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夫人, 你怎么哭了?”秦嬷嬷惊讶的说道。

顾氏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角, 入手一片湿润。

她缓过神,才发现脏乱的破庙一角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大雄宝殿一隅,左手上捏着的被角变成了一张签文。

是梦吗?可未免也太过真实了。若不是梦——

顾氏低头看向手中的签文:“劳心费力欲成功,待到花开一阵风;只得西君轻借力, 望东别有一枝红。”

她不由的将这段签文代入到‘梦’中的自己身上。

前一句说的是她兢兢业业管理国公府后院, 只盼宜家宜室,儿子成才。结果婆婆冷眼旁观,丈夫生性凉薄、貌合神离,宠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不仅不是亲生的,还费尽心思的想要她的命。

至于后一句里面的西君, 回想起方才‘梦’中发生的事情, 她不由的转头看向不远处或雍容大度或慈眉善目的三世佛。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僧人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 在签摊前站定, 双手合十, 躬身说道:“阿弥陀佛, 方才贫僧突然腹痛不止, 是故离开了一段时间, 让两位女施主久等了。请问两位女施主是要求签吗?咦——”

三人的目光顿时不约而同的落在顾氏手中的签文上。

秦嬷嬷下意识的看向中年僧人身后,四下哪里还有老僧人的身影。

顾氏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怔愣了一下, 半张着嘴, 只说道:“这签摊一直都是大师您一个人在打理吗?”

“正是。”中年僧人压下心底的疑惑, 问道:“怎么了?”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顾氏一把扶住秦嬷嬷的手,踉跄着站稳身体,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觉。

悲怆、憎恨、迷茫……种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团。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看着顾氏摇摇欲坠的模样,秦嬷嬷着急地低声说道:“夫人你可不能出事啊,这会儿咱们到护国寺来的目的可是为即将出征北戎的将士们祈福,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在护国寺出了事,传出去那不是打击将士们的士气吗?”

顾氏蓦地缓过神来。

秦嬷嬷说得对,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乱,更不能急着下定论。

万一、万一真是在做梦呢?她忍不住心存侥幸。

她努力压下心底复杂的情绪,急促的喘了两口气,而后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缓声说道:“秦嬷嬷,你刚才不是说寺院后山的桂花开了吗?”

秦嬷嬷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只管顺着顾氏的话往下接:“对,寺里的僧人说,开得正旺呢!”

“那咱们也去看看吧!”顾氏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嘴角扯出一抹得体的微笑,瞬间又恢复了往日雍容华贵的模样。

“欸。”

另一边,后园假山一隅,安泽盘坐在地上,举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口中念念有词。

下一秒,只听得扑哧一声,立在他身前的一个身着僧袍的草人身上突兀的冒出一道火光来,紧跟着整个草人烧了起来。

安泽蓦地睁开眼,轻舒一口气之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就在这时,安泽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当即站起身来,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来人正是何氏,看见安泽,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少爷,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叫我好找。”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安泽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还在冒着火星的灰烬上。

“快到晌午了,少爷,你也饿了吧?”

“有点儿。”

“那咱们先回大殿等着吧……听说护国寺的素斋做的特别好,连熙春楼的大师傅都比不上。”

“是吗?”

……

随着说话声越来越远,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白眉老和尚,他的目光落在脚边的一小撮黑灰上,然后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手中拨弄佛珠的动作不经意间慢了两分。

他微微一叹,声音悠远:“要变天了!”

回到国公府的顾氏硬撑了三天,将一应事物处理的井井有条,在外人眼里她依旧是那个端庄典雅的国公夫人,看不出半点不对劲来。

安泽看在眼里,心生敬畏,果然还是不能小瞧了一个在堂堂国公府后院里挣扎了几十年的女人的演技和心计。

宋国公和陆易敬前脚率军离开京城,后脚顾氏就病了。

她病的很重,整个国公府都弥漫着一股药汁的苦涩味。

秦嬷嬷被杖毙的场景,家庙里暗无天日的生活,菜市口被按在地上狠狠杖责时刺入骨髓的痛楚……还有陆易敬丑恶的嘴脸,一幕幕在顾氏的脑海中重演,盘桓,挥之不去。

“夫人,该喝药了。”秦嬷嬷一脸憔悴,用勺子舀了药汁送到顾氏嘴边。

一碗药汁下肚,她迷迷糊糊的想起正事来,勉强打起精神,虚弱的说道:“诗琴,扶我起来。”

“是。”大丫鬟诗琴当即上前扶着她坐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秦嬷嬷,你留下,我有些话要问你。”顾氏虚弱的说道。

“是。”

等到房里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秦嬷嬷这才说道:“夫人?”

