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到迷惘处(1-4)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孔子《周易.象传》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1.

2013年11月10日,周日,凌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此时的上海已经快速地进入冬天,天气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寒冷起来。上海的天气就是这样,从秋天到冬天的过渡时间太短,寒冷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汪进着急地又看了一下手表,6点50分,距离飞机起飞时间还有40分钟,他看着前面排得依然很长的队伍,他担心能不能赶上飞往东京的航班。

他后悔应该再早起一点,早点到达机场,早点进行海关的通关检查,即使多早到一会儿,哪怕在候机室多等些时间,也比在这里着急排队要强很多,至少心里不用这么焦虑。

上海浦东机场的二号航站楼,是后来新建的,比1号航站楼要大很多,设计得也更具有时尚感,此时大楼内灯光通明,各种灯饰广告牌,流光溢彩,大屏的电视里播放着中央电视台新闻,电视的声音很小。

虽然时间很早,但是整个航站楼大厅里已经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有人拖着大大的笨重的行李箱,显然里面装满了东西,在沉重缓慢地拖行,他们或是去出差,也有可能去国外定居;有的人只背着一个小背包,快速的在人群里穿插行走,他们显然是只做一个短期的旅行。

汪进看着来往的人群不禁感叹,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茫茫人世间,各色人等,不同方向,大家都在为了更美好的生活而努力,似乎永远都是奔跑在路上,不得停歇。

汪进是中美合资企业美通新能源公司的总经理,英文名叫Greg,他这次去东京,是为了参加一年一度的“日本光伏太阳能新能源及氢能国际会议及展览会”。

这次日本展览会对汪进及其团队来说非常重要,他们不仅在展会期间将要与现有的日本合作伙伴进行会议交流,加深合作关系,更为重要的是,这次展会将事关公司在国际市场巨变情况下的国际销售问题,特别是关于欧美的国际销售问题。

此时的国际光伏太阳能市场已经风云突变。

沸沸扬扬的中国输欧光伏产品事件始于2012年9月,欧盟委员会当时宣布中国光伏产业对欧盟产业造成损害,并启动对中国出口的所有光伏组件和部件进行反倾销调查。

接着,欧盟委员会2013年6月初决定,将从2013年6月6日到8月6日对产自中国的光伏产品征收11.8%的临时反倾销税,此后税率将升至47.6%。

而早在2012年的10月,美国商务部对华光伏双反案作出终裁决定,认定中国向美国出口的晶体硅光伏电池及组件存在补贴和倾销行为,并设定了14.78%-15.97%的最终反补贴税率及18.32%-249.96%的最终反倾销税率。

前有美国制约,后有世界最大的光伏市场欧洲市场的关闭,一夜之间,中国的所有光伏太阳能企业都面临着同样的经营决策难题。

可以想见,这次的日本光伏展会对所有国内外的光伏企业是何等的重要。

在这次日本展会的最后一天,汪进还要与冲绳国际物流商社探讨在冲绳岛共同合资设立光伏组件工厂的可能性,这个计划也是美通公司试图应对欧洲“双反”的策略之一。

汪进望着慢慢向前挪动的队伍,心里在反复地想着现有的正在合作的每一个日本客户,如何能够进一步加深与他们的合作,如何进一步拓展日本市场,因为他知道,日本客户非常挑剔,工作非常严谨,任何产品质量问题和商务信息上的不确定性,都会导致他们停止合作关系。

排队的人太多,队伍太长,汪进看看后面的人,队伍是绕了一圈又一圈。汪进感觉有点热,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和灰色围巾。

汪进个子不高,大约身高1米7,刚刚40岁出头,略微有些发胖,他身着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蓝色条纹的白衬衫,浅红色的领带,外套是一件齐膝的深蓝色羊毛风衣。这件风衣他已经穿了近10年了,不过看起来质量还是很好,颜色依然如新。

后来汪进总结买衣服的经验,买东西还是要买质量好的,价格贵一点的东西还是很值得,最后算下来也是最划算的方式。这件风衣当时花了将近汪进半个月的工资,但是平均一下,大约每年才花了500块钱,而且现在看起来这件风衣还是很体面。

在年轻时手头紧张的时候,大家总是挑便宜的东西买,几年后综合算来,其实并不是成本最低的消费方式。每个人都一样,在经济拮据的时候总是先考虑眼前,谁还能考虑到多年之后呢。

其实汪进是很讨厌去买新衣服的,每次都是何燕说要带他去买新衣服,他总是找借口拒绝,一方面是因为时间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很讨厌买衣服时的挑来挑去、试来试去、犹犹豫豫、反反复复的无用劳动,他喜欢快速决策。

更让人讨厌的是,有些商场的推销人员会黏住人喋喋不休地推销产品,如果不买,他们便会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这种“有奶便是娘,无奶就骂娘”的人是汪进最不齿的,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们的。

这个时候汪进的电话铃响了。

“喂,是Greg吗?”

