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小时

我是个48岁的女人了,眼袋黑肿,皮肤暗黄松弛,身材臃肿肥胖,衣着还邋遢。

但别以为我没男人要哦,亲友都争抢给我介绍对象咧。读大学的女儿也支持我找老伴。但我都断然拒绝了。我可不是故作矜持,而是心里真的特别抗拒。一是觉得对不起我那刚去世一年多的老伴(我老伴是援鄂抗疫的医生);二是我现在满满一颗心全都系在我这未满三岁的小儿子身上。

你们看,我小儿子正躺在我的怀中。 眼神昏昏欲睡,眼皮半闭着,眼角还有泪痕,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身体包裹着手术服,右手还扎着麻醉针。看得我心都碎了,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手术室门外走廊的时空仿佛真的凝固了。

“妈妈。。。”怀抱里的宝宝声音很虚弱,带着哭腔。

“哦。。。天儿乖,不疼。。。不疼,睡吧睡吧,妈妈在这陪你哦。”我强忍着眼泪,挤出笑容。我完全没有察觉到早已发麻的手臂,也无心理会兜里手机一阵阵震动。

一旁的护士高举着输液瓶,眼睛瞥上手术室。

“孩子妈妈,主刀医生准备好了,您把孩子给我吧,要进去了。”

麻醉药起作用了,我的天儿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我再次紧紧地拥抱我的宝宝。非常非常不舍地托给了护士,我托出去的是全身心的焦盼和担忧。此时我真想下跪,因为除此我无能为力。

看着天儿被抱进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快速关闭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双腿瘫软在地。此刻我多想自己的丈夫在身旁,给我一个支撑天地的紧紧拥抱。

同样是医生的我,以前也见过病人家属的各种神态,对此我也习以为常,但事情砸到自己头上,这种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我终于相信了,这世上永远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用手抓住椅子坐了起来。可感觉屁股下面是热烫的铁锅,根本做不住,思绪更定不了。

“全麻是有风险的,尤其是小孩,会不会呼吸心跳骤停,呸呸!想什么呢,现在麻醉技术很成熟了,你也是医生,你更应该相信医学!”

“哦。。。哦,对的对的,相信医生,相信医学,这只是个小手术,半个小时就好了。”

“可医学不是万能的,凡是有意外,风险无处不在啊,他爸爸不就是。。。麻药可能导致支气管痉挛、喉痉挛等,天儿会不会呢,不不!不会的,这是三甲医院,有什么症状,抢救来得及的,各种设备先进的。”

我双手用力挠了挠蓬松的头发。屁股往右边挪了挪,这个医院的凳子怎么这么斜,我坐在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上面,豆浆迸洒了一地。我无暇顾及这些,管它呢。

“早知道,先不做手术了,哎,先观察一阵,也许天儿自然就好了,但是,已经观察七、八个月了,超过两岁,这种病自愈概率极低了,不尽早做手术,恐怕影响以后的生育功能。”

“对的对的,尽早做,这只是个微创手术,会没事的,是个小手术,小手术,但。。。但打全麻呀,这么小的孩子,打全麻,会不会以后影响大脑发育,会不会影响身体脏腑器官,有可能啊,概率极低,那也是可能啊,能不能绝对保证没有,不不,你也是医生,你知道,医生不是神仙,凡事有意外。”

“但此时我能做什么吗,哦,天啊,希望顺利,拜托了,不要有什么后遗症啊,手术不会切错了吧,不会不会,主刀医生是很有经验的,可是他会不会让助理来主刀啊,助理技术怎样,不会切错了吧,导致小孩以后不孕不育,那我怎么向孩子他爸交代啊。”

“傻啊,不会不会的,即便如此,老医生在旁边啊,都说了,这种儿童鞘膜积液手术,是微创的小手术,在外科医生那是最基本的,没事的,没事的,娃他爸在天上保佑我们的。”

我站起身,在手术室门外来回踱步。

“怎么这么久,不是半小时就好吗?不会是双侧的吧,或者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呸呸!”我自个扇了自个嘴巴。

“不会的,会顺利的,会顺利的,如果能在我身上割一块肉,可以免去天儿遭这个罪,我一千个愿意。”我用力捏了自己大腿内侧,但这种疼痛感相比我此时的揪心,太微弱了。

我无数次看了紧闭的手术门。

怎么这么久,还不开门,怎么这么久!

兜里的手机又震动了,管他谁是谁,不接。

我双手合十,对天祈祷。顺利啊,一定要顺利啊。除了信念,我此时真的无计可施了。

“都怪我,平时给娃喂水太少了,才导致的,不会啊,这种病和喂水没有关系的,那就是断奶太快了,一定是,到怪我,还有,进新房没选好日子引起的吧,好像是,也可能我平时太忙,没细心照顾娃引起的,哎,都怪我!都怪我!”

让我头撞墙100下,赶紧出来吧,我的娃儿。

我无数次跑到手术门口,伸长脖子,想探探里面的情况,但什么都看不见。我想敲门,但不行,这是不允许的。

除了等,我能做什么呢,这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我只能等。

手机又震动了,讨厌,这时候,谁还老是骚扰我。

我很不情愿地掏出了手机,这是我今早第一次看手机。有很多个未接电话,哦,是我女儿的,我女儿读大四,护理专业的。她弟弟手术的事,我瞒着她,怕她跟着担心。

她见我没接电话,一定很着急吧。不管了,等下再回电。弟弟还在手术室呢。我心想。

哦,还有一条短信。

我揉了揉眼睛。

“妈,你忙什么呢,不接电话,我跟你说个事,我们学校号召护理专业的毕业生赴非援助抗疫,我已经报名了。”

什么?这孩子,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这么危险的事。我有些生气,正想回电话给女儿说她几句。此时手术室旁边的小窗口开门了。一个护士把头探出来。

“天天家属。”

“唉!”,我立刻狂奔过去,“我儿怎么样了?!”

那护士咽了一口水:“是单侧的,手术顺利!”

听言,我愣了半许,才回过神来,连忙作揖。

“谢谢,谢谢。。。”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大坝泄洪一般,重堵多时的压势得到缓解。

但兜里的电话又震了。

我快速接应,是我们医院的领导。

“谭医生,你赶紧来产科手术室,病人出现大出血抢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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