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阮陵出来,先是去了西芜,然后就到了青川,再后来去了望怀山,最后就到了这里。”泠然躺在藤椅上,轻轻摇着,望着天际说道。
姑娘离开家门已有四年时光,这四年着实去了不少地方,也遇到不少人,好人有,坏人自然也不少。
可是那又如何,她是泠然啊。泠然善也的泠然。
最开始到西芜的时候,姑娘生得美貌,也未加遮掩,惹了不少麻烦。有市井的,有庙堂的,甚至还有山上的。但结果如何呢?
姑娘一路走来,有理处讲理,无理处出剑。剑未折,人自然也无恙。
“你来这里干什么?”慕白蹲在躺椅旁边,衔着一根禾苗,青草的味道,是一种青涩的甜。
“自然是为了龙。”泠然义正言辞。
“此地当真有龙?”
“你何必问我。”泠然转过头,认真看着慕白说道。可姑娘眼神涣散,又显得有些呆滞,像是一只呆头鹅。当然是天鹅,还是极漂亮那种。
“白先生,吃早饭了。”黝黑汉子笑着将桌子从堂屋抱了出来。
汉子叫何书坪,何清他爹。
碗筷摆好,众人齐聚,开始吃饭。
泠然也自然不会客气,细嚼慢咽,下筷却是不慢:咸菜很香。
饭毕,妇人和老何去了地里除草,何清也被几个孩子拖去厮混,院里又只剩下了慕白和泠然两个人。
“你想怎么做。”吃了饭自然是要做事的,慕白心想。
“杀人。”泠然起身,转过头说道。姑娘朱唇轻启,眼神涣散,声音软糯,眉目温柔,不见半点杀意。
慕白讶然道:“杀谁,为何杀?”
“当死之人。”泠然顿了顿:“你要跟来?”
慕白点点头:“自然。”
泠然笑笑:“也好。”
荫北镇北面靠山,南面临河,河边自然是片片稻田。
张牡正在检查刚刚抽芽的谷种。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芸苗插秧了,一年的收成就在这上面,马虎不得。不,今年收成还不止,神仙老爷给的赏钱可真是不少。想到这,张牡咧嘴笑了起来。
“你是怎样插秧的?”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张牡耳畔响起。一听就不是本地口音。
张牡转过身,拱了拱手:“客人有所不知,现在还不到插秧的时间。”
来人白衣羽扇,玉珏纶巾,行走之间龙章凤姿,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有身份的人。
叶拓笑笑:“只管说你是怎样插秧的。”
“手捏着秧,斜插下去就好。”张牡试探道。
“为何不是直着插下去?”叶拓又问。
“直着插下去不稳当,秧苗过两天就会冒起来,活不成。”
“原来秧苗也立不端啊。”叶拓又笑,眼中隐有红光闪过。
“那是自然。”张牡突然一动不动,片刻,眼中也有红光闪过。
张牡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里走了出来,在叶拓身前站定。两人心照不宣互为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荫北镇最老的老榆树下,张静林慢慢转过身来:“想来两位大概是来杀我的罢。”
老人身形佝偻,白发稀疏,脸上满是沟壑,就如同身后的榆树那般。全身最新的是那身茶红长衫,却不贴身,略大,挂在老人身上,如同流尽了汁水的灌汤包那般,皮耷拉在馅儿上。
“是他吗?”慕白转头问道。
泠然点点头:“生死有命,当死不死,就惹人厌烦了。”
老人摇摇头:“没有谁该死,也没有人想死。”
时间要往上追溯五百年,彼时的张静林还是少年人。少年人总是收不住脚的,那大概是个春天,少年在山里迷了路。平时闭着眼睛就能走出的大山,突然陌生了起来。
“你会死。”一道声音在张静林心头响彻。
“你是谁?”少年慌了神,心跳声无限放大,似催命的鼓声一般。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死。”声音又一次响起,不徐不疾却有种掌控人心的魔力。
少年惶惶四顾,拼命安慰自己:都是幻想,是自己吓自己,都是假的。
突然,一束光蓦地穿过,少年身前的树颓然倒地,压折青草无数。
“你看,如果我想让你死,你就会死。”声音继续响起,如同魔鬼的催命符。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救救我、救救我。”少年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雨后初晴的泥土是柔软的,可少年的心一片忐忑。
“当然,你也可以不死。”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少年不住地磕头,甚至忘了哭。
“只要你不想死,你就不用死。”声音顿了顿:“回去吧。”
少年还在磕头。
“叫你回去。”声音斥道。
少年拔腿就跑,可腿已经软了,跑出两步又跌了下去。如此几番,少年方才跑远,陌生的山路又熟悉了起来。
回到镇上,少年不敢逗留,径直跑回了家。
“谁欺负你了哇,脸花得跟黑猫似的。”母亲把少年拉过去,用围裙给他擦着脸。
张静林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涕泗横流,泪流满面。
到后来少年成了老年,熬死了父母,熬死了妻儿,甚至后来他家里那一支都绝了后,他还是没死。
张静林慢慢发现,自那以后大概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不止是自己,还有镇上。可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也不知道。
只是从那以后虽然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却从未有人对此有过怀疑,甚至没有人质疑他为什么能活这么久。镇上的人只记得,镇东有个老头,活了很久,至于多久,谁知道呢。
“你的故事,说来听听。”慕白笑道。他自然知道老者的问题在哪,只是不妨碍他想做的事,所以一直听之任之。
张静林便慢慢把这件事讲了出来,故事很长,老人讲到一半就索性坐下来讲。末了,老人问道:“白先生,你是懂道理的人,我只是不想死,这有错吗?”
未待慕白回答,泠然认真道:“你本身是没有错的,可是至少四百年前你就该离开了,活到现在,你害了所有人,我这样讲,你可明白?”
张静林摇摇头:“我活了这么久,有一句话始终没有明白,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敢问姑娘何解?”
泠然叹了口气,轻声道:“所以,这句话我向来不认同,窃钩者,窃国者,皆当诛。”
张静林面色复杂。
“所以,你还是要死。”
“我知道了,有劳。”老人闭上了眼睛。
槐花无风飘散,如诉如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张静林身影消散的那刻忽然想到,或许那天以后自己便再不是自己。所以,活了这么久,又是在为谁而活呢?
慕白用脚踢着路上的石子说道:“几年前读书时,曾有人告诉我,桃枝为书院物,不可攀折。”
“然后呢。”泠然低着头略慢慕白半步。
“然后?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三千。”慕白笑得放肆,声音响亮。
那年春,世人只知书院桃花三千棵,一夜谢尽。
却不见失望至极的少年转身离去时,眼中落寞。
书院,与老师口中听来的,不甚相同。
“所以啊,按自己想法去做便好,其它的,谁管?更何况,我是对的,你也是。”
尽管过了多年,慕白提及此事,仍觉得斩尽满山桃花还是太温柔。所以笑意中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意气。
下一次,若是再访书院,还是失望。那么慕白要斩下的,可就不止桃花了。
泠然抬起头,眉眼弯弯如月牙:“嗯,我知道的。”
嗯,那是自然,毕竟,他是慕白,我是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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