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

第二天一大早,陆易安去街上摆了一个代写书信的小摊,每天的收入勉强够两人的花用。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胜在安稳。

顾氏的身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一半是因为待在家里闲来无事,一半是想挣些钱补贴家用,她问陆易安要了些针线,绣起了荷包来。

她是专门学过苏绣的,手艺自然没的说,加上这又是个小地方,东西一上市就受到了追捧。她和开价最为优渥的绣铺达成了协议,约好了对方每隔五天上门取货。

有了顾氏的加入,压在陆易安身上的担子瞬间轻了很多。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顾氏身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家里也攒下来了八两银子。

八两银子,以往她随意打赏下人都不止这个数,到这里,却成了她全部的家底。

失落之余,她又感到心满意足,甚至想着,等再做上个一两年,就能攒够陆易安娶媳妇的银子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顾氏暂时忘了京城里发生的一切。

直到又一个五天到来,说好的来取绣品的绣铺老板到了下午都还没来。

顾氏琢磨着对方可能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反正她住的地方离绣铺也不是很远,干脆她走一趟,把绣品送过去好了。

打定了主意,她带着东西出了门,没想到一上街,就引来了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

“我说呢,她怎么会苏绣,原来,她就是那个害得宁国长公主流产了两次的国公府夫人。”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起来挺好的一个人,心居然这么黑。”

“可不是……”

顾氏面上一僵,如坠深渊。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绣铺老板到现在都还没来了。

她踉跄着回了家。

这还不是最让人崩溃的,天黑的时候,陆易安被人抬了回来,他脸上青一块肿一块,没一块好肉,右手也被人打断了。

送走好心相帮的路人,顾氏看着陆易安的模样,泪如雨下:“天杀的混混,他们怎么敢下这么重的手。”

“娘,你别哭,再难的时候咱们都挺过来了,这点伤算什么。”陆易安一边安慰她,一边说道:“娘,咱们搬家吧。”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氏说道:“好。”

无论如何,这个地方他们都住不下去了。

却不想他们每到一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顾氏的丑事就会被人爆出来,紧跟着就有人到陆易安做事的地方捣乱。

两人一路从贵州躲到云南,渐渐的,顾氏也察觉到不对劲来。

她咬牙切齿:“一定是赵晓雯,一定是她在捣鬼。”

听见这话,陆易安神色欲言又止。

“为什么,明明我都落到这般田地了,她还是不肯放过我!”顾氏面如死灰。

就这样,心病加上次挨打的后遗症,顾氏又病倒了。

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过,陆易安手里的银子也很快见了底,能当的也都当了,没钱付房租,陆易安只好带着顾氏找了一座破庙住着,活的像个乞丐。

“安儿,是娘拖累了你啊……”瘦的皮包骨头的顾氏一脸皱纹,两眼深陷,气息奄奄。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不觉得绝望。她活累了,逃累了,也病累了,对她来说,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唯一愧对的就是陆易安,要不是因为她,陆易安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年纪轻轻便考上了秀才,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他会娶上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生上两三个活波可爱的孩子。等他老了,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陆易安跪在床前,双手握紧顾氏的右手放到嘴边,痛哭流涕:“不,是孩儿无能,没能治好娘的病。”

“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再做母子,到时候、到时候……”顾氏艰难的喘着气,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嗅着身上被褥散发出来的霉臭味,看看衣衫褴褛悲痛不已的陆易安,再看看头顶上破烂的屋顶,浑浊的双眼之中猛地迸射出一道恨意。

她怎么能不恨!

想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几十年,舍粥、施药、铺路、修缮善堂……桩桩件件,至诚至善。

她扪心自问,从未刻意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到头来,却落到今日丈夫休弃,儿子离心,穷困潦倒,病死他乡的下场。

都是赵晓雯,那个毒妇,是她迷惑了她的敬儿,是她把她陷害到了这个地步!

她恨啊!

可再恨又有什么用?她要死了,赵晓雯却还活的好好的。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要是能再见敬儿一面该有多好,那是她怀胎十月,差点没保住的孩子,那是她念了几十年,爱了几十年的孩子……

“娘——”

随着陆易安一声痛呼,顾氏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几乎飘荡起来。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刮来一阵怪风,吹得她头重脚轻,混混沌沌不知何年何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怪风终于消停了下来。

世界突然有了声音。

“又去给顾氏送东西呢?”