“对,闵总您好。”

汪进看到电话号码,知道是美国总公司寰宇公司的董事长夫人闵迪的电话。闵迪今年已经56岁了。

“不好意思,这么早打电话给你,现在你讲话方便吗?”闵迪问道。

“方便的,我现在在浦东机场,准备去日本参加光伏展览会。”汪进答道。

“奥,Greg, 你知道吗,杰夫瑞出事了,他现在快要奔溃了,刚才要跳楼自杀了……”说着,闵迪差点哭了出来。

汪进听了,心里大吃一惊,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现在美国总公司内部出了问题,他没有想到问题这么严重。

汪进左右看了一下周边地人群,他马上急切地低声问道:“啊,为什么呢?”

“财务总监Anny把公司转板到纳斯达克上市的申请向SEC举报了,说我们违反法律规定,虚假申报,提供虚假财务报告,现在警察在核查杰夫瑞,要把他抓进监狱。”闵迪说完,哭了起来。

“闵总您别急啊,那您看我们怎么支持您和杰夫瑞呢?我现在在机场,不便于在这里多讲。”汪进宽慰闵迪,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杰夫瑞让我打电话给你们,有一个补充协议,请你们签一下,然后尽快寄给我们,看看这样能不能帮助杰夫瑞度过难关。杰夫瑞现在不能打电话给你们,他现在已经被监控了,手机也不可以随便使用。”闵迪说道。

汪进听罢,感觉这次杰夫瑞是真遇到大麻烦了。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您尽快发邮件给我吧,如果急需,我到了东京之后,尽快和柯凯和裴肯一起签给您。”汪进马上答道。

“好的,那就麻烦你们了,先感谢你们,祝你飞行愉快啊!”闵迪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这个通话前后不过2分钟,可是把汪进刚才关于日本几个会议内容的盘索,一下子冲到了九霄云外。

汪进感觉自己身上隐隐地出汗,头脑里一下子似乎嗡嗡地响起来。

虽然刚才闵迪电话里的语气似乎还比较缓和,但他听得出来这件事情是特别要紧、特别急迫,他不自觉地解开了风衣的衣扣。

一种隐约的危机正在快速的向汪进压过来。

闵迪的电话,让汪进的脑海一下子空了,眼前的人流和时间似乎也随之停滞了。

“来来来,请到这边排队。”穿着制服的指挥通关的工作人员看着汪进有些发呆的模样,提醒他到6号窗口排队。汪进马上拉着行李箱,赶紧向6号窗口走了过去。

“你的机票呢?”负责通关检查的是一个女警官,她看了一下汪进的护照,抬头看了汪进一眼,然后低头又仔细确认了一下。

汪进赶紧把机票递了过去。

“请和我来一下。”女警官从四方格子的工作间里走了出来,把汪进的护照和机票交给了她工作间后面的一个魁梧的男警官。

汪进知道,又要复核他的护照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估计是因为某个被限制出境的人物,和他的名字一样,导致他每次出国时也要被反复地核查身份。

魁梧的男警官把汪进的护照拿到大厅中央的一个办理柜台,交给另外一个警官,嘴里说了句什么,然后还回头看了一下汪进。

过了一会儿,警官把护照还给了汪进,说道:“不好意思啊,这是我们的工作,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去行李安检了。”

“谢谢啊。”汪进接过护照,立马快步地冲向行李安检点,那里依然是长长的队伍。好在汪进定的是商务舱,可以优先进行行李检查,商务舱那条线的排队人数要少很多。

2.

