇葩的,不知是设计师故意刁难与否,竟把每栋楼都设计成标准一致的样式,只能够靠方位来记,虽然总体上美观整齐,但明摆着是在刁难初来乍到的同学和家长。
陈琉钰至今也清楚地记得,入学第一天找不着宿舍楼的无奈和落魄,幸亏有志愿者带路,不然怕是会累死街头。
此时,陈琉钰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妈眼神里充满无助,于是走上前,戳了戳大妈结实的后背,微笑着问道:“阿姨,需要帮忙吗?”
转头看到眼前站在一个满头卷发,五官精致的男生正礼貌地向自己问好,措不及防的大妈立刻抓起他的手,眼里透着光,仿佛适逢商场打折满载而归般的欢悦,“靓仔,你知道高三六班吗?我娃说会在门口等我的,可是电话都打不通了……”大妈无奈地扫视着四周。
“额……额,阿姨,别激动。你的儿子一定是临时有事走不开,我你去吧?”细心的陈琉钰双眼瞬间捕捉到大妈左手边因为刚打完点滴而贴上的创可贴,心里百感交集。
“好啊,谢谢你啊,靓仔。”大妈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
但句句靓仔听着确实是舒服,尤其是在这番骄阳似火的中午。
陈琉钰看了一眼李沐,邪笑几声,然后把红披巾往他怀里一塞,丢下一句“谢啦!”,嘴角撅起的坏笑让李沐十分的不适。
“唉,又是这样,又丢下我一个人……”
每届高三都会在四五月时开设一次开放日,就是为了促进家长对孩子学习的了解。可是在陈琉钰印象里,父母别提准时进场,连个电话都没交待清楚,只是用很随便的语气说会委托梅姨出席,但如今梅姨已身在四十公里外的老家里。
陈琉钰相伴着大妈走在挤满人流的青柏油铺成的校道上,热浪烘烤着地面,灼热的空气使行人呼吸急促。只见陈琉钰一个劲地薅头发,早晨梳的整整齐齐的三七分此刻凌乱如鸡窝——这是陈琉钰烦躁的一贯做法,除非头彻底秃了,否则他的肩膀上总会栖息着头发。
“靓仔,你读哪个班的?选什么的?成绩怎么样?怎么不见你父母呢?”阿姨先扯开了话题。
面对这无缝衔接的问题,陈琉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憨憨的阿姨上来就问候到他的父母,尽管他很想说他父母没有时间,赶不来,可不知怎么的又改了口。
“我十六班的。选的是历生政。成绩嘛,”陈琉钰迟疑了一下,似乎二轮复习这么久,除了自己以外,大家都进步了很多,但都是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啊,“马马虎虎。我爸妈有事,等会儿来。”说完又是礼貌而不失尴尬地微微一笑。
“我娃成绩可好嘞,人又上进,上次联考啊……”大妈一边夸夸其谈她儿子的好,一边不断用手摩挲着胸口,脸色不是特别好。
面对大妈的滔滔不绝,陈琉钰不忍打断她,环视四周,同班的同学早已跟父母手拉着手,脸上洋溢着他从未有过的满足感,默默心想:唉,从小就对我的学习和生活不管不顾,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头,昨晚饭都没吃就甩门而出,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从校门口直通饭堂的校道犹如楚河汉界,将教学区和宿舍区以及运动区分割开来,使得整个校园井然有序。而校道东侧顺数第三栋最旧的教学楼,就是高三教学楼,虽年久欠修,导致看上去跟六七十年代的装饰一般,但其位置却是距离饭堂最近的,这倒是遂了大部分同学的愿。
高三教学楼,第三层,西边,左转
高三六班门口
陈琉钰朝喧闹的教室里仰天嘶吼:“白裕!在吗?你妈妈来找你!出来一下!”
此刻,教室里全部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衣冠不整的男生身上,突然,一名穿着整齐的男生慌里慌张地从人群中跑出来,拽着陈琉钰:“你干嘛?”然后又嫌弃地看着大妈,皱着眉头,“谁让你来呀?真不让人省心!”
瞬间,大妈的脸色变得铁青,被自己的亲儿子当着这么多人数落,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她低着头,强颜欢笑,伸出手想往儿子那边凑,“昨晚,老师打电话叫的。”
不料,叫白裕的男生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了,还不住地扫视着周围围观的学生,觉得自己做的十分正确。
“妈了个批!你知不知道,”义愤填膺的陈琉钰不顾大妈阻拦,***推开白裕,破口大骂,“你的母亲是忍着病痛,顶着烈日过来的!你做儿子的倒好,电话不接,面也不露,真是热脸贴冷屁股上了!”
这一番话何尝不是在往陈琉钰多年的伤口上撒盐,别人的父母甘愿为孩子付出所有,但他要求不高,就一天时间,可以以父母的名义出席家长会,可以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着班主任的发言发呆。
只见,大妈扭扭捏捏地掩盖着她的左手,用右手牵着陈琉钰,眼角带泪,“没事,他既然不乐意,我走就是了。”
说完,大妈含泪转身欲走。
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来,将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伸出头窸窸窣窣地说着话。
“妈,我……错了。”白裕伸手挽住大妈的左手,看到沾满少许血液的创可贴紧贴她粗糙黑紫的皮肤上,眼泪止不住地哗哗落下。
“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陈琉钰轻轻拍了拍白裕的肩膀,面无表情地推开人群,朝四楼走去。
人群中夹杂着陈琉钰的同班同学,“哇,看不出来嘛,琉钰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也有其他班的女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说:“这样的男生,好有魅力哦。”
摆脱人潮后,陈琉钰边急躁地薅头发,边神经质地捧腹大笑,心想:卧槽,刚才我真是帅爆了!哇哈哈哈。
突然,cry on my shoulder这首歌沙哑地从兜里传出。
会是谁打电话?
