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道(3)

陆正道将车开到一家咖啡馆门前停下,示意陆京生下车,见他有些迟疑,他笑着说:“你不是有事吗?到咖啡馆坐坐,这里是谈事情的好地方。”

陆京生明白他的意思,他感到不适的是自己从未去过咖啡馆。

他坚守着农村人的那种观念:除了一日三餐,其它一切都是骗人的把戏,是要骗取那些嘴馋的人的钱财。

说话本来是最简单的活动,但现在的人,总是把说话与吃喝联系起来,好像越是高档的消费,才能证明说话的分量。交谈所能创造的价值,全需要以与之对应的食物来提供能量。

他不理解这种事,但又不能打击陆正道的热情。他跟在后面,警惕地走进咖啡馆,好像是踏入了强盗窝里。

他们在墙角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陆正道自作主张点了两杯咖啡。他觉察到陆京生慌张的神情,以为是陆京生对他所谈之事的过分谨慎,他说:“你放心好了,没有人会窃听你的机密。”

没想到陆京生说:“说实话,我从没进过咖啡馆。而且,车上就很好,没必要浪费。”

陆正道恍然大悟,不禁笑了起来,他说:“正因为你没有进过咖啡馆,所以有必要体验一下。而且,招待朋友,从来就不是浪费。”

他说得冠冕堂皇,陆京生无力反驳,他也放弃了自己的固执。

在真诚和善意面前,任何措辞只会显出愚钝和可笑。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客套本身毫无必要。他过于直白和不善情感修饰的话明显越过了边界,如果不是了解他的人,定会因此心生芥蒂。

他尴尬地笑笑,“我是不好意思让你破费,毕竟是我麻烦你。”

陆正道明白他的意思,显得大方而从容,他早已识破了陆京生笨拙的客套,但那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东道主细心俘获的虚荣。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那笨拙本身。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他不过是精心布下了圈套,就等着猎物盲目地投将进来。

他仔细端详着陆京生。

自他一开始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把控,他便再没有放过他,包括他面部的表情、别扭的举动,以及微妙的心理变化。

陆京生沉稳冷静的性格,深深地掩藏着他强烈的个性和尊产。他有着洞悉一切真理的自信,但这并不能欺骗曾经的好友。陆正道太了解他,这是他在两人长达十多年的较量中得到的最大收获。

他知道陆京生绝不会甘心已然失去的地位,即使今非昔比,现实已经说明一切,但他宁愿将这归咎于命运的捉弄,归咎于对方暂时的幸运,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败者,他心底仍然涌动着一股可怕的力量,似乎这股力量随时能扭转乾坤,使他重获生机。

陆正道不得不承认,他时常因这股神秘的力量而无比忧虑而恐惧,只有陆京生的屈服,才是他最好的安慰。

陆京生显然太掉以轻心。

他已经习惯了农村朴素单调的生活,对眼前的一切毫无警惕。当他不由自主接受了陆正道的安排,几乎是身不由己地感到慌乱和紧张,而正是这突兀的变化,使他坚守的本性轰然倒塌,不得不无奈地显出被动。

陆正道一副得意的表情,显然已经把他看透。他窥探着他的每一分自卑,每一分懦弱,甚至自己都感到有些残忍。

对于自身的处境,陆京生猛然醒悟。

他无法回避陆正道那咄咄逼人的眼神。那眼神就像一根毒刺,奚落,自满,优越,深深地刺痛了他。

但他从未放下自己的尊严,即使在两人已身份悬殊的情况下,他仍然对自己的力量无比自信,他不会显露那可耻的自卑,从来也不会向他屈服。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使他陷入了何等不利的地位,他不禁悔恨交加。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以更有力的眼神回应他。

陆正道察觉到他的努力,他舒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我们毕竟是最好的朋友,如果帮点小忙也算麻烦,那真不知道说什么了。”

冠冕堂皇的话并不能打动陆京生,他知道这不过是陆正道掩饰自己的得意的借口,他以为自己无比优越,所以对这个农村的朋友表现出关照。但那分明是嘲弄,小人得志的卑鄙心态昭然若揭。

陆京生立即附和:“城里人说话,就是有道理。”

陆正道微微一笑,“我天生就是一个粗人,粗人生存的本事就是依葫芦画瓢,别人怎么说怎么做,我照着学罢了。”

“能活学活用,也是了不起的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陆正道说:“这就是城里的好处,人见多识广了,多少便有些长进。”

“可惜了。”陆京生显出遗憾地说:“农村人永远没有那点长进。”

尖锐的对话震颤着对方的内心。形势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把控的范围,就好像是很自然地,又逼不得已地使他们陷入了对立。

他们连自己都未想到,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但童年时的阴影一直潜伏于心,从未消散,只要有了机会,就像膨胀的气流遇到缺口,便顾不上任何危险肆意冲撞。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同时抓起咖啡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咖啡的苦涩,在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流露。然而,那双微微发颤的手暴露了他们的全部秘密。

他们心知肚明,那场残酷的较量从未终止。

恶语相向或是像两头发狂的狮子般近身搏斗,永远只存在于孩童单纯的世界里,对于拥有了丰富阅历的成年人来说,所谓的较量更深沉,更隐秘,也更残酷。

谁能否认,最大的敌人正是最好的朋友?

尴尬的气氛使他们的激烈对抗有了短暂的停歇,他们不禁陷入沉思,开始审视自己的言行。

陆正道自以为充满了优越感,但意识到自己可能使两人的友谊陷入更糟糕的境地,便不禁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

陆京生想:隐忍可能才是最好的方式。因为除了隐忍,除了以行动和事实来证明,男人的任何逞能都显得卑微和低贱。

对于现实,最明智的做法是勇于面对,而不是毫无意义地冲撞对方。

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轻轻一笑,“话说回来,我反倒认为农村生活更适合我。”

陆正道也会意地笑了一下,“除了枯燥一点,农村确实是好地方。”

对方的妥协使他们感到些许欣慰。在短暂的交流中,他们更进一步了解了对方。陆正道不禁倍感压力。而陆京生,显然没有想到陆正道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许多。

陆京生尝了一口咖啡,“虽然生活在农村,但我对酒始终没啥兴趣,我竟然发现咖啡很对我的胃口。”

陆正道笑了起来,“那是因为里面掺杂了我们历久弥新的友谊。”

陆京生会心一笑,随即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说正事,我绝没有利用友谊的意思。我这次来,是真有事找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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