行李安检完毕,汪进拖着行李箱快步奔向26号登机口,行李箱的两只轮子在地上飞快地转动,发出“呼呼”的声音。离登机还有10分钟,时间还好,汪进松了口气。

“汪总早!”在登机口不远处,柯凯和裴肯从对面迎了过来。

“柯总、裴总早!今天差点晚点啦。”汪进略带一点急促的喘息也招呼道。

柯凯是美通公司的国际销售副总,裴肯是公司的采购副总,虽然他们已经一起工作多年,但是他们还是以他们三个人的工作职位作为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习以为常的彼此称呼,既亲切又显示出互相的尊重。

柯凯比汪进小4岁,长春人,长的高大粗壮,皮肤略黑,虽然口音里还有一些东北味,但在上海居住多年之后,他的东北口音已经很不明显了。

柯凯大学毕业后,最初在老家的一家国有企业工作,两年后想出国留学,便放弃了让人羡慕的稳定的国企工作岗位,在北京住了2年地下室,参加托福考试学习班,后来被法国里昂商学院录取,硕士毕业后便来到上海工作。

裴肯是河南人,比柯凯又小了4岁,1米8左右的个子,帅哥一个,戴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的经历相对简单些,西安交大国际贸易专业毕业,本科毕业后先到徐州的一家豆奶企业实习了几个月,后来被安排到上海做豆奶的销售。

裴肯因为英语很好,他后来就跳槽改做国际贸易,再后来,他考取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与美国纽约大学合办的MBA,学费很贵,但为了提升自己的业务和管理能力,他还是咬咬牙把学费交了。

“路上堵车吧?”柯凯笑着问汪进道。柯凯的穿着一直很随便,今天他穿着浅灰的羽绒服,敞着口。

“路上倒不太堵,就是通关时人太多了,队伍很长,绕了很多圈啊。”汪进答道,刚才一路小跑,有点热了,他边说边把自己的衣服扣都打开了。

“我坐的是地铁,时间基本准时,我今天稍微早到了一会。”裴肯在一旁也说道。他是三个人里最年轻的一个,1978年出生,比柯凯小4岁,比汪进小8岁,汪进常开玩笑说他是80后。

几句寒暄之后,汪进说道:“我刚才接到闵迪的电话,说杰夫瑞出事了。”

“杰夫瑞出事了?”柯凯马上走近了一步,脸上现出好奇又惊讶的神色。裴肯也马上靠了过来。

2007年11月,汪进、柯凯和裴肯与美国寰宇公司的杰夫瑞,一起创立了“新能源事业部”,然后于2009年在通县投资设立了美通公司。美通公司运营6年多来,汪进一直秉持一个工作原则,因为与柯凯和裴肯既是股东合伙人又是公司的高管,公司的任何事情汪进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两个人,一起沟通和商量。

“闵迪怎么说呢?”柯凯又补问了一句。

“她也没有具体说什么,就说杰夫瑞被Anny举报了,SEC在调查他,可能要进监狱。”汪进说道。

“那这个事,我们还是要仔细考虑一下,法律的事儿,都不是小事。”柯凯放低了声音说道,说完朝左右看了一眼,似乎怕被人听到似的。

“我们和杰夫瑞也没有什么关系啊,闵迪打电话给我们干什么。”裴肯面似无辜地说道。他的黑色的半身风衣很紧凑,看起来很合体,把高挑的身材体现得很明显。

“那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汪总,我们要特别注意啊,”柯凯似乎下了结论,肯定地说道:“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啊,我们没有犯什么错,不能和杰夫瑞牵扯到一起,我们辛辛苦苦地创业,建厂房,招工人,创造就业,创造税收,帮美国寰宇挣钱,辛辛苦苦地支撑着公司,简直是吃尽了千辛万苦,我们是老实人,要注意啊。”

柯凯说得似乎有点激动,又有些焦虑,但是句句是大实话。

“是啊,我们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为杰夫瑞创造利润,我们不能和他们扯到一起。”裴肯附和着说道。

三人当中,裴肯年纪最小,生活经历也最少,他平常虽然言语不多,但是他的性格就是严格和谨慎。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我刚接到电话时,也很紧张,现在想想,我倒觉得我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担心杰夫瑞这次估计遇上大问题了。”汪进说,“本来我还想在飞机上和你们再商量商量在日本冲绳合资建厂的事情呢,哪知道突然又遇到这么个事儿。”

“日本建厂的事我们也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一个月前去了冲绳,现在推进得是不是太快了。”柯凯接着说道,语气不是很肯定,显然他对这个项目有疑虑。

“是啊,这个项目的推进不会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还要考虑还有杰夫瑞呢,我觉得日本合资建厂的事可能还要和杰夫瑞商量一下。”裴肯补充道。

