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夫人溪月敬启：
天庆三年，通州大水，早年间佑民一时的汇通水渠堵塞淤积，不堪大用，吾闻时不禁感慨，卅年前，徐老高才，以一己之力，通两地之渠，造福一方，时达数十年之久。夫人与吾初识之时，夫人亦智慧通达，机敏聪慧，借汇通沟渠之力，牵动南方各家之势，如今想来，亦觉非常。三年夏，吾受皇命，至通州，治水九载，今小有绩效，近年蒙受皇恩，亦唤吾归朝归朝，只吾念病疾缠身，时日无多，又想自通州一别，夫人定恨吾入骨，夫人在京，定不想与吾相晤，犹豫再三，拖延至今，迟未应答。前日，大夫看诊，语重心长道吾命数将至，吾听及此，无甚感慨，醉此经年，怀利民之心强国之志，虽才疏学浅，不堪大用，却也忝列人臣，日夜不敢停息。今日民生尚可，新秀有望，吾此生算得无愧于家国民生。只此生将歇，今江南又值春雨，门前红豆又新，念及当年旧事，想夫人与吾诀别之日，肝肠寸断，实觉感伤，吾此生所为，自问不愧天地，只一遗憾，便是愧对于夫人。提笔此番言语，本已唐突至极，近日听闻，夫人与承恩侯感情甚佳，家庭美满 。吾心甚慰，只怕从前之事伤夫人极深，深怕夫人恐惧厌恶人间情爱。此番提笔来信，吾不为其他，只愿了却吾人生之憾，万望夫人体谅。
夫人非寻常女儿，此吾初见即知。
时值元日前后，夫人游舟河中，贼火忽至，吾仍记当时人声鼎沸，皆呼走水贼来，慌张异常，只夫人临危不乱，巾帼风采，一支竹竿泛起涟漪，夫人只身一跃，四周烛火却也黯然。此日情形，历历在目，即使此后种种，吾与夫人渐行渐远，每每回想，仍觉少年心性，万分感怀。仍记夫人少时脾性颇顽劣，又带几分糊涂，如今想来却甚是可爱，初见匆匆一面，夫人不远数里捉拿贼人，最后虽无功而返，却一脸笑意，很是开朗活泼的问我“你们江南人都这么能跑吗？”，夫人的少侠心性可见一般，初次见你，在下便印象深刻，还记得夫人当时拿了我手里的书袋，扔去阻止那贼人，折返后耿介此事于心中，以物相赔，推脱不开，只得收下，不想夫人迷糊，竟在那盒子里放了红豆，想来你当时自己也不知里面装了何物，也是好笑，没想几日后便又与夫人在江家的元宵宴上偶遇，当时觉得唐突，又怕你见我不适，只在廊下对着园中的你远远一礼便匆匆赴宴，至今却也不知，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是我。
我少时为官，几经挫败，曾经耿直不已，直捣党派之利，家父忧我风头过盛，从中操作，罢了我的职，以平两党之怒，后沈家虽被迁怒，却幸得父亲留此余地，未伤根基。这些道理也是我此后为官数载，才弄清明。我无官身那几年，父亲让我去汇州与兄长学学何是真正为民为国，不要插手朝堂之事。是时我年岁尚小，一腔血气，不明父亲所为，陷入迷惘，我在汇州那几年，虽帮着兄长与当时的知州严大人做了不少事，在仕途一道上却一直不得其法，对于再度入朝为官之事，也是鼠目寸光，不敢前进。当时我悟出来的所谓为民之道，以为只是农桑劝课之事，但心若为民，又怎能不向朝堂，此事我纠结良久。后来想通入京，实为为夫人的豪放之词所打动，又为夫人的豪爽性格所叹服。夫人所说话虽浅薄，道理却深刻。记得那也星辰耀眼，夫人与我在南黄庙躲人追击，夫人看着星耀问我“可有烦恼”我笑问夫人可有解法，夫人笑答“不撞南墙不回头。”当日夫人之言语常在我心，吾也至此心向明月，奈何上天捉弄，终难两全。
吾与夫人终有一别，此亦吾早已知之。此一别肝肠寸断，再难回头，此亦我所料之。只不想，此别之痛有若剜心，吾时时刻刻不尝其苦果。醉去通州之时，已料想夏家败势，此皆经我之手，暗中推动，可离京当时，吾仍恬不知耻受着你的嘱托，听你趣谈。三月余，吾闻尘埃落定，却悬石心中，久久难安，你我二人，此后陌路，几成定局。也是好笑，你来通州之时，正又是初春，你跑来府衙找我，撩开帘子问我“沈醉，今年的年可过得寂寞。”听夫人这句问候，如恍然隔，心中涟漪泛起。我初赴通州之时也曾想，既然风波已定，不若抛却前程往事，就此一别再莫联系，如此我便还能存着几分幻想，梦里见你也到还能留些余地，也免了你纠结两难。但一见了夫人，这些便只做空想。醉自是明白夫人的蕙质兰心，光明磊落，那时你即来找我便是信我，但你来通州查事，却应该是起了疑惑，想来是来求证，好能把我撇出去，只是我这人鄙薄至极，许多事确如你想的那般，我是摘不干净的。我已如此卑鄙，再不愿在此事上再加一分，我没有勇气直接告诉你，但你若来查，你若问我，我也想好了会不遮不掩的告诉你。那时，我既想着能见着你，又怕见了你便再难相见。但到底，夫人还是来了，我也清楚，聪明如你，磊落如你，定会来弄个清楚。记得夫人来通州时正值通州花会，夜里街市如昼，你拉着我往街里走。那时我看着你在前面左顾右盼的身影，也不禁想，要是一直如此便好了，沈醉没有入京，夏家也没有势颓，但到底只能是想想。我既听了你那句“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纵是南墙那头是你，我也不能停住。我贪恋那日尚还料峭的春风，贪恋那日河边忽明忽暗的渔火，贪恋那日人声鼎沸的夜市，贪恋那日抬头可见的明月，贪恋远望一眼，在那市中，鲜明动人的——你。我在猜着哪一天会暴雨突至，在想哪天又会是什么情形。但没过几日，你认真的看着我说“沈醉，我有几件事想问你。”雨便就这么倏然而至，从此再无晴日，我只是有些后悔，没早早说些欢喜，等在想开口，却如哑然失声，无从说，也不能说。只望着你日后能明媚依旧，再无沈醉。你我诀别那日，卯时刚过，你便上了马车说要归京，那日我一夜未眠，许多事都恍惚若梦，出门送你上马车，都尚还恍惚，却也不知为何那时那匹马早早被摇醒不耐烦的嘶鸣却记得清晰，天才刚蒙蒙亮，风也瑟缩，我看着仆从忙里忙外，忽的意识到，此一别，你我此生便也就一别了。我想起了初见你时，你赠我的红豆，又想起了府衙里正红艳的红豆，我去别了一只给你，你在马车里看着我，透过窗子收下了，说了句“还真是有始有终啊。”我当时还不及反应，愣了愣，反应过来，开口想解释什么，却是无言以对。现在想来，还是后悔，最后一次面对着说话，却还叫你误会。那红豆并没有什么至此而始从此而终的意思，我只是想送你点什么，奢望着能留下点什么。现在说来，却也都是徒劳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