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四年,约莫是日子过得太过滋润,虚岁十六的安泽猛地窜到了一米七,比顾氏还高出了小半个脑袋。
世安院里,乳娘何氏光荣退休——其实是顾氏嫌她太过小家子气,索性给了她一笔银子,打发她回家带孙子去了,取代她位置的是顾氏身边的大丫鬟诗琴。除此之外,顾氏又给安泽配了两个小厮,两个护卫,一个书童。
书童名叫季梁,是秦嬷嬷的孙子,季阳的独子。
一年前,顾氏把季阳一家的身契还给了他,为表忠心,季阳把季梁送到了安泽身边做书童。
广德十九年八月中旬,因着这天顾德要去岳家给岳母祝寿,所以早早就给安泽放了假。
没想到一回府,就碰上了和同窗吃酒回来的陆易康。
说起来,陆易安和陆易康还有过一段恩怨来着。
陆易康行五,只比陆易安大两岁,生母是后院的徐姨娘,徐姨娘原是京城四大楼之一满春院的花魁,后被人买下来送给了宋国公,凭着熟练的技巧,成功的成为了宋国公最宠爱的妾室,而后一口气为宋国公生下了两子一女。
子凭母贵,居长的陆易康也就成了国公府最得宠的庶子。
原本在徐姨娘和陆易康的计划里,等陆易康到了年纪,就求着宋公国把世安院收拾出来,让他们兄弟俩住进去,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用再和其他庶子挤到一块儿去了。没成想半路杀出来了一个程咬金,顾氏大手一挥,就把世安院划给了安泽。
宋国公不在,府里的仆从包括妾室的身契都在顾氏手里捏着,相当于她掌握着府里的生杀大权,平日里骄横惯了的徐姨娘这会儿也只能缩着脖子做人。
因而得知消息之后,虽心有不甘,他们一家子也只敢在背地里咒骂几句,然后退而求其次的从宋国公手里要了他名下监生的名额。
所谓监生是国子监学生的简称,而国子监是大宁朝的最高学府。按照规定只有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国子监读书,其中贡生是指成绩优异的秀才或举人,荫监是指三品以上官员子弟或勋戚子弟入监读书的学生,在读或肄业荫监学生虽无秀才功名,却可以直接应考乡试。
国子监好啊,一方面可以结交勋贵子弟,另一方面有名师教导,还怕他考不上进士吗?
就在陆易康做着金榜题名、封侯拜相的美梦的时候,安泽拜了顾徳做老师的消息传了出来。
顾徳是谁?百年世家顾家的当家人,文德元年恩科榜眼,国子监祭酒,门生故旧满天下,清贵无比。
这得是多大的人脉啊,瞬间就把陆易康比了下去。
从来都是他陆易康压别人一头,现在倒叫安泽爬到他头上来了,陆易康不免有些心理失衡。
再者,以前还好,眼瞅着这几年和他同样住在听雨轩的陆二、陆三和陆四陆续成亲生子,一堆孩子成天的鬼哭狼嚎,吵的他不得安宁,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陆易安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世安院,他哪用得着受这样的罪?!
可偏偏安泽身后站着顾氏,他心里那股子邪火也只能憋着。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陆易康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九少爷吗?”
看得出陆易康不怀好意,安泽压根不想搭理他,目不斜视继续向前走。
陆易康当即讥笑道:“这认了便宜娘和便宜舅舅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顾忌着季梁在场,安泽少不得要有所反应,他脚步一滞,回过头,眉头微挑,似笑非笑道:“怎么?几日不见,五哥竟连母亲和舅舅都不认了吗?这可不行,都说百善孝为先,五哥未来可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么能不认亲人呢?”就差指着陆易康的鼻子说他不孝了。
陆易康面上一噎,随即冷笑着说道:“脾气见长啊,不过陆九,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夫人的儿子、这国公府的嫡子了吧?!我可是听说,北边的仗快打完了,父亲和陆易敬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了!”
