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的命运却匪夷所思。
一直到高中，陆京生都算得上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然而，高三上学期，李桂香突然生出的一场大病，掏空了本已非常拮据的家庭，甚至负债累累，陆京生不得不无奈地终止学业，走上了父辈的老路。
而陆正道，顽劣的性格和难堪的学习成绩，使他不得不面临一个在当时看来并不光彩的选择——上中专。因为此事，父母当面奚落他，但在外人面前，他们表现得颇为自信和镇定，“现在流行读中专，学点技术更好就业。”妇人机敏地储存了这个信息，总是在适当的时候不断提起。
陆正道在省城的一所职业学校读汽车维修与保养专业。第二学年结束，这批学生便被陆续安置到各个公司上班，虽然辛苦的工作和流水线的作业一度使他难以忍受，但渐已成熟的心智也使他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尤其是每当回到农村，从骨子里对务农怀着强烈鄙视心理的农民，对这个在城里上班的年轻人的过分热情和羡慕，总是让他油然而生工作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所以他开始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庆幸自己能光耀门楣。
朴实的劳动人民从不会掩饰自己善于与时俱进的美好品质，对于之前判断的失误，他们以夸张的举动加以纠正。相较于与陆正道一家人的过分亲近，他们已实在有些冷落陆京生一家。
有了榜样的作用，父母不再对孩子的顽劣深恶痛绝，甚至不乐意外人的随意指责，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学习再好怎么啦？百无一用是书生。老实又怎么啦？那是憨，死脑子，不知变通。”
形势的逆转使这两兄弟愈加疏远，他们都不禁因对方的变化而震惊和不知所措。他们心知这份友谊永远只会留存在过去的童年时光，再无延续。但作为胜利者的陆正道，每当感到扬眉吐气之时，又蹊跷地生出对这份友谊的亏欠和责任。所以当陆京生打来电话时，他感到非常吃惊，他能体会到一个落败者的失落和自卑。
他当时正在上班，但他毫不理会老板阴郁的脸色，只打了一声招呼，便像急于奔赴情人的温床般离开了车间。
他开着一辆刚修理好的别克轿车。为了控制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他把音乐放得很大。在陆京生所说的那栋高楼门口，他一眼瞥见了那副寂寞和孤独的身影。他还是那么消瘦，那么冷漠，以至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毫不出众。
他把车停到路边，按了一声喇叭。陆京生警觉地朝这边看过来，陆正道正伸手招呼他。
他们已有很多年没见过面。虽然陆正道每年春节都会回家，但双方为避免尴尬，总是在对方出现的场合有意回避。
此时，他们虽然坐在同一张车里，汽车已经过了两个红绿灯，除了陆京生刚上车时双方一句客套的招呼，再没有别的话。
他们不知道从何说起，都有所戒备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汽车在红灯口停下，陆正道掏出一包烟递给陆京生，“抽烟吗？”
陆京生慌张地摆摆手，“不抽，谢谢。”
他自己衔了一支，点燃，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我还以为认不出你了，你还是老样子。”
陆京生说：“男人就那个样，从打娘胎里出来，容貌就被固定了。”
陆正道笑了笑，“你说话还是那么文绉绉的，我们这些粗人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交流了。”
陆京生说：“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你是城里人，城里人有见识有文化，农村人都是跟着城里人学，只是学得洋不洋土不土，反而惹笑话。”
陆正道说：“我哪是什么城里人哟，只不过在城里混口饭吃。”
“能混到一口饭吃也不错。”陆京生尴尬地挤出一丝微笑，“我连混一口饭吃的水平都没有。”
“你这说的什么话？”陆正道打断他，“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吧，好朋友见面，连一顿饭都舍不得请？”
陆京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他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谋生的能力。”他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脑袋，“看吧，我刚说农村人不会说话，这一开口就露破绽。”
陆正道把半支烟头扔出车窗外，一边开着车一边哈哈笑起来，“是不是这意思都不重要，言归正传，你吃了没有？”
“吃了吃了，说起这顿饭。”陆京生叹了口气，“真是一肚子气。”
他忍不住讲了他的经历，惹得陆正道哈哈大笑。而对于车站里的那件事，他最终按捺住没有讲。
如果一件倒霉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尚且认为是这个人掉以轻心，若是两件倒霉事连续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只能说这人实在笨。陆京生从没意识到自己竟会笨的离谱，他自己想来都感到羞愧，在陆正道面前，他更不能提，不仅不提，还要尽快忘记。
当然，他并不认为回避现实是明智之举，但对于已经发生的可悲的事实，适当遗忘总是比念念不忘好。
陆正道从来不会因对方的不幸而隐忍自己的情绪，他开心地哈哈大笑。不过，那爽朗的笑声并不会引起对方的愤怒和抗议，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针对的仅仅是事情本身。
陆京生自然不会误解他那夸张的举动，他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豪爽性格曾是他愿意与他交好的最大原因。他现在肯定的是，除了他的身体稍有发福，其它都没有太大变化，尤其是他的性格。
他们在这一阵谈笑中轻松地逾越了那条似乎永远存在的罅隙，瞬间找回了童年的友谊。然而，那只能是一时的假象，他们已经领会了发生在上一代人之间的那场永恒较量，即使他们可以不必理会曾经的恩怨，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警惕和较量再也停止不了。
陆京生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当然笨，难道要我夸你聪明？”陆正道接着说：“不过你要记住，吃亏是福。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城里跑，还不因为城里人多花样多，这花样多了陷阱也越多，但这些人吃了亏却反而不愿离开城市了，他们对别人不说吃亏，而说是来城里享福。”
“这福我可消受不起。”陆京生说：“这见识，也只有城里人有。”
陆正道说：“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几个农村人发了点小财，便约着到城里享受一下，他们住进一家星级酒店，晚饭时服务员递过来一份菜单，他们专门来享受嘛，也不考虑价格了，凡是山珍海味都要尝一尝。菜单上有一道叫‘青龙过大江’，他们被这菜名唬住了，心想必定稀奇，待菜上来，原来就是一根大葱漂在一碗清水上。”
“名副其实嘛。”
“谁说不是，所以这几个人不仅没得话说，后来还逢人便夸耀自己长了见识，知道了什么叫‘青龙过大江’。干脆，以后每顿餐桌上都搞上这么一道菜，既省事又有档次。”
他们几乎同时轻松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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