顾氏轻喘着气,两眼深陷,一脸苍白地道:“秦嬷嬷,我记得,你有一个儿子在府里的布庄上做管事。”

秦嬷嬷虽然不明白顾氏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但还是回道:“是我的小儿子。”

对于这个儿子,秦嬷嬷是骄傲的,他打小就机灵,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做了布庄上的管事,还监管着一座染坊,两间成衣铺。当然了,这里面或多或少有夫人看在她的面子上给的照拂在。

“你把他叫来,我有两件事情要他去办。”

这会儿能让顾氏放心用的,也就是她父亲留给她的这几个老仆了。

“欸。”秦嬷嬷也不多问,只管派人去把小儿子叫了过来。

“夫人。”

秦嬷嬷的小儿子名叫季阳,一进门就给顾氏跪下了。

秦嬷嬷见状,当即退了下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顾氏轻喘口气,吃力的说道:“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查两件事。”

“夫人尽管吩咐就是。” 季阳的头压的更低了。

“第一件事,二十多年前,住在鱼厅东街的周素娘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顾氏喘着气继续:“第二件事,陕西巩昌府黄河边上是否有一个流河村,村里有一赵姓人家,家中二房长女名叫赵晓雯。”她最后说道:“就这两件事,偷偷摸摸的查,别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是。”季阳恭恭敬敬的应了,然后退了下去。

许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顾氏的身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半个月后,季阳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回夫人,小人亲自跑了一趟陕西,巩昌府礼县确有一流河村,村中有一赵姓人家,家中二房长女名叫赵晓雯。至于周素娘、周素娘……”

季阳欲言又止,事情关乎到主人家的阴私,他不能不心慌。

“说——”顾氏呼吸微促,语气里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是,”季阳艰难的说道:“周素娘是十九年前的元宵节,被人当成人贩子当街打死的……”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替她主持丧事的是国公爷身边的马海,好像国公爷也到场了。”

宛如晴天霹雳,顾氏木头一般坐在床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地面,半天没说话。

季阳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缓过神来后,出乎意料的,顾氏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悲戚。

哭也哭过了,病也病过了,又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早就有了答案,此刻的她一脸平静,心中对那些人只剩下了一腔恨意。

她声音平淡地说:“你再帮我办几件事,办的好了,我把你一家子的身契还给你。”

季阳瞳仁一紧,心脏怦怦直跳,喉咙一片干涸:“季阳誓死效忠夫人。”

季阳一走,秦嬷嬷端着一碗米粥进来:“夫人,该用膳了。”

顾氏接过小碗,只说道:“秦嬷嬷,你去一趟梧桐院,把九少爷请来,就说让他过来给我侍疾。”

秦嬷嬷一怔,自打夫人去了一趟护国寺,回来之后她就越发猜不透夫人心底想的是什么了。

虽说庶子给嫡母侍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同时也不失为一种嫡母磋磨庶子的手段,可夫人并没有这方面的偏好,她平日里最厌恶的便是后院里的那堆庶孽了,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呢,至于侍疾更是从没有过的事。

不过之前夫人病重的时候就说过想见见九少爷,后来又说不能把病气过给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思及此,秦嬷嬷心里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侍疾?”乳娘何氏下意识拔高了声音。

“我知道了。”安泽递给何氏一个安抚的眼神,这一天比他预料中的来的要早。

“那我们这就走吧,夫人等着呢。”秦嬷嬷客客气气的说道。

“好。”

到了地方, 一进屋,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安泽就扑通一声给顾氏跪下了:“母亲。”

回想起记忆中破庙角落里藏在被子底下的那具腐尸,再看地上小小的但完完整整的人儿,顾氏鼻子一酸, 差点落下泪来。好在她还顾忌着有其他人在场, 及时收住了情绪。

她缓声说道:“起来吧。”

“是。”安泽恭恭敬敬的应道,然后从地上爬起来,立在一旁,躬着身体,不敢直视顾氏, 只是说道:“母亲的身体可好些了?”语气里不乏关切之意。

顾氏的心情瞬间好转了不少。

事情都是真的又怎么样, 总归堂兄还没出事,秦嬷嬷还在, 她好好的, 安儿也还活着, 对她来说, 这就够了。

“好多了。”顾氏宽慰道, 顿了顿, 又说道:“你站过来些,让娘……我好好看看你。”

她及时改了口,唯恐太过唐突吓到陆易安。

可即便是这样, 顾氏所表现出来的亲切还是惊到了秦嬷嬷和一旁伺候的丫鬟。

听见这话, 安泽顿了顿, 而后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顾氏,发觉对方也在看他,他面上一红,慌乱的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磨磨唧唧的挪着步子走到床边:“母亲。”

可谓是把内心的忐忑和拘谨饰演的淋漓尽致了,奥斯卡都欠安泽一个小金人。

看着‘小家子气’十足的安泽,顾氏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她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你今年多大了?”

安泽毕恭毕敬的回道:“回母亲的话,十二了。”

“平日里吃住什么的,可还妥帖?”

说到这儿,顾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院的庶子是个什么待遇,她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是陆易安这样没有生母照拂的呢?

一想到那小杂种平日里穿金戴银、前呼后拥的样儿,再看她的安儿,身上连一件稍微上得了台面的配饰都没有,可想而知平日里过得是有多拮据,心中不免染上一层酸涩。

不等安泽回话,顾氏转而看向秦嬷嬷:“我记得端午的时候皇后娘娘赏下的云缎和贡缎还有一些,都拿出来,给九少爷置办几身应季的衣裳。”

秦嬷嬷心中一惊,不是说好的这些绸缎都是要留到冬天做成衣裳给世子送去的吗?但她最后还是毕恭毕敬的应了:“是。”

乳娘何氏心跳如雷,秦嬷嬷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冥冥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天之路出现在了她家少爷脚下。

只听顾氏继续说道:“这几天你且在东厢房住着,若是有什么不合意的尽管和诗琴说。”说着,大丫鬟诗琴给安泽福了福身。

安泽恰当的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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