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

鱼南信是那种很少生病的人,从小到大,她的体质甚至比熊允祈还好。

她还记得这小子在小学五年级的某个午后,捂着肚子从床上滚到了房门旁,那时候她正在睡午觉,被隔壁的一震吓得弹了起来。

那时候王姨做完饭就回家了,而徐敏陪着鱼寒江参加酒会,家里就只剩两个小孩。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头顶的柜橱里找到钥匙,慌乱地打开熊允祈房间的门。

夏天的暑气一下子扑面而来,房间里居然没开空调。

男孩蜷在门边的地板上,嘴唇微微发紫,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发间渗出,凝结在他的眼睫,慢慢,慢慢地滑落。

鱼南信自觉自己向来冷静淡定,但此刻她也慌了。

毕竟她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她坐在他身旁,轻轻地唤了一声:“喂……你还好吗?”

男孩不断地发着抖,手指用力地抓着腹部的衣服,抓出无数的褶皱。

鱼南信的脑子里第一次感觉捕捉不到任何信号,甚至跑下楼的时候,她有一秒忘记了急救的电话号码。

她知道此刻打给鱼寒江并没有什么用,他怎么也无法火速赶回来,而他,已经等不起了。

她用不十分清楚的表达告诉对方地址和病人的情况,然后倒了一杯温水送到熊允祈嘴边。

他依旧抖个不停,脸色煞白,和他总是红扑扑的脸蛋形成鲜明的对比。

鱼南信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别怕,有我在。”

男孩的眼眶湿润一片,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混杂在一起,簌簌地往下流。

鱼南信学着王姨的样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在她幼年的印象里,可能这是她和熊允祈之间气氛最平和的一次了。

看着战栗着的他,她再也想不出他任何的不好。

调皮也好,毒舌也罢,现在他就像一只被遗弃在垃圾桶的小流浪狗,黏糊糊地,弱小又无助,让人不再忍心指责他。

十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停在了小区门口。

熊允祈被抱上担架,几个医护人员正准备转移时,他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鱼南信被这突如其来的牵扯提回了神,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开着灯照探了一下。

“别……走。”虽然对方的话含糊着,但她还是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这两个字的恳求。

她又怎会不懂。当年妈妈走的时候,她也在病床前这样一遍遍呼唤着。

她一直是个敏感的孩子,但所有的大人都被她的古灵精怪的外表所迷惑,认为像她这样的孩子,心里是很难藏住悲伤的,就算有,也能在她那天真烂漫的笑里逐渐被遗忘。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覆上了他那只紧紧抓住的手,“别怕,我和你一起。”

后来,鱼南信也忘了后续是如何发展的。她只知道醒来时,是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她更不知道自己是什时候睡着的。

随后徐敏和鱼寒江也赶到了,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还好发现得及时,手术很顺利。

再后来熊允祈就回家了,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徐敏每天变着花样地给他做营养美食,鱼寒江也特意推了工作在家待了一个星期。

在他养伤的日子里,鱼南信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天生别扭不堪。虽然她偶尔想去了解一下小矮子的情况,但一想到他那张虚弱不堪的脸和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她就立马打消了念头。

鱼寒江在某一天察觉到了鱼南信有些异常的表现,她嘴里从不谈论他的伤,但每当大人们说起这件事,她又会找各种借口来旁听,只是听着,不回答,也没什么表情。

后来某天鱼南信半夜里被尿憋醒,忽然发现鱼寒江坐在的床前,默默地看着她,用他的大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房间里很暗,她看不见爸爸的表情,但那声似乎酝酿了很久的叹气却听得分明。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爸爸,鱼南信的妈妈还在时,他忙着工作和应酬,疏忽了母女俩的感受,而妻子出事后,他转眼就重组了新的家庭,女儿的心思,他更无暇顾及。

他是个自私的人,当年他深陷妻子离开的悲恸中,是徐敏,那位曾经同桌两年的同桌陪着他。

高中那年,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贫寒子弟,而徐敏,是个木讷腼腆的女孩,谁曾想文理分班后的第一个同桌,竟然陪伴着对方走过了漫漫两年。