陈琉钰掏出手机,“老爹”两字在屏幕上随手机震动着,他盯着闪动地屏幕忐忑地站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颔部落下,滴在屏幕上,他连忙用手掌擦拭,不料接通了电话。
“喂!喂?钰儿,在吗?”电话里传来阵阵厚重的声音。
“在!有事吗?”陈琉钰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但心里比谁都渴望他们的到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没等后面那段话说完,陈琉钰就愤怒地挂掉,气到发抖的手紧攥着手机,感觉屏幕都快要被捏碎,另一只手又是抓狂地薅头发,双脚跺地,暴跳如雷。
一位无辜的学生只是路过,看了他一眼,却被他此刻疯狗般的凶气逼退。
算了,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陈琉钰又很快恢复平静,稀稀疏疏的头发从头上飘落,然后蔫头耷脑地走着。
在教室里呆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独自一人享受着两人宽的空间,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余光打量着每个人的穿着,他们都穿的非常正式得体,包括班主任也换上了一身惹眼的红色连衣裙,对着一大一小的脸庞,足足发言了两个小时。
呵,不过如此。
窗外的燕子在枝头间飞来飞去,又时而贴地盘旋,十分优雅;密集的蜻蜓在半空绕来绕去,像是战斗机之间的角逐。
陈琉钰鼻子一嗅,一股湿润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心想:今天真是糟透了!
不一会儿,窗外狂风骤起,树叶发出迫切的沙沙声,蜻蜓越飞越快,好像是它们改变了气流,导致下雨一般。
当最后一只燕子栖上枝头,大雨便倾盆而下,雨滴拍打着窗户,却只引来陈琉钰一人发牢骚:“唉,又下雨,真烦!”
除他之外,所有人竟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班主任长达两小时的晦涩乏味的发言。
校门口,保安室内。
大雨滂沱,密集的雨滴远远看着像是一块绣有白色条纹的绸缎,可以看到三三两两撑着一把伞像踏过一片布满地雷的区域一样,步步惊心。
陈琉钰从教学楼一路狂奔过来,全身湿得与只落汤鸡无异。
保安室值班大爷老刘在雨中远远看到了他,连忙从撑起一把伞,踏着水花朝他跑去。
“唉呀,怎么不带伞呐?你爸妈呢?怎么没来啊?”老刘将伞打斜,急切地看着陈琉钰湿透的衣服。
“爸妈”二字犹如利剑,每被别人提起一次,那利剑就往心里进一寸,痛彻心扉。
陈琉钰装作没听见,低丧着头,心不在焉地用手褪去衣服上的水。余光扫视着前后左右,发现只有自己是孤身一人——他们都有父母陪伴而行——雨滴有力地拍击着伞顶,咬牙声混杂着哽咽,热泪混着冰雨。
“唉呀,你这孩子,跟闷番薯似的。”老刘收起伞,他们已经走到保安亭下。
陈琉钰失魂落魄地走进保安室,沉默地坐在旧得脱皮的真皮沙发上,呆呆地观察着雨中人来人往;低旋的燕子不堪重负地摔在水洼里,挣扎着求救;电缆上吊着数不胜数的小水珠,一只麻雀飞来,水珠倾盆而下,一个女生撑伞路过,抬头,真倒霉。
“唉,他们有事,没来!”陈琉钰接过老刘递过来的热水,点头答谢,“呵,我就不该抱有希望。”
“他们做父母的也不容易,你也多体谅体谅嘛。”老刘坐近他旁边,哆嗦着干瘪的嘴唇,吹走热水上的水汽。
“算了,我先走了,刘伯,你注意身体。”陈琉钰站起身,抓起老刘的伞,眼神中挂着一丝忧郁,“借伞一用!”
说完,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中。
“可是……唉——”老刘若有所思地盯着从窗户外弹进来的水珠,脸上的褶皱都拧巴成一块,“怎么跟小时候一样犟啊?”
老刘跟陈琉钰算的上是远房表亲,小时候就领略过他的犟驴脾气,下定主意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均呐,你们可管管呐。”一声长叹融入雨声中。
陈琉钰每次回家都习惯自己一个人走小路回家,那里途径一家老字号的牛腩店,每次陈琉钰回家时,都会先去这里解决晚餐,自从七年前父母换了实验室的工作后,晚饭几乎都只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由于下雨的缘故,今天的店格外冷清,只有三两个避雨的女学生失落地停靠在店门前的棚子下,不停抱怨这坏天气。可是又怎么能跟陈琉钰的心情相比呢?
小路被夹在一栋又一栋的楼房之间,没有专门的排水系统,遇上这种天气,这里早已积水成患。
“靠,我招谁惹谁了!这么倒霉!”陈琉钰像只鹿一样敏捷地越过积水,安踏运动鞋早已被水渗透,只要脚一着陆,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由于排水不便,小路上经常布满青苔,看上去就像是江南小城的古道般的悠久。
当陈琉钰正对自己的灵活沾沾自喜时,不幸后脚刚抬起,前脚就踩到光滑的青苔表面,直接摔个狗啃泥,雨伞在空中翩翩起舞。
“啊!啊!烦死了!”陈琉钰疯狗般爬将起来,对着积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激飞的水花四处乱飞。
“小子,疯啦?”一个黑衣男撑着伞正站在路口,生气地用纸擦拭衣角上湿透的大片,嘴角洋溢着愤怒。
(明年六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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