安泽面上一沉,沉声说道:“陆五,你与其关心我,倒不如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听说父亲在外这几年,收了好几房年轻的侍妾,其中有一对双胞胎胡姬格外受父亲宠爱,我记得再过几年,徐姨娘就该过四十大寿了吧?你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以色侍他人,色衰而爱驰吧?”说完,安泽转身拂袖而走。
“你——”陆易康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不热闹,他咬牙切齿,怒声说道:“我倒要看看,等陆易敬这个正主回来,你一个鸠占鹊巢的庶子还能怎么狂。”
听见这话,安泽的面色又沉了几分。
季梁当即说道:“少爷,五少爷的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夫人对您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可是没掺半点假。”
“嗯。”安泽心不在焉的应了,神色间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睦和堂,他才勉强打起精神来,躬身行礼:“娘亲。”
只一眼,顾氏就看出了安泽身上的不对劲,她不动声色,拿出手帕来替安泽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说道:“怎么热成这样,秦嬷嬷,去弄一碗水晶冰来。”
“是,夫人。”秦嬷嬷应了,顺便拉走了季梁。
顾氏口中的水晶冰其实就是后世常见的冰碗,加了鲜杏仁、核桃仁、莲子、酸奶、冰激凌、果酱的冰碗。
从前年起,这京城里陆陆续续的就添了不少新奇的东西,比如火锅店,内衣店,又比如火柴,香皂……
这会儿赵晓雯可还没穿来呢,这些东西是出自谁人之手,再明显不过。
安泽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吃到一半,安泽想起正事来,当即放下勺子,说道:“对了娘亲,舅舅说我的火候到了,今年可以下场了。”
“真的?”顾氏眼前一亮,而后眉头微皱:“咱家的祖籍可是在江西呢,从京城到江西少说也要走上两个月,县试在明年二月,那岂不是说年前你就得离开京城,便是考的再顺利,考完乡试也得到明年九月,这一去一回的,就是一年的时间,你什么时候出过这么远的门?”
顾氏一脸担心。
听见这话,安泽面上当即升起一抹感动,连带着藏在眼底的忧愁之色也一扫而光,他忍不住的弯起唇角:“就这一回,等儿子考个状元回来,就留在京城,陪在娘亲身边,哪儿也不去。”
顾氏将安泽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面色一缓,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眸色微沉,轻声说道:“这话,娘亲喜欢听。”
又说了一会儿话,安泽起身告辞,回了世安院。
等他一走,秦嬷嬷当即说道:“夫人,打听清楚了,方才少爷碰上了五少爷,五少爷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
顾氏心中微叹,若是他的安儿知道实情的话,大概也就不会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忐忑不安了。唉!
安泽的出发日期定在了十月初二。
在此之前, 顾氏把自己忙成了一个陀螺。
“听说江西蚊虫特别多, 这条青纱帐幔得带上。”
“冬天的棉衣也多带几身,那边的天气不比京城,湿气比较重,换洗的衣服不容易晾干……用炭火烘干也是可以的, 不过要注意打开门窗通风。”
“还有你爱喝的团龙贡茶, 家里就剩下这一罐了,你先带着,等哪天宫里又赏下来,我再让人快马给你送去。”
“这一去就是几千里,路途遥远, 我就担心你路上碰上个山贼水匪或是不长眼的, 你得多带上几个护卫,就洪武他们吧, 他们是府里的老人了, 有他们跟着我也放心。”
……
安泽仔细听着, 时不时的附和一声。
整理好行李, 顾氏带着人反复检查了两遍, 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 这才放下心来。
安泽见状,连忙将手中备好的茶盏递过去:“娘亲,您也累了吧, 喝点水。”
顾氏伸手接了, 茶水一入口,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放下茶碗,回头看向秦嬷嬷:“对了秦嬷嬷,把我给少爷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欸。”秦嬷嬷应了,当即带着丫鬟诗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顾氏打开最上边的一个木盒,入眼的是一沓一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看厚度,起码不下一万两。
她说:“这些钱你带着,该花就花,该用就用,别委屈自己,咱家不缺你这点花用。等你用完了,我再派人给你送。”
安泽眼前一亮,喜笑颜开:“谢谢娘亲。”
顾氏心安理得的受了,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要知道光是火柴一项,每年就能给她带来超过二十万两银子的纯利润,这还是账面上动过手脚之后的数目。
四周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盯着鞋子上的花纹,不动如山。
