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善之心

我今年八十五岁高龄了,医生叮嘱我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高血压、高脂血症、肺气肿、痛风等一系列的疾病每天困扰着我。看着那一包包令人作呕的药物,我真想干脆眼睛一闭,永远摆脱这些疾苦。当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有什么好。万幸,我现在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清。唯一让我牵挂的是,我的孙子为民,我想亲眼看到他成亲。

“老奶奶,呆在院子别出去哦,刚下雨,路很滑。”邻居家阿兵的媳妇对着我大声喊道。

“知道的啦......知道的啦。”我耳朵灵敏着呢,又不是听不见。

又来了一个村里人:“老奶奶,进屋吧,外面滑着呢,别摔着了。”

“知道的啦...... 知道的啦。”

这些街坊邻居都很关照我,知道我一身病,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看管”着。

我唯一能消遣的是,坐在家里看电视。但这几天村里人说电视信号坏了,说什么塔被雷劈坏的,我没听到雷声啊。哎,真无聊,要是我的孙儿为民回家陪我聊聊就好了。我们家就三个人,我儿媳妇、为民和我。我那儿媳妇整体忙着照管他的果树,哪有闲工夫陪我啊。

我拖着老腿在屋里和院子来回重复地做循环椭圆运动。实在闷得慌,我就拄着拐杖试图去隔壁路边转转。但刚出院子几步,阿兵的媳妇又出现了。

“老奶奶,您回院子里吧,这边路滑。”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

“胡说......年轻人,没下雨呢。”我有些不满,路明明是干的。

“哦......哦,那个......那个阿成家刚买了一条狗,凶着呢,您别过去了,回院子吧。”

我将信将疑,但还是回院子,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出门摔倒。

这几天晚上,我儿媳妇没回家,听邻居说她到城里卖果去了,几天才回来。她还特意交代邻居家,给我送来吃的。

第二天,我又想走出院子,试图去隔壁家的小道走走,看看那些熟悉的花花草草。

“老奶奶,您回屋吧,路滑着呢,别出来了。”又撞见村里的阿等。

我很纳闷,感觉不太正常。没下雨啊,怎么各各都说路滑。

“哦 ......哦,隔壁家刚买了一匹马,见到生人就狂奔,危险啊,奶奶,您就回屋吧。”

阿等刻意解释道。

哎,我叹了口气,这帮后生,我虽然一身病,但意识还清醒,他们怎么把我当成精神不正常的人呢,分明是故意把我“看管”起来。那个阿等更是不正常,一整天就在我家附近晃悠,不干活的吗?但想想,这帮后生还不是担心我的安全,怕我受不了刺激,冲着这份善意,我心里还是暖暖的。

卫生院的人还特意上门给我做体检,政府的人也来了几个,大包小包的送东西。可我这把老骨头了,我才不稀罕呢,我心里想的是,我的儿媳妇赶紧回家晚上陪陪我。孙儿为民在市里消防单位上班忙着呢,我就不敢奢望了。

检查过后,村里人纷纷来我家陪我聊天,我当然很高兴。但也疑惑,怎么?是查出我大限将至吗,大家伙纷纷过来想见我最后一面?可他们劝我别胡思乱想,要按时吃药,想吃好的,他们去给我买。

我越想越不对劲,肯定是查出什么了。不然全村人的反应怎么如此不正常。我得等我儿媳妇回家,问个清楚。我才不信他们,糊弄我呢,我还没老糊涂呢。

这些天电视信号还没修好,村里那些年轻人的智能手机也都说不能用。

他们陪我聊得挺欢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哪怕我大限真的快到了,他们这是对我临终关怀,我也无所谓了。我儿子走得早,也是干消防的,在一次救火中牺牲了,他走后,我心里悲痛的阴霾久久没能散去。这个家就靠我儿媳妇一人扛着,可苦了她,才四十几岁,头发白了一大半,幸好我的孙儿有出息了,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我儿媳妇过了几天终于回家了。但她的状态令我很吃惊和难过。她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眼睛布满血丝,眼袋又黑又肿。

“为民他娘,你这是怎么啦?”我万分着急。

她摇了摇头,假装微笑:“娘......没啥,没啥,我只是太累,生病了,休息几天就好。”