裴肯的这句话,其实是汪进最头疼的一件事。

一方面,市场情况紧急,必须立即决策如何快速建立给欧洲市场的供应链,另一方面,美通公司的大股东美国寰宇公司的董事长杰夫瑞和总裁沃森现在对美通公司似乎又虎视眈眈,居心叵测。现在杰夫瑞出事了,更不知道后续该如何开展。

“各位旅客,商务舱登机开始了,请大家准备好机票和护照。”登机台的检票员在用喇叭通知。

“哎,今天几件事情都挤到一块来了,我们还是先登机吧,几个事儿我们一会儿再讨论。”汪进说完,拉着行李箱快步先朝登机口走去。

到了登机口,汪进不经意朝候机大厅的窗外看了一眼,带有“飞燕”标识的东航的白色空客360飞机就停在窗口不远,早晨的阳光照在机身上,把机身照得闪闪发亮。

柯凯和裴肯跟在后面,汪进的话,让他俩心里又多了一份心思。他们知道,闵迪这么早地打电话过来很反常,而且,现在美国寰宇公司的股东多了,增加了几个新的投资人,董事会成员也增加了美国投资机构推荐的人员,公司的内部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柯凯和裴肯知道,美国寰宇公司已经开始遭遇一场巨大的风暴。

3.

平常出差,汪进、柯凯和裴肯的座位一般都不在同一排,互相离得较远,各人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这样便于三人在旅途中休息,而且,在飞机上谈论工作也不好,会影响周边乘客的休息。

“汪总,我们要换个位置,坐到一起把几个事讨论一下吧?”裴肯问。

“我看还是到东京后再说吧,我们都先思考思考,柯总,你觉得呢?”汪进想了一下说道。

“我觉得行,先休息休息吧,也没有必要太焦虑。”柯凯就是这样的性格,东北人,直率,把一切也看得很开。

汪进的位置靠近走廊通道,这是他每次出行优选的位置,是多年以来坐经济舱时养成的习惯,现在坐商务舱也还是一样。

选择靠近走廊,主要是因为汪进的腰疼的毛病已经有好多年了,才40岁的年龄,似乎已经老胳膊老腿了,不能够长时间久坐,他必须坐一会儿就要站起来走走,否则要酸疼得不行,很难受。坐得靠近走廊的话,如果腰疼就可以出来走走,不至于影响旁边的人。

近两年出差,汪进开始改坐商务舱了,这都是柯凯和裴肯建议的。

“我们从2008年开始,都辛苦了这么多年了,可是我们去美国出差,他们竟然给我们住最便宜的汽车旅馆,你说我们也太老实太冤枉了。现在国家和媒体都在说,为了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大家都要继续努力,可是我们都努力这么多年了,可以对自己好一点了。”

汪进觉得他们俩也说得对,创业这么多年,现在还在进行艰苦的奋斗,但自己的身体却很诚实,有时是真的吃不消了,特别是长途的飞行出差。

商务舱的位置宽大,而且可以把座椅调平,人可以平躺下来休息,可以极大地缓解汪进腰疼的毛病,如果去欧洲或者美国,还可以躺着睡一觉,大大缓解长途旅行的疲劳,下了飞机就可以直接开展工作,也是提高工作效率的好办法,两全其美。

“汪先生您好,这是面巾,请问您要喝点什么?”东方航空的空乘服务员走了过来,声音轻柔而又礼节,看得出来,东航的职业培训很到位。

“温开水吧,谢谢。”

“好的,请您稍等。”

汪进看着空乘转身离开的美丽背影,心想,如果我们对国际销售人员的培训也这么到位,也这么注意细节,对我们客户的服务也这么细致,甚至能记住每个国际客户的又长又难念的姓名,那在销售业务的推进上也一定会事半功倍。

可现在让汪进感到不满的是,目前美通公司的国际销售管理团队的创新意识还太弱,大多数人还是习惯于墨守成规,不善于借鉴其他公司的先进做法,特别是在现在的互联网信息时代。

另外,团队里也亟需引进更有经验和能力的新的管理人员。

想到公司的现有管理团队,汪进不禁心思重重。公司要发展,现在美通公司面临着如此重重复杂的国际市场问题和公司内部问题,不发挥团队的创新力量,公司恐怕很难度过接下来几年的危机。

