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跨上高头大马,定定地望了望远处一点茅草屋的黄绿色,似回味般的舔了舔红唇,随即拍马而去。
他肆意地驰骋着,眼前的景色飞快地向身后逃逸。风在耳际呼呼作响,将他的长发一遍遍拂乱又梳理,他感到无尽的轻松畅快。
忽的,视线前多了一抹白影,像是一个人立在马前,丹朱忙勒住马,却在看清眼前人之后,醉进那温柔的笑容之中。
丹朱又甩了甩头,仿佛想确认自己是否老眼昏花。似乎……没有看错!丹朱把眼一瞪,加速朝前撞去。
白影一闪再闪,始终与马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丹朱眼见撞不着白影,索性勒马停了下来,满脸怒意,一字一句恶狠狠地道:“姚重华!你到底想怎样?”
舜弯了弯眼角,眉目含笑:“阿朱,这是去哪儿?怎么不与我道别便走?”
丹朱木着脸,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与你道别,我可还走得?”
舜忽然跃上马来,坐在丹朱身后,双手牵过丹朱手中的马缰绳,正好将丹朱拢在怀中。
丹朱一张白净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他怒得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你……”
舜没有接话,只是在呼喝“驾”的时候,语声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竹林。此时月已中天,如练的银白倾泻而下,稀疏的竹子影影绰绰,织成淡青色的幕布,掩住两人的身形。
舜盘膝而坐,膝上搁了一把琉璃古琴,墨发肆意地披散在肩背。
丹朱依旧一袭红衣,令人想到沙漠里正午的小太阳,骄傲地高悬在空中。他轻轻跪坐在舜的右侧,终于开口:“看来,爹爹对你极好呢。如此珍贵的凤麟琉璃琴,都赐予了你。”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似乎好久没有喝过水了。
舜浅笑道:“我的不就是你的?”
丹朱抄起手边的酒壶猛灌了一口,淡淡地道:“那你的两个女人,也是我的么?”
舜微微一滞,偏过头去打量他身侧的人儿:“阿朱,你当真在生气?”
丹朱只顾往嘴里灌酒,不去看舜。
舜夺下酒壶,双手搭在丹朱肩上,将人转过来对着自己,急急道:“阿朱,帝命不可违,我……”他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认真地道,“你自当怪我的,但我又怎会喜欢她们呢?你该懂我心意才是……今日我便在此作誓,我姚重华只喜欢丹朱一人,若有违背,叫那江河溃决,天崩地坼,叫我世代不得好活!”
丹朱忙捂住舜的嘴:“我不要你这么说,莫要拿天下苍生的苦乐开玩笑。”
舜轻轻挪开丹朱的手,眼眸里仿佛藏着浩瀚星河:“我不是拿他们开玩笑,而是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我的心中只有你,永远不会变。”
丹朱眉峰一沉:“你的女人是我的妹妹,你若待她们不好,我必杀你。”
舜笑了一声:“那是自然……可我待谁不好了?”细细听来,这简单的一句话,竟蕴着无限的苦涩。舜不再言语,左手轻轻拨动琴弦,如细流叮咚滑过荷叶。丹朱也搭上右手,琴音如细碎的月光泼洒而出。旁人若听了,定然分辨不出这紧凑得天衣无缝的曲子乃是二人共弹。
舜微阖双目,心道:“阿朱,若有来世,你不是帝子丹朱,我不是帝臣虞舜,我一定抱紧你,永生不放手,只可惜你我殊途……”
殊途,不同归。
“此一别,愿再无相见之日。”丹朱跨上马,低声叹息。舜娶了谁,娶多少,与他何干,他又何须生气。他忿忿,只因为心知肚明,他的两个妹妹,终是沦为了舜夺取帝位的踏板。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只要舜能好好待她们,他便也放心了。他与舜自相识至现在,明合暗离,彼此说出的话怕是自己都不辨真假,又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呢?