但看她的样子,病得不轻啊,难怪这些天去了哪里,一定是瞒着我去医院看病了。

村里人又纷纷来探望我的儿媳妇。原来是我的儿媳妇病了。看样子很严重。我看她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一脸憔悴,几乎崩溃。村里人还有政府的人来了几回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大包小包的送东西。他们越是殷勤,我心里越是发慌。即便我们是贫困户,但这种扶贫关爱有些超规格了吧,莫非我的儿媳妇,她的病...... 她的病没法治啦。

想到这,我心里烦乱得紧,我行将就木,病就病了,可为民她娘千万别有事啊。她历尽千辛万苦,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更重要的是,我的孙儿为民离不开她呀。

一整晚,我没睡着觉。我思前想后,想到了为民。对,他妈妈病得如此重,他知道吗?没见他回来啊?一定是他妈妈瞒着他,怕他担心牵挂。不行!要让为民知道,尽早带她妈妈去治病。我偷偷下了一个决定,很坚定的决定。让人通知为民,让他回家照顾他妈妈。

怪不得村里人千方百计不让我出村,原来早有预谋。我就半夜偷偷溜出去。这事重大,我一定要这样做。

凌晨四点,村口。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出村去了。他想去隔壁村的一个亲戚家里,试图给她孙儿打电话,通知他回家。

早上六点。为民儿媳妇发现自己的婆婆失踪了。惊声大叫,邻居也纷纷赶来。

“糟糕了,是不是老奶奶知道事情真相了。”

“不会吧,我们都计划很好啊,而且谁也没说漏嘴,都担心老奶奶受不得刺激呢。”

“对啊......对啊,为民妈妈都受不了,几次昏厥,可况是老奶奶,我们保证谁也没泄露,连电视和手机上网都关了呢。”

“对的......对的,为民救火牺牲这事,老奶奶一定还不知道,消防的人过来,都刻意不穿制服呢,而且全村上下都瞒着,也轮流看着老奶奶,不让她出村接触外人,没有渠道了解到这个消息啊!”

“我们别说了,大家分头去找,赶快!赶快!一定要找到老奶奶。”

他们为了瞒我,真是煞费苦心啊,合伙来演出这么一场大戏。

但我还是知道了这个噩耗,那天我步行到隔壁村,那边的村民说漏了嘴,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实在没法相信,没法接受这个残酷和心碎的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不管我多么不愿意接受。

当我看到电视上播放我孙子为民下葬的那一幕,我儿媳妇撕心裂肺地哭喊,旁边工作人员架着她,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员整齐地敬礼,我也立刻昏阙了。行将就木的我实在没法承受这个天崩地陷的打击。而且是第二次。

是隔壁村的人把我送去医院。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眼睛看不见了,但是耳朵还能听见。我想着我的孙儿呀,我的孙儿呀。他在哪里,我一定去看看。病房里的电视也播放这则新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起来,试图朝着电视机的方向扑过去。

“奶奶,您躺着,别动,别动。”一个年轻的护士过来抱住我。

“哎,这个消防员真伟大,但可苦了他娘呀!”这时,从旁边的病床传来了这么一句叹息。

我摸了摸自己的病床,我眼睛是看不见了,但耳朵还听得见。孩子他娘,对,我的儿媳妇!苦命的女人啊。

我老泪纵横,思绪杂乱。回想六十年代大饥huang的时候,很多亲人也饿死了,就在我眼前。我这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能活到这个岁数,算是上苍赐福了。可上苍不公啊,怎么让我活到这个岁数,我的儿孙却......历经人生沧桑的我此时内心也波澜万丈。

我的儿媳妇,对!她再也不能有事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也演一场戏。好让我儿媳妇宽些心,也让全村人放心。

过几天后,老奶奶被送回了村里。她嘴里不断念叨一句话:“我被那些凶狗和烈马惊着啦,受刺激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全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全村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对老奶奶变得又聋又瞎这事,心里很难过,但想想,老奶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不会得知她孙子的噩耗了,这样何尝又不是一种好的局面。

我回来还是重复念叨那几句:“我被那些凶狗和烈马惊着啦,受刺激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全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假装不知道孙子的事,但内心像是被剪刀剪着的,那种伤痛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哦,不对,我儿媳妇可以感同身受。

看到我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没有悲痛的神情,我儿媳妇也许心里好受一点点吧。我再也不能让她担心我了,再也不能了。为民他妈妈!苦命的女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我一把老骨头,啊,我也要快去看看我的孙儿了吧,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的眼泪已干涸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我的儿媳妇。

作者:马木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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