“还有这些。”顾氏打开足有一个半抽屉大的木箱子。
木箱子被隔成大小不一的两半,大的一边装着一两到三两不等的小巧精致的金银裸子,小的那边装着金瓜子,上面都刻有宋国公府的字样。
“你父亲辈分大,就是陆家的族长也得唤他一声叔父,等到了那边,赵家的族人少不得要登门拜访。咱家有权有势,那边的亲戚又都是出了三服的,所以也不用看菜下碟,一家一户的准备礼物,随便给个红包就是了。”
顾氏细细说了:“五服以内的亲眷以及几位族老,辈分大的给个二两的金裸子,辈分小的给个一两的金裸子或一个金瓜子。出了五服,七服以内的,给个三两或二两的银裸子,出了七服的,随意给个一两的银裸子打发走就是了。”
“我估摸着应付完这些亲戚,这些钱还能剩下不少,你留着赏人用。”
眼下大宁朝立国不过二十五年,百姓也才刚刚从战乱之中走出来,故而民间并不富裕,一两金子往往能兑换十二两银子甚至更多。而一粒金瓜子的重量为半两,相当于六两银子。
“好。”
这方方面面的顾氏都考虑到了,轮到安泽这儿,只管点头称好就是。
“这是我从长生观求回来的平安符,你随身戴着,别弄丢了。”
说着,顾氏拿出来一个荷包弯腰亲自给安泽系上。
荷包是顾氏亲手绣的,正面是虎食五毒图,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还有这个。”顾氏最后拿出一个质地算不上好的玉佩来,同样给他系上,却说道:“这是你生母留下来的遗物。”
安泽面色一动。
只听顾氏继续说道:“原是不想给你的,后来想想,她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你即将应考,必会佑你平安才是。多一个人护着你,我更放心些。”
安泽低头一看,总觉得这块玉佩莫名有些熟悉,但他顾不上多想,只一脸动容,轻声说道:“娘亲——”
顾氏眉眼温和,意味深长的感慨道:“我的安儿长大了。”
几天后,顾徳派了他府上的一个管事过来。
管事姓刘,服侍过顾徳的两个儿子回乡应考,可谓经验十足。
就这样,安泽带着二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一路跋山涉水,许是受到一众护卫的威慑,途中倒是并未遇上个什么不长眼的人。
一行人抵达江西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六这天。
陆氏族长亲自带人到驿站来接了。
宋国公陆岺武祖籍饶州府万年县陆家村,陆家村地处深山,交通不便,民生疾苦。
陆岺武发家之后,便给族里修了祖坟,族谱和祠堂,又置了三千亩的族田,用以祭祀祖先、赈济族人、创立义学等。
可以说如今陆家村五十余户人家都是靠国公府养着的,许是投桃报李,这么多年来,陆家村的陆氏族人相互约束,从没给国公府惹过麻烦。
可安泽知道,陆岺武做了这么多,纯粹是想堵住这些陆氏族人的嘴。
因为他们都知道陆岺武在入赘顾家之前,是成过亲的。
因着这一点,安泽有些不待见他们,可谁让他现在顶着国公府少爷的名号呢,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送走陆氏族人后,安泽抬起折扇拍了拍手心,回头看向刘管事等人:“收拾东西,进城。”
“是。”
住进县城之后,安泽就开始闭门谢客,除了陆氏族人之外,旁的人一概不见。
文德二十年二月中旬,县试放榜,安泽如愿被点为县案首。
“少爷。”季梁匆匆忙忙的推门而进的时候,安泽正在给顾氏写信。
“怎么了?”他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
这个月月初,宋国公陆岺武班师回朝了。
“几个落榜的考生堵在县衙门口,大喊着万年县学子才名风闻江西,若不是董县令攀附权贵,少爷你怎么可能做得了县案首。”
南方文风鼎盛,尤以江西为最,大宁朝立国不过二十五年,共举行过十三次科试,共录取进士五百余名。其中南方籍考生占据了三分之二,江西籍考生为五分之一。文德十五年科试,江西籍考生更是包揽了一甲前三。这些年,万年县重教兴文,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曾传出过一街五进士的佳话。
突然之间,一个北方学子力压万年县一众名声在外的才子中了案首,这又是在宋国公班师回朝,风头正盛的档口上,也难怪有些人心里会不平衡了。
“天真。”安泽不以为然。
有唐以来,哪一次科举舞弊案不是血流成河,文德十八年的科举舞弊案,更是直接废掉了一个皇子。
这些考生也不动脑子想想,他们能想到的事情县令会想不到吗,若是他真想操作一二,最多也就是给安泽一个好看一点的名次,直接点为案首,这不是枪打出头鸟吗!
果不其然,仅仅是过了半天时间,风波就平息了。
董县令雷厉风行,一边把安泽的试卷张贴了出来,一边把几名考生拉到了菜市口公开审理。
一审之下才知道,这就是几个志大才疏的考生因为屡试不第,心中不岔,喝醉酒之后犯了混,这才口出狂言。
他们是喝糊涂了,董县令可清醒的不得了,这事一个不慎,那可就是杀身之祸,他直接让衙役压着那几个考生打了***板,然后判了他们入狱一年,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举。
这对于一个学子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此事过后,安泽连着参加了几场文会,于诗赋上虽表现的中规中矩,但在四书文与骈文上力压一众才子,也算是间接性的为自己正了名。
杀鸡儆猴,托这件事情的福,之后的府试和院试,再无人敢生事。
直到乡试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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