两年,在年轻人眼里,是一段很久的距离。

那时候他们互相帮助着,不管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中,甚至他还帮她参谋起当时对着徐敏穷追猛打的隔壁班男孩 ,他们之间的感情纯粹简单,美好平静。

毕业后,由于地域不同和各种原因,他们渐渐失去了联系,再见时,竟然是阔别十年之久。

她向他倾诉自己的遇人不淑,前夫喝酒赌博甚至家暴她,不久后锒铛入狱。

她的语气,很冷淡,带着一些自嘲。她以为会和当年恋爱的男子相爱一直到老,或是大学时她暗恋了很久的学长能被她的执着所感动,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幸福的短暂停靠,竟然是一个父母说合适的相亲对象。

而避风所还未牢靠,很快就分崩离析。

她边说边笑,所有的不满都在无奈里被稀释。

她看着曾经的老同学因为亡妻在角落里喝着闷酒,萎靡不振。

她生出了恻隐之心。

她陪他谈天说里,和他去远方排解压力,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劝慰他少抽烟多运动,细致入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鱼寒江开始感受到了来自于久违的家的温暖,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她。

他说:“要不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我们搭个伙。”

这个女人每天都在为生活奔波劳碌,却从无怨言,尽管遭受这么多不公的命运,依旧春风拂面,善而不语。

他想为她遮住一些风雨,出于友情、感动或是爱,他分不清楚,也不想深究。

她答应了,在迟疑之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鱼寒江曾经担心女儿会因此大发脾气又或是耍无赖般地哭闹,另他意外的事,所有的进展都十分顺利。

他开始安慰起自己,南南毕竟是女孩子,而“妈妈”对她来说,几乎起到不可取代的作用。

而他的私心却被一层层包裹住,密不透风。

每当想起这些,对女儿的愧疚便愈加深刻。

他极尽全力地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女儿,用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眼神来揣测南南的所有小情绪和不开心。

但难免还是会有疏忽,他繁杂的工作,以及女儿日益滋长的不安。他根本无法面面俱到。

就像这一次,他懊恼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女儿的不对劲。

他和整个家的中心都挪到养病的小其身上,南南心里难免不平衡,可她又是个不爱表达的女孩,这场阴雨怕是已经积压很久了。

他看着面前睡意朦胧的女儿,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在难以察觉的角度里,他闪过一丝落寞的神色。

鱼南信不知道爸爸在这里呆多久了,她只是想上个厕所,然后偷偷跑到楼下去咬一口面包。

她饿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熊允祈就能正常上下学了。但是这场大病,却在他身体里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三天两头不是流鼻涕就是咳嗽,在那很久一段时间里,鱼南信都以他脸上两条清鼻涕来无情嘲笑他。

那段时间熊允祈由于食欲不佳,胸前那两排排肋骨简直触目惊心,本就不高的他,更是很难再看出他有任何长高的趋势。在一届同龄人里像根瘦小的麻杆,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这下鱼南信的那声“小矮子”喊得就更加顺其自然了,就连熊允祈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他。

她暗自得意自己当年的“诅咒”竟然经验了,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几乎一般高的男孩,没心没肺地笑着。

直到这天他们站在一起时,她惊讶地发现:这小子居然比她高了。

他的发育期来得晚而几乎没多大变化,就在鱼南信认定他这辈子只能这样的时候,他竟然悄悄地惊艳了她。

她很不服气,但还是必须要承认。

他迈着两条长腿,鱼南信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他。

从旁边看过去,男孩的侧脸淡然干净,脖颈的线条挺拔好看。

虽然她因为感冒迷迷糊糊地,但还是被着着实实地下了一跳。

小区离学校不远,但由于前几日有一段小路休整,他们不得不抄小路回去,本来十分钟不到的路程,现在却得花费两倍以上的时间。

走到一半,鱼南信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尽管吃了药,但头还是疼得厉害,加上吹来今天靠近零度的寒风,更让她这个生病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脚步慢了下来。