“可不是,咱们国公爷孝顺,长公主菩萨心肠,就算顾氏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国公爷也依旧记挂着她,这不,每隔三个月都要派我们去给她送东西,三年了,从没断过。”

“嚯,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那顾氏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遇上国公爷和长公主这样的好儿子好儿媳。”

“可不是……”

顾氏蓦地睁开眼,入眼的是一条熟悉的街道。

她微微一愣,这不是国公府的后门吗?她不是死了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飘在空中的,随后眼前一亮,所以老天爷这是听到了她的祈祷,送她来见她儿子了吗?她的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

“好了,不说了,我该出发了。”

“那行,路上小心啊!”

听见这话,顾氏的目光落在穿过人群,驶向远方的两辆马车上,愣了一瞬。

敬儿经常给她送东西?她就知道,她的敬儿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只是这些东西,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收到过?

疑惑也只是一瞬,之后激动和紧张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瞬间冲散了她心底的疑惑。

她动身向国公府里飞去。

府里变了很多,明明只离开了三年,却给顾氏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顺着大致的方向,她找到了国公府的正院所在。

近了,又近了……

激动、惶恐、紧张……顾氏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放慢了脚步,慢慢的穿过房门。

书房里,陆易敬正在温习兵书。

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顾氏捂住了嘴,只是还没等她眼中滚动的泪水落下来,便见到有人敲门而进。

那人单膝跪在地上,说道:“国公爷,云南那边传来了消息,顾氏死了。”

“死了?”陆易敬放下书,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那陆易安呢?”

“病了,病得很重,估计也时日无多。”那人回道。

“知道了,把盯着他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是,属下告退。”

顾氏眼中的泪水硬生生的被陆易敬面上的淡漠逼了回去。

她一脸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陆易敬站起身,去了小隔间。

她下意识的跟了上去,入眼的是一座灵堂,供桌上摆满了祭品和一块牌位。

牌位上写着‘先妣赵周氏素娘之灵位’。

周素娘!

这个名字顾氏再熟悉不过,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抽筋!

原来,现任宋国公陆岺武曾出身贫寒,父亲早逝,全靠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

成年后,在母亲的安排下,陆岺武娶了自己心仪的邻家姑娘素娘为妻。

三年后,战乱爆发,陆岺武和素娘走失。眼看着母亲高烧不退,他却一副药都买不起,不免心急如焚。恰逢顾家为女儿招婿,陆岺武一咬牙,谎称自己还未娶妻,敲开了顾家大门。看在陆岺武长得还不错的份上,顾父允了他带母入赘。

没多久,顾家投了起义军,陆岺武也在顾父的安排下进了军队。

陆岺武的确是有点本事,不过一年的时间,便在军队里混的风生水起,转眼就把顾家踩在了身下。

顾父见此,为了笼络陆岺武,主动从陆岺武手里要了一笔聘礼,算是消了他赘婿的身份。

八年后,天下大定,陆岺武摇身一变,成了大宁朝的开国功臣。

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位素娘却历经千难万险找上了门来。

原以为素娘早就死了的陆岺武欣喜若狂,然而激动之后,只剩下了一肚子的担心。

在前朝,停妻再娶是大忌,按律要杖九十,徒两年。因新朝初立,所以暂时沿用前朝律例。但新帝登基那天也说了,官员犯法,罪加一等。

所以万一这件事情传出去了,他即将到手的爵位就算不会飞,恐怕也要降个一二等了。这让他怎么甘心?

最后素娘只能含泪答应了陆岺武的诉求。而陆岺武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愧疚。

就这样,素娘成了陆岺武实际意义上的外室。

陆岺武自以为把这件事瞒的天衣无缝,其实顾氏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没说。

因为她从小学的就是夫为妻纲,夫唱妇随;因为她知道陆岺武不敢把周素娘搬到台面上来;因为她也不想周素娘出现在人前,那样的话,她原配的地位将会不稳。

眼不见为净,她后来便再也没刻意打听过周素娘的消息,只听说她早早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只看见陆易敬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三跪九叩之后,他将长香插进香炉里,说道:“娘,顾氏死了,当年她害你被当街打死,现在她病死他乡,你也可以瞑目了。”

当街打死?