汪进喜欢选择东方航空的原因,也主要是因为东航的服务和机内环境,以及东航机内播放的特有的《茉莉花》轻音乐。很多次,在其他场合偶然也听到《茉莉花》轻音乐的时候,汪进仿佛感觉自己又坐在了东航的机舱里一样。

“汪先生,您的温开水。”

“好的,谢谢。”汪进接过空乘的温开水,轻轻的喝了一口,感觉胃里现在似乎不愿意接受喝水这个工作。汪进调了一下座椅的角度,让自己相对的平躺一些,这让他感觉胃里舒服了很多。

邻座靠近飞机窗户的是个美国年轻人,黄头发白皮肤,脸上的黑色汗毛很重,大约30岁左右。

“Are you going to Japan for holidays?”美国年轻人问汪进,紧接着,他又用中文问道,“你是去日本旅行吗?”

汪进很惊讶,小伙的中文说得很不错,中文发音很标准,显然是学过中文或者在中国工作的。

在飞机上汪进经常遇到这样的邻座,他也喜欢与领座聊天,特别是在遇到外国乘客的时候。这是出于他多年做国际业务的职业习惯,每次遇到国际客户,汪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介绍自己的公司和产品,希望着能遇到一个潜在的大客户。这都是职业病。

“No, for a business trip. (不,我是去商务出差的。)”汪进直接用英文回答道。不过今天的他,已经全然没有了与人闲聊的心情,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让他挥之不去的烦人心思。

“Oh, your English is so good. My name is James, nice to meet you.(奥,你的英文很好啊,我叫詹姆士,很高兴认识你。)”

“Thank you James, I am Greg. (谢谢詹姆士,我是格莱)。”汪进答道,但是此时的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显得有些不愿意讲话,他心里的事太多了,可是出于礼貌,他后面又补了一句,“And you(你呢)?”

“I am working in Tokyo. (我是在东京工作的。)”

“Oh, what industry?(哦,哪个行业?)”汪进问道,这是他多年从事商务开发的敏感性。

“Coco cola(可口可乐)。”

“Oh, Very good product. (哦,你们的产品很好啊。)”汪进略感失望,这个人不是做太阳能行业的,便礼貌地回答道:“Have a good flight(祝你飞行愉快)!”说完这句话,他往后又靠了靠,准备休息的样子。

隔壁的美国小伙见汪进准备休息了,也就不再继续聊天,打开了座椅前的电视屏幕。

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和你聊天,要么对你不感兴趣,要么没有共同话题,要么就是他有自己特别的心思在考虑。美国小伙很自觉地也就不再打扰汪进了。

汪进躺了一会儿,还是调直了椅背,坐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笔,把在日本期间的每个会议需要讨论的要点逐一地写在一个小本子上,以防自己后面忘掉,在会议开始之前他可以再系统地看一下。

从进入机舱开始,汪进已经迅速地梳理了目前让他最烦燥的三件事:闵迪的电话,冲绳的合资建厂,和就在眼前的日本会议。汪进决定还是每件事情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来处理,船行到哪里,就到哪里取水,后面的事情再着急,也不能耽误前面的事。凡事慢慢来吧,船到到桥头自然直。

但是,单单就日本会议这一件事,就让汪进感到思绪纷乱。

与日本现有客户进一步深入合作要采取什么新办法?如何在日本市场加大销售量?冲绳合资工厂设立的风险评估和可行性如何?日本市场的未来前景如何?日本市场拓展的新策略在哪里?这些问题,让汪进一时脑子里显得很乱,无从落笔。

坐在前面的柯凯,已经平躺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在休息,或许也在思考这几个令人头疼的事情。裴肯的位置在左边不远的地方,他点了一杯橘子汁,正在看最新的新民晚报,橙黄色的橘子汁放在他的前面,颜色是那么鲜艳,看起来那么令人赏心悦目和新鲜可口。

4.

