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许家琛独自在办公室思考“山水香城”项目下一步实施方案和相关营销策划的事情，累了则看看网页，偶尔练练书法、和女儿聊聊学习，两天时间很快过去。
到了周一早上，许家琛按照平常作息习惯，八点钟才起床，正在洗漱，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一看，竟然是梅亦馨的，便立即接通了。
梅亦馨没有像往常一样客套，语气有些急冲冲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还在家，正准备去办公室。”许家琛感觉梅亦馨语气有异样，便问道：“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梅亦馨语气急促地道：“天龙公司有一帮人现在在市政府集体上访，把市政府门口堵住了。你知道吗？”
“梅子，这个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马上了解一下。”梅亦馨的话让许家琛大吃一惊，他赶紧询问情况：“你那边了解到什么情况，能先告诉我吗？”
梅亦馨小声道：“我刚才有事去市政府总值班室，值班室主任正在和信访局局长通电话。因听到天龙公司几个字，我便特别留意，才知道原来一大早上，天龙公司有几十位老职工来上访，投诉天龙公司，说什么：改制时期，王飞龙以欺骗手段侵吞国有资产，改制后职工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故意不予清缴，让这些退休工人衣食无着、有病不能就医等等。根据工作程序，现在总值班室会马上把情况汇报市领导，你抓紧了解内情，做好应对。”
许家琛隐约听王硕汇报过，天龙公司最近总有人到刘建军办公室里闹事，原因似乎是要求落实原来企业改制时期的相关政策、提高补偿标准之类。因为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许家琛从未过问。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有人闹到市政府去了。如果这件事情不能妥善处理，肯定会影响到天龙公司拆迁重建工作、进而拖慢地产项目进程，那影响可就大了！
许家琛谢过梅亦馨，便立即接通了王飞龙的电话。此时王飞龙已经得到消息，正和刘建军商量对策，见许家琛也已知道情况，便请他马上到天龙公司办公室来，一起碰头商量对策。
许家琛飞速赶到王飞龙办公室的时候，他正蜷缩在宽大的大班椅里，以手支着头，一脸的无奈与疲惫；刘建军则憋红着脸，狂躁地在室内走来走去，似乎刚和谁争执过。
许家琛看王飞龙脸色很差，想他身体尚未复原，不忍心让他情绪激动，便直接问刘建军道：“老刘，我刚从市政府领导那里得到消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能不能告诉我。”
刘建军牢骚满腹地抱怨道：“还能有什么情况？那些王八羔子就是眼红，想翻旧账，多捞点钱。”
许家琛对刘建军遇事时沉不住气的草莽脾气很是反感，他按捺住不快，语气坚定地对刘建军说：“你先别急，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我们再一起想个对策。”
刘建军瞅瞅王飞龙，见他点头，才说到：“最近不断有退休的老职工，当然也有部分还在岗的来找我，说现在工厂卖给开发商了，赚了几个亿。而企业改制的时候，他们那些老职工得到的太少了，现在要求一起分红。否则就要告倒我们。”
“我在和天龙谈合作时，你们提供过一份原来纺织印染厂改制的红头文件，是市政府直接印发的关于国营纺织厂改制的决议，我记得政府批准的方案是以王总为首管理层实行承担债务式收购，同时保留了职工集体持股。你们当时收购资金应该全额支付了吧？”许家琛见刘建军点头表示已经支付，便继续问：“我看最近的报表里，天龙公司职工持股已经清零。现在，职工是不是还保留了集体持股？”
一直沉默的王飞龙插话说：“二OO三年，按照国家政策和市改制工作领导小组文件规定，我们厂领导班子主要成员接手化工厂的时候，是以承债的方式搞管理层收购，香城市几家大中型国有企业政策是一样的。政府对我们纺织印染厂净资产进行了审计，我们按照净资产支付了购买资金，同时承担了老厂的一切债权债务。当时，每个职工都获得了买断工龄的补偿金，还保留了近两成的股权是职工集体持股。不过，当时纺织印染厂效益很差，我们根本竞争不过那些江浙的小厂，很多职工怕工厂倒闭得不到钱，担心钱打了水漂，要求退股，后来在零四年，由市政府改制办牵头开了个职工大会，大家一致同意退股。我没有办法，在很困难的情况下筹集资金，一个人把这百分之二十的职工股权买过来了。这件事，市政府不但有会议纪要，而且有专门的批文，况且，这些老职工全部都签了字，购买股份的钱一分不少地打到每个职工户头上了。现在这些闹事的主要就是为这个，说我当时花的钱少了。快十年了，他们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哦，现在我熬过来了，他们又说我得了便宜，想分利，早干嘛去了？这不是扯淡吗？还有没有王法？”王飞龙说着也动了气，拳头重重地敲在办公桌上，气息明显地粗重起来。
许家琛怕王飞龙急出毛病，赶紧劝解道：“你别急，如果仅是这件事，我看倒不怕，现在毕竟是法制社会，政府不会由着这些人胡来。对了，我怎么听说他们的养老和医疗保险还没有缴？”
王飞龙继续道：“也不是没有缴，公司改制后，每年的医疗和养老保险我们都按时缴付，一分不少。只是改制前，原来纺织厂欠缴职工的养老和医疗保险总共五百余万元，由新公司承担，当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承诺分期缴付，这也是明确写进了收购协议的。我们是逐年清缴一部分，但因为公司经营一直没有大起色，加上一直在清偿旧债，负担沉重，所以至今还有近三百万元未付清。我原来是承诺过，今年底一次性缴清的。这不是还没有到时间吗？……”