顾氏面无表情,她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她带着陆易敬上街看花灯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的仆从一时失手打死了一个鬼鬼祟祟、蒙头遮面想要向陆易敬下手的人贩子。却原来,那就是周素娘吗?

陆易敬站起身来,呐呐说道:“顾氏,不能怪我心狠手辣,我原本也没想杀你。可谁让晓雯摇身一变成了宁国长公主,皇上亲口过问了她流产的事情,那可是欺君之罪啊。为了保住晓雯在皇上心目中纯善的形象,那就只能委屈你去死了。还有你那堂兄一家,谁让他们知道你被关进了佛堂之后,暗地里派人去晓雯的铺子里捣乱,我原本只是想把他们打发的远远的,是他们自己运气不好,遇上了流民暴乱,怪不得我……”

说着,门外传来赵晓雯的声音:“易敬,你快来,工坊终于把苏打弄出来了。”

听见这话,陆易敬当即掀开灵堂的帘子,走了出去。

赵晓雯塞给陆易敬一个小瓷瓶,陆易敬打开一看,瓷瓶里是一堆白色的粉末,他问:“怎么做出来的?”

“用盐和石炭弄出来的,”赵晓雯眉开眼笑:“以后咱们再也不用辛苦跑到吴城去挖矿了,这样一来,制皂的成本起码能降下来八成。”

“不错。”陆易敬抬手替赵晓雯理了理鬓角,一脸温柔:“辛苦你了。”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赵晓雯抱着陆易敬,一脸甜蜜。

顾氏的目光却落在了跟在赵晓雯身后的大丫鬟身上,熟悉感扑面而来。

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三年前,因为扛不住板子,站出来指控她的那个丫鬟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看着不远处相拥在一起的陆易敬和赵晓雯,他们笑的那么开心,她却只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凉。

难怪当年她那刚生下来明明已经被医师判了死刑的孩子突然就好转了过来……

难怪向来性格温和的老夫人硬是蛮横无理的把她才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抢了去,养在了身边……

难怪这三年来,陆易敬从来没有找过她,而他们无论逃到哪儿都会出事……

想起陆易安好几次在她说起陆易敬的时候,欲言又止的样子,顾氏直接红了眼眶。

她顾怡如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竟然把一个杂种当成宝贝养了二十多年,宠了二十多年。

陆岺武、老婆子、陆易敬、赵晓雯……这一家子把她玩的团团转!末了,陆易敬和赵晓雯还踩着她收获了一堆好名声。

狠,真狠!

她来的时候有多激动,这会儿就有多恨。

顾氏伸手摸了摸眼角,低头一看,一手的鲜血。

她猛的抬头看向陆易敬两人,睚眦欲裂。

“贱人,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叫着向陆易敬两人飞去,不复往日的优雅。

下一刻,她径直穿过了陆易敬两人的身体。

她懵了一瞬,转身再次向两人攻去。

“易敬,我怎么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赵晓雯身子一颤,说道。

陆易敬抬头看了看,说道:“要变天了,回去加件衣服吧。”

“好。”

一次次的徒劳无功磨灭了顾氏的最后一分斗志。

她瘫坐在地上,任由陆易敬和赵晓雯相携离开。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她已经无力抱怨老天的不公了,怪只怪她自己太蠢,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心心念着陆易敬那个杂种。

她不止害了自己,还害了堂兄一家八口,秦嬷嬷,还有易安——对,易安,还有易安。

顾氏惊慌失色,那人说易安病了,病的很严重,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向来的方向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回到了山脚下的那座破庙。

整座庙看起来异常清冷,悄无人烟,嗅着鼻尖传来的淡淡的腐臭味,她心底突然升起一抹不安。

越往里走,腐臭味就越浓。

到了佛像后方的角落里,浓烈的腐臭味几乎熏的顾氏喘不过气来,她颤巍着伸出手,拉开床上的薄被,一具腐尸突兀的出现在她眼前。

顾氏的目光落在腐尸身上她再熟悉不过的衣服上,顿觉天旋地转。

“夫人,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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