从上海到东京,大约3个小时的飞行,很快就到了成田机场。

成田机场虽然不如上海机场那么看起来那么新,装饰得也没有那么豪华,但是机场里干净整洁的宽阔的长长的行走长廊,以及两边墙壁上的当代艺术图案和各种宣传文字,显示出这个国际大型机场自有独特的气质,一切都管理有序,深有日本文化意蕴。

汪进走了这么多国家,每到一个国家的机场,汪进总会很感慨,中国真是强大了,几乎每个国家的国际航班到达点,都有大幅的中文“欢迎您来xxx国家”标语,由此可以看出,每年有多少中国人到世界各地去旅行或者商务交流,而这些国家又是多么重视与中国友好的商业合作关系。

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也是中国走向世界的时代。

汪进、柯凯和裴肯拉着行李箱,很快地就通完关,从机场出来,到了出租车的停车点,几乎没有排队,就上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在日本,人们出行一般都喜欢坐公共大巴,因为出租车太贵了,今天他们三人要不是时间比较紧,也会选择坐机场大巴。

“Ohio,Koniqiwa(你好,早上好)!”汪进很热情地用日语对司机打招呼。司机竟然是个穿红色衣服的大约60多岁的老太太。此时汪进的情绪也逐渐调整过来了,没有了刚才的焦虑,他用这种对话的方式继续给自己解压。

出于工作习惯,汪进、柯凯和裴肯他们都学会了一些最简单的各国的日常招呼语,比如“你好”“谢谢”“再见”等,日语、韩语、德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等等,他们都会说一点。在与国外客人见面的时候,这些简单的当地语言,会快速地拉近与客户的心理距离。

“Koniqiwa, China?(你好,从中国来地吗?)”司机老太太看起来精力充沛,没有丝毫的老人垂暮的衰老的感觉,她大声地和汪进三人招呼道。

“Yes, Shanghai(是的,上海).”裴肯用英语回答道。

“Oh, Shanghai, good, big!(哦,上海啊,很好,很大!)”老太太举起一个大拇指,表示赞美地说道,她竟然也会说几个英语单词。

这让汪进、柯凯和裴肯很惊讶。在中国,这样年纪的老太太应该都退休在家跳广场舞了,很少有人会出来开租车,还会说英语。

大家都说日本是老年社会,可是,看看这些上了年岁的却还在热情洋溢工作的老人,我们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日本的老年的标准是否定得太低了呢?

“How old are you now?(您今年多大年纪啦?)”柯凯明知这样的问题可能不礼貌,但还是抑制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Sixty-two.(62岁。)”老太太举起两个手指,表示“2”,说得很慢,但是没有掩饰自己自豪的语气。

“Oh,sixty-two, wonderful! (哦,62岁,你太棒了!)”汪进马上也对老太太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然后他回头对柯凯和裴肯说道:“日本的老太太真厉害,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工作,还这么有活力,这么开心,英语竟然也讲得这么好。”

这或许就是目前日本社会的一个真实写照,老人们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年事已高,出于生活所迫也好,出于工作乐趣也罢,至少日本老人们的心态还很年轻,没有停止追求,这或许是我们该学习的。

“是啊,杰夫瑞和闽迪两个人与这个司机老太太年纪差不多吧,他们现在却在各国旅游玩耍。”裴肯说道。

“哈哈,杰夫瑞他们两人现在是有钱了,就到处玩呗,他们很幸运遇到我们这些老实人啊。”柯凯说道,他似乎总能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本质。

闽迪和杰夫瑞都是美籍华人,是老上海人,早年到美国求学,后来就留在美国了,其时正好国内改革开放,他们两人通过做一些机器零部件的贸易生意,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就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在旧金山的湾区买了一个很大的别墅,据杰夫瑞说,这个别墅当时价格300多万美金,属于富人区的豪宅了。

“汪总,我有点不明白,杰夫瑞为什么会被抓呢?”裴肯问道。

“是啊,我也莫名其妙,闵迪这么早打电话过来,还哭哭啼啼的,说美国SEC(证监会)正在调查杰夫瑞,杰夫瑞很着急,担心从此要被美国警察抓进去,要蹲监狱,非常焦虑,想要跳楼一了百了。”汪进说道。

“警察为啥要抓他呢?”柯凯紧接着问。

“我猜想啊,美国寰宇公司在准备从OTCCB电子交易市场转板到纳斯达克主板正式上市,估计在这过程当中,杰夫瑞与台湾的财务总监陈安妮(Anny)产生矛盾了,被安妮向SEC举报,现在SEC已经开始立案调查杰夫瑞。”汪进说道。

“那也只能怨杰夫瑞自己,对投资人不讲实话,对管理团队也太抠门了,缺乏诚信,没有激励,不遵守诺言,公司内部出事是迟早的事情。”裴肯表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杰夫瑞这个人,我倒觉得还不错,但是闽迪肯定是非常抠的。一个公司,坏事往往就出在这些人身上。”柯凯斩钉截铁地说道。