“这么慢?”熊允祈感觉身后的声音有些疏远,回头后发现她正在距离他两三步的距离,低着头,表情不太能看得清表情。

“别管我了,你先走。”鱼南信可不愿意听到某人无休止的抱怨,她宁愿一个人走。

她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用力地擤起鼻涕来。

她低声咒骂了一下,感觉耳朵忽然聋了。

忽然对面走来的人二话不说把她肩上的书包拽了下来,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我可不想被我妈说我欺负你……”

鱼南信的鼻子被擦得红红的,半晌才抬起头“你可真听你妈的话。”

熊允祈哭笑不得地配合着她向前走,“生病了话还这么多。”

鱼南信自觉今天的确受了他不少帮助,把刚想脱口而出的话又压了下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熊允祈感觉自己进错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酸酸的,还有点臭……

他把书包丢在一旁,回头看了看正陷在沙发里的鱼南信。

向着这怪异气味的来源走去。

阳台上,他看到徐敏和王姨忙碌的身影。

徐敏听到动静,异常激动地朝儿子说:“回来啦!”

“这是干什么?”他望着一堆占满阳台的几个大脸盆,里面还泡着许多类似于白菜的东西,一脸费解。

“我跟你说,这可是妈妈小时候最喜欢的腌白菜,你没吃过吧?”徐敏的眼里藏着欣喜,未等儿子回答,眼神示意着旁边鼓鼓囊囊的化肥袋,“我买了很多,打算到时候做来尝尝,包你们喜欢。”

很难看到徐敏有如此大的热情,这回的架势真的吓到熊允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定未来几个月都会靠着这些白菜配饭。

他记得之前有一次徐敏往家里抗了百来斤红薯,说是菜市场低价出售,后来他一看到外表像红薯的食物就头疼。

他无奈地从阳台撤退下来,对着昏昏欲睡的鱼南信长叹一声“完了,又开始了。”

鱼南信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也猜中了七八成,她摇了摇头,“到时候我可不吃,靠你了。”

“我们可是要一起患难与共的。”

“谁要……”鱼南信话刚说到一半,震颤的手机让她又放过一次怼他的机会。

她伸手摸过手机,那头的声音不用开免提也能听得到。

“南哥!!”对方异常激动。

鱼南信被吓得从耳旁拿开了听筒,“我都要聋了。”

“南哥南哥!今晚翘课去看电影吗?”

“电影?”鱼南信嘀咕了一声,那边的熊允祈也看了过来。

“对!我拿到票啦!!……《异星》!”这是阳春雪一直以来就很想去看的,但后来没抢到票整整在她耳边絮叨了一个星期,“今天不是和梁爽他们几个打球嘛,这小子刚和他对象闹掰了,白嫖了两张票。”

隔着屏幕,她还是能感受到阳春雪一脸贱笑。

“嗯——”鱼南信忽然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绕了进去,想了一会儿,“我不去了,今天我哪儿也不想去。”

阳春雪哭诉着:“别啊,南哥,我一个人多孤独,你为什么不去啊!”

“头痛。”鱼南信听烦了,扶额说着。

“哦——”一盆冷水砸在了他头上,可是他还是要顺着南哥的决定,他不敢不服从,更别说劝她了。

半晌,鱼南信才回复,“一个人好好看,看完告诉我剧情。”

便挂了电话。

她看了一眼熊允祈,拖着身体向楼上走去,把话抛向了脑后“待会儿吃饭不用喊我。”

鱼南信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一个梦也没有做,像是陷入了某种沉默黑暗没有尽头的洞口,不断下坠。

后来,一阵敲门声把她从黑暗拉了出来。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和大衣扫了一眼钟:“十一点半。”脑子里嗡嗡地声音已经消失,身上出了很多汗,一离开被窝立刻被冷气附了上身,她赶紧搭了件外套。

她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忽然被提前打开了。

熊允祈看见她停住了片刻,“看你没应声,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别咒我啊。”此刻的她感觉神清气爽,感觉什么话也堵不上自己的嘴,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手里端着的搪瓷里冒着阵阵热气,虽然房间里没开灯,但凭着味道鱼南信可以准确地认出这是她最爱的南瓜粥,味蕾瞬间被打开了。

她十分流畅地接过粥,顺口说了声谢谢。

“你还真不客气。”熊允祈苦笑,看着她被窗外月光映照得亮晶晶的眸子,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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