丹朱已离去很久了,他执意要走,舜也并非当真想挽留。他静静地站立着,似乎是风太大了,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冻结,敛起。
大臣们都说自己是最谦恭守礼的,可世间哪有毫无脾气的人呢?他以微笑为盾,掩盖各种情绪,抵挡千难万险,可谁又能体会到这微笑背后的苦涩呢?
舜回到家时,娥皇女英已被支使到柴房烧柴,舜母坐在高脚木凳上颐指气使着。而象正垂着手臂,夸张地叫唤着,身旁站着个郎中为他包扎。舜皱了皱眉,假装看不见象的惨状,正欲把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捞出来,瞽叟却已站在门前,将竹杖用力往地上一叩,低喝:“逆子,跪下!”
舜深吸一口气,撩起下摆跪在门口。瞽叟提起竹杖在舜身上四处戳着,终于找到肩膀的位置,压了上去。“逆子!你对你弟弟有何不满,要下此狠手?那两个女娃嫁到我们家,便是我们家的了,你弟弟又如何不能碰?”
“父亲,孩儿……”
“你还有脸狡辩!”说罢便高高举起竹杖,往舜肩膀上一通乱挥。舜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脆响,痛得眼前发黑,却不敢有丝毫躲避,只能稍稍偏头,以免竹杖砸中要害。再痛,他也非忍不可,否则这么些年他所塑造的“孝”的好名声,将会毁于一旦。
等到瞽叟打得力竭,倚在门边上直喘粗气,舜才得以缓口气,慢慢消化疼痛。他斟酌了几番,还是开口:“父亲,娥皇女英……”
方开口又被瞽叟截住话头,“怎么,你的媳妇就比别的女人娇贵,做不得一点儿活计么?”
舜的脸又白了白,随即回道:“想是父亲大人误会了,孩儿不过想去帮帮忙罢了,娥皇、女英毕竟是帝王之女,这些粗活计只怕是不太擅长。”舜刻意咬重了“帝王之女”四字,希望瞽叟能有所顾忌。
瞽叟却冷冷道:“她们嫁个狗,也只能随了狗了。柴房里的人已经够多了,无需帮忙。我也打累了,你将功补过,去中庭挖口水井,多引些水来用吧。”
舜望了望烟雾弥漫的柴房,没再争辩什么,艰难地活动着手臂,可每动一下都疼痛难忍。可他别无办法,只得拿起工具开始挖井,井越挖越深,舜便跃下去继续挖。可不但没有水涌出,头顶上还不断地有土坷垃掉落,砸得他生疼。不用想,也知道是瞽叟和象想将他活埋,正兴高采烈地填着坑。
头顶还听得象的大笑:“爹爹,这可真痛快,待活埋了这条狗,随便编个理由搪塞帝王,那两个女人,还有这条狗的远大前途,就都是我的了!”
舜苦笑一声,加快了挖井的速度,不过这次是在侧壁。他可不敢在此时爬上去,他已可以料想,只要一露出头,他便会被一棍子砸得脑浆迸裂。浓腥味的土逐渐掩埋至舜的膝盖时,舜才挖了一个浅浅的洞坑。他丢掉工具,用手急急刨着土。他不想死……
待刨得指甲乌黑充血,坚实的土却忽然松动了,随后自己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七郎探出头,将舜一把拉进,带着舜往上爬。原来七郎送象回家后,担心舜回来是遭到为难,便躲在附近听家中的动静。听得瞽叟要舜挖井时,暗觉不好,就先从屋后往院里挖着地道。
爬到洞口,七郎拨开用来临时掩盖的木板,有股新鲜潮湿的气流涌了进来。舜爬了出来,尽情地享受重获新生的喜悦。“这次,多亏了你了。”舜想抬手拍拍七郎,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得不垂下手臂。
七郎见状红了眼眶,从身上翻出伤药来给舜敷上,嘴里抱怨着,“主人,要是太子下手不那么重,您也不至于受这等罪……”
“胡说什么。且不说太子是为了帮我们,就算下手没轻没重,太子做什么也轮不到我们来论道。”舜神色一凛,却温和回道。
明丽的夕阳,微露的夜色,糅合了冷暖色调的天空,在细风的拂动下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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