“杰夫瑞两口子人好人坏,我们也管不了啊,但是他们应该至少按照商业的基本规则来做事,遵守承诺,答应陈安妮的条件应该兑现,现在出这么个事,也是咎由自取,转板纳斯达克上市的计划可能要彻底黄了,前面为上市花了那么多钱,也要全部打水漂了,关键是给我们的负面影响也一定会非常大,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两人真是不知道孰轻孰重啊,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汪进不无忧虑地说着,看了一眼窗外,正好看到路过的是一个巨大的物流公司,高高的厂房,大大的“株式会社”的字样写在灰白色的高墙上。

每每看到这些大型企业,汪进总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把一个企业做大做强,需要克服多少困难、经历多少的折磨呢。

汪进接着说道:“关键是,闽迪在电话里和我说,他们找了个律师,给我们草拟了一份协议草稿,希望我们尽快签字并寄到美国,这样或许能够帮助杰夫瑞解决问题,免除牢狱之灾。”

“协议的主要内容是啥呢?”柯凯问道。

“不知道啊,电话里她只是说他们聘请的上海锦天城律师事务所的黎强律师会这两天联系我们,希望我们尽快签回给他们。”汪进答道。

“她不会让我们把寰宇公司的股权退还给他们吧。”柯凯推测似地说道。

“也有可能啊,让我们把国内美通公司的股权也退还给他们呀,不可不防啊。”裴肯也略带猜测的语气说道。

“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不过我想他们绝无理由让我们这么做。虽然闽迪电话里没有明说,只是说要我们帮忙一下,尽快签回协议,以解杰夫瑞的燃眉之急。我和她说了,让她尽快把协议草稿发过来,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杰夫瑞摆脱目前的困境。”汪进说道。

“黎强律师毕竟是他们聘请的,协议的草稿我们还要仔细看看,”柯凯提醒汪进道。

“是啊,杰夫瑞正在和上海德川公司的郑经打官司,现在他有经验了,我们也要倍加小心,千万不能向郑经一样,落入他们的圈套。”裴肯提醒道。

“杰夫瑞不至于像对付郑经一样对付我们吧,否则他也太小看我们了。他一定会记得,我们的柯总是荷兰留学回来的硕士生,我们的裴总是上海华师大与NYU(美国纽约大学)的MBA。”汪进不禁略带调侃的对着柯凯和裴肯笑着说道。

柯凯和裴肯听了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相信他们绝对不敢,”柯凯忽然提高了音量,东北人的气息马上显现出来,“杰夫瑞知道我们的汪总是美国留学回来的,而且专业是国际比较法研究。”

“对啊,他们绝对不敢!”裴肯也高声笑着补充。

“哈哈哈......”汪进、柯凯和裴肯都同时大笑起来。

从一起开始创办“美通新能源”,一直到今天,这过程当中汪进、柯凯和裴肯遇到过无数次的大小困难,他们三人常常都在问题探讨过程中,最后以这种类似玩笑的方式,互相鼓励,彼此加油。

这种方式,也是他们对自己的心里暗示,他们相信困难都是暂时的,也相信他们一定能解决这些问题。

日本司机老太太的车开得很快,两边的绿树和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厂房建筑都飞快地在向后倒退,让人目不暇接,汪进想要看清这些建筑上的大字都来不及,都是一闪而过。前面很快就到了一个收费站。

“Be careful,slow!(注意,慢点!)”汪进突然大叫起来,他发现前面是收费站,可是老太太竟然一点也不减速,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的栏杆了。

老太太似乎没有听到汪进的大喊,柯凯和裴肯也屏住了呼吸。

司机老太太的车依然飞速地朝收费通道的栏杆冲了过去。

从“滴滴”两声的出租车电子刷卡,到前面栏杆快速地抬杆,距离大约只有8米,时间大约2秒。在没有任何减速的情况下,出租车飞也似地冲过了收费栏杆。

“啊……”汪进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叫起来,惊讶无比。这个过关的速度太快了,太让人刺激了。

“No problem, no worry! (没问题的,不要担心)!”司机老太太从车里的后视镜里看了一下汪进三人,若无其事地大声地笑着对他们说:“I drive like this way, everyday. 15 minutes left to your hotel. (我每天都这样开的,距离你们的酒店还有大约15分钟)。”

司机老太太敏捷的思维,熟练的驾车技巧,自信的笑容,让汪进、柯凯和裴肯三人佩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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