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往日一样,林薇在镜前穿戴好青衿,束好了头发,拿起书本,从宿舍赶去书院。听说苏先生的高徒谢纾今日游学归来,大家都争抢着面见谢师兄。
林薇却对此并不感兴趣。
“竹茵,留步。”林薇闻声停下,竹茵是她给自己取的字。
喊住她的正是苏先生。苏先生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将林薇带到一处隐蔽之处,苏先生压低了嗓音:“竹茵,我那徒弟谢纾今日便回了,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苏先生犹豫片刻,似是难以启齿:“竹茵啊,我那徒弟,有个毛病,他太把规矩当回事。书院不许女子入学,我今日叫你来,也就是提醒你一句,往后,别和谢纾来往过于密切,这小子手段太多。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是女儿身,恐怕我也留不住你了。”
林薇莞尔一笑:“原来如此,苏先生不用介意,竹茵记住了。”
“还有啊,每天要记得按时吃药,别抄太久的书。最近天气转凉,你……要注意着些。”
她抿了抿唇,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关心,竹茵先告退了。”
二
上午的课全部上完,林薇收拾好了自己的文具,最后一个离开。她没有和同窗一样去饭堂用餐,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小亭子里,吃着几个白面馒头,手中仍旧拿着一本诗词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下意识抬头,林薇触到一双深邃的眼眸。眼前的男子也身着青衿,面如冠玉,但她却没有什么印象。她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白面馒头,不免有些尴尬。
见她不回答,男子也不恼,只问一句:“只吃这些不会饿吗?”
“咳,在下平日本就吃得不多,这些足矣。”林薇尽量压低声音。她平日几乎不怎么和别人说话,这主动来找她搭话的,倒还真是第一个。
“看你书本不离手,想必也是个喜欢诗词的人。在下谢纾,字伯予,可否认识一下。”
谢纾?他就是苏先生提到的那个谢纾?明明说不要和他有太多来往的,但人家都已经报上大名了,自己不回应也真是太不礼貌了。
林薇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林薇,字竹茵,幸会。”
回想起今日一天,跟做梦一样,居然简简单单就和谢纾认识了。可是,从谢纾的谈吐言语来看,他都是一个很好相处、脾气也很好的人,真难想象苏先生口中他“手段很多”的样子。
罢了,与其胡思乱想,倒不如今后处处小心。
林薇长舒一口气,点上油灯,磨好墨,翻开午饭时分阅读的那本诗词集,开始誊抄。
火炉上的药罐内散发出浓厚的中药味,火舌紧贴着陶罐,跳跃窜动,白色的雾气在不大的房间上空弥漫笼罩。
林薇停下了笔,注视着旁边的药罐,垂下眼眸。
“要是,老天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就好了。”
三
“竹茵,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藏书阁内,典籍、书简全部乱成一团,散落一地。
“昨日大家都是一起回宿舍的,竹茵负责关锁门窗,应该是最后离开的,怎会发生这种事情?”
众人议论纷纷,说来说去,不过是谴责林薇办事不力,或是好奇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而已。林薇一言不发,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昨日一定关锁好了门窗,还逐一检查过,说她不负责,完全是无稽之谈。可是,她无法证明自己。
“谢师兄,已清点完毕,藏书阁暂无损失。”
从发现藏书阁出事开始,谢纾的脸色就非常难看,且不说苏先生刚离开书院去地方视察不久就出了事,若是藏书阁的典籍失窃,恐怕他和林薇都脱不开干系。
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薇,后者亦是面色凝重,却丝毫没有慌乱的模样。
思考片刻,他还是冷冷道:“竹茵,此次确是你的过失。命你今日将藏书阁恢复原状,今夜由你看守藏书阁。”
“……是。”
“呼……”林薇瘫倒在地上,还有一大堆的书卷没有整理,她却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在她看来,这件事着实诡异。藏书阁没有失窃,就说明幕后黑手的目的并不是书卷典籍,而门上的锁完好无损,说明那人应是书院中人。若是想捉弄她,倒也不必等到现在才下手,何况她话虽不多,但与人为善,不至于到被人报复的地步……
林薇无力扶额,她现在似乎顾不上这家伙到底是谁,只知道这烂摊子可是撂到了她头上。
“咳咳……”已是三更半夜,又已入冬,偌大的藏书阁内寒冷刺骨。“真是的,今夜还要看守,好冷啊……咳咳……”嗓子深处泛上一丝腥甜,她极力克制自己,站起身来,继续整理书卷。
直至黎明拂晓,才算工作完毕。林薇只觉得浑身酸软,手脚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
她半步半步走出藏书阁,回到自己的宿舍。“咳咳……”她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但鲜红的液体还是如蛇一般从她的指缝冒出流下。“真是的,”她自嘲道,“捉弄我一个病患,怕不是来谋害我的。”
林薇擦净嘴角的血迹,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她有些怅然,怕是时日无多,也不知自己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竹茵,你在吗?”有人轻轻叩门。
打开门,竟是谢纾。
桌上的两盏茶雾气氤氲,两人相对而坐,不发一言。
林薇无奈地默默摇头:“伯予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纾一怔,继而也缓缓道:“竹茵,对于藏书阁事件的幕后黑手,你有头绪吗?”
“哦?伯予兄不怀疑在下?”
谢纾笑着摇摇头:“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林薇笑了:“伯予兄所言极是。不过在下也有一事想请教伯予兄。”
“但说无妨。”
“在下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伯予兄就有理由这么做了吗?”
四
谢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林薇的宿舍房门,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的。
那个问题,太露骨了。
露骨到戳了他的痛处。
“藏书阁事件的幕后黑手,不就是伯予兄你吗?所以在下也很好奇,伯予兄今日前来拜访,是试探吗?还是有别的目的?”回到书院那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林薇对别人露出冰冷敌意的眼神,像是寒冬的冰凌。
若不是当天晚上,她不放心藏书阁前去检查,也不会撞见谢纾打开藏书阁大门。她不知道谢纾要做什么,但到了翌日,她什么知道了。
手段很多?不过如儿戏一般!
“伯予兄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谢纾拿起茶盏,他的手不知为何有些颤抖:“竹茵,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解释一下,你一介女子,是如何混进书院的。”
这不是赤裸裸的“来啊互相伤害”的示威吗?!
“就为了赶我走?可是你对我的处罚,又没有让我离开书院这一条。”
“警告而已。待我找到证据让你在众人面前难堪,还是你自己乖乖离开,自己选一个吧。”说罢,谢纾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等等!”
“何事?”只是停下脚步,他连头都不回。
“你凭什么赶我走?”
“你是女子,女子不能入书院,这是规矩。”
果然啊。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但这话从他嘴里那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真是气人啊。林薇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失去了血色,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真的是这样吗?女子不能入书院,不能入书院的又何止女子?众所周知,书院是你们贵族的专属,只有你们才有资格读书学习,平民百姓生来却只能过平庸的生活。来书院的这段时间,我看得也很多了,有人占着书院门生的名额却不好好读书,有人整天只知饮酒作乐。而你,仗着自己是贵族公子就随意捉弄别人,很有意思吗,谢纾?”她知道直呼谢纾的大名是不敬,但此刻,她不想叫他的字。
“我倒是已经不在意能不能在书院待下去了,你我都抓着对方的把柄,就看谁先管不住嘴了。”
谢纾心中一紧:“像你这种人,果然还是直接把你赶出去的好。”
“伯予兄轻便!”
谢纾走后,林薇慢慢坐下,她极力想止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但只是徒劳。她拉开柜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纸,林薇纤长的手指摩挲着这叠宣纸,不舍地将它们抱在胸前。自己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怕是不走不行了。
“算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只是,她说出这句话时,晶莹的泪滴砸在了她脚下的地面上。
“谢纾,近日上课怎么不见竹茵?”散学后,苏先生叫住了谢纾。
“回苏先生,竹茵已经离开书院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竹茵在宿舍留了张纸条,说是不用惊动大家,她自己回老家了。”
“……回老家?痴儿,她是不要命了……”
“什么意思?什么不要命了?”谢纾不解,但心中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五
谢纾坐在船头,任凭水汽打在他俊秀的面庞上。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但更多的,像是在放空大脑。
此次出行,是书院决定的资助项目,目的地就是林薇的老家。
自从谢纾从苏先生那里得知真相后,他心中五味杂陈,此次出行,他毅然报了名。
哪怕是现在,他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苏先生的话。
“竹茵是我故人的女儿,生活在一个小村庄。此次进京,本是为了寻医治病,得知我在此,软磨硬泡央求我让她进书院,哪怕是做些抄抄写写,也好挤出时间给那里的孩子们抄几本教材出来。现在她回去了,那个地方哪里有什么医者能治她的病啊……”
谢纾想着,再回想起先前林薇对他说过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是,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报名过来呢?是愧疚吗?如果见到她又该怎么办?要道歉吗?要让她去京城,好歹把病治好了吗?
“好烦……”谢纾扶额,他看向广阔的水面,清凉的风扑面而来。他长舒一口气,眺望远方。说起来,还挺好奇她穿女装是什么样子的呢。
“大家都来帮忙!那箱书小心点,别弄湿了,还有砚台别摔碎了。”
帮着把文具和书本从船上搬下后,他忍不住向当地村民询问林薇。
“您问林姑娘?她不是在京城吗?一直都没回来过啊。”一连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林薇没有回来,甚至连林薇家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
谢纾只觉得心中空空的,落寞不堪。明明写的就是回老家,如果没有,她会去哪里?
他找了很久,问了很多人,都只有一个回答。
他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似乎有些愤怒,但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似乎有些释然,但更多的是失望酸涩。想来他还是太自私,下定决心承认自己的过错,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但想来他又太过分,过分到连老天爷都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他闭上双眼,和当初的林薇一样,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苏先生,我想留下,不回京城了。”
“我想给这里的孩子们教书,还有,我想……等她回来。”
六
“好吧,我还真没想到,你要我恢复的那段记忆,居然只有小半年的时间……说起来,那个叫竹茵的姑娘,对你真的那么重要?”我伸了个懒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人,谢纾。
“我……我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你认为的赎罪而已,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是不是为了她怕是未知。至于那位竹茵姑娘,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吧。”
“那……姑娘见过她吗?”
“我这里是恢复人记忆的地方,恐怕她并不是很想回忆起跟你共处的时光,我又怎么会见过她呢?”
谢纾无言。
“行了,业务结束,你的执念我拿走了。”
“有劳姑娘。”
谢纾转身离去,我垂下眼帘,轻轻一笑。
“人啊,不都是这样吗?彼时不知珍惜,到头来,再多的愧疚也不过是对自己心灵的补偿而已。”
“希望你下一世,不要再错过那么好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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