王飞龙正说着，刘建军的手机铃声响起。电话接通后，刘建军示意王飞龙先停止说话，显然是个重要电话。
刘建军放下电话后，把接到来电的内容如实报告：“刚才是政府办公室电话，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市领导带领信访、公安、人社局、经信委、西城区政府和街道办等部门，到我们公司做现场办公，已经通知职工代表参加，要求我们公司派主要负责人到场。”
许家琛不等王飞龙表态，先说到：“市政府反应很迅速呀。市领导亲自带队，各有关部门都到齐，这次看来是很重视的。明天场面会比较混乱，王总身体欠佳，他不适合在现场；我呢，情况不熟悉、身份也不合适，只有刘总你挑大梁了。我们不需惧怕，我看这样，赶紧把原来企业改制的材料准备齐全，那是我们的尚方宝剑，那些职工的要求不合理、不合法，政府不可能支持，你要据理力争；倒是社保费是个问题，我看如果有必要、可以承诺在一个月内解决，资金不足我来想办法。你看呢?”许家琛说完他的安排，转头面向王飞龙，征询他的意见。
“建军，就按许总的意思办。你去加紧准备。”王飞龙点点头，又补充道：“到时候我是要以生病为理由回避一下，免得有些事情当面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有情况及时沟通。”
从天龙公司回到自己办公室后，许家琛立即把胡向东和王硕叫来，安排他们明天一早赶到天龙公司，隐身职工代表中，了解现场会的情况，及时向自己汇报。
第二天一大早，许家琛一反常态，七点多就起床，早早来到公司，在办公室坐镇，准备随时处理可能的突发状况。
八点刚过，许家琛的手机提示有微信到了，他打开一看，是梅亦馨的语音短信。只听她轻声说道：“市政府本来安排由分管工业的冯副市长牵头处理天龙公司职工上访案，冯市长因身体不适请了假，吕市长就安排方秘书长全权代表市政府负责此案。我等会儿将陪同方秘书长和各相关部门负责人一起，参加上午的现场会，具体协调事务将由我们秘书三科办理。我们已经到了政府楼下，马上集结出发，大约九点到。”
许家琛听说由梅亦馨具体协调天龙公司职工上访案，无疑有利于自己及时了解情况，很是高兴，忙编辑回信：“辛苦啦，方便的话，请予关照（抱拳）。”信息编辑好了，他想了想，又删掉后面的文字，留下：“辛苦啦（抱拳）”发了出去。
八点多钟，天龙公司厂门口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几十位老职工，他们三三两两地扎堆说着话，年龄大、体质弱的老人则有人找来凳子坐在门廊里。街上路过的行人，看到厂门口突然聚集了这么多人，都好奇地观望或探问，更有好事者干脆驻足看热闹，一时间厂门口挤满了人。
近九点的时候，一辆政府牌照的沙滩黄颜色的面包车驶来。厂保卫部经理接到刘建军的命令，指挥门卫把门口聚集的人疏散开，让出道路。面包车直接进了天龙公司的院子。这时刘建军已经候在办公楼一楼门口，赶紧迎了上去。
车门开处，方秘书长高大的身影首先出现，后边相继走出了七八个人，梅亦馨夹在其中。方秘书长下车后，和颜悦色地跟聚拢过来的人群打招呼：“同志们好，我代表市政府吕市长来看望大家。我看这样，大家也别在这里站着，一起到会议室去坐下来聊，好吧？”方秘书长说完，示意刘建军带路前往会议室。
刘建军已经事先安排好会议室，但没有想到方秘书长让上访的职工都参加，会议室座位不够，便赶紧安排工作人员加座。纵使这样，也仍然有不少人站着，一直排到会议室外面。
看见所有人都已经就位，主持会议的一位西城区副区长跟方劲松嘀咕了两句，便对着麦克风清清嗓子，大声道：“大家请安静，安静！”
副区长眼睛炯炯有神地扫视会场，会场内很快安静下来，会场外站着的人也停止了交谈，他才大声宣布：“现在，现场会开始，今天会议议程有三项，我们依次开始。下面第一项：请市政府方劲松秘书长讲话。大家欢迎！”
副区长带头鼓掌，会议室内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方劲松示意大家安静，扶了扶麦克风，神情温和，面带笑意地道：“同志们，大家上午好！今天，我受市政府吕市长委托，来看望大家，向大家问好。纺织厂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成立了，曾经是我市工业的一面旗帜，在座的不少同志都是纺织厂的老员工，在纺织厂和后来的天龙公司发展中都做出过应有的贡献，是我市工业发展史上的功臣，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有人带头鼓掌，会议室立即掌声一片。
掌声过后，方劲松继续说：“我听说，有的同志在纺织厂改制和天龙公司发展过程中，有些意见和想法。你们有的人昨天去政府了，信访部门的同志很重视，第一时间向市政府领导做了汇报。吕市长指示，要充分重视广大职工的诉求，认真调研，搞清情况，大家的困难要及时解决，合理的要求也要尽量满足。我今天把信访、公安、人社局、经信委、还有西城区政府和街道办的同志都带来了，做个现场调研，大家有什么意见和想法，可以直接对我讲，合理的要求，能现场解决的现场解决；现场解决不了的，可以会后研究解决。当然，也可能有个别同志的要求，超过政策允许的范围，我们也会尽量依法、依规地做好解释工作，大家说好不好？！”方秘书长话音刚落，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个白发老者用颤抖的手举着一摞叠放整齐的单据，首先说话了：“我和老伴都是纺织厂的职工，从十八岁进厂，一辈子都在厂里干，改制前老伴先退休的，我是改制那年退的。去年老伴得了重病，花了有三万多医疗费，去申请医保报销，可是公司欠社保费没有缴，她的医疗费报销不了。我们两口子没有什么积蓄，收入又低，儿子也不成器，指望不了。现在我已经借了不少钱，亲戚朋友借了一个遍喽。如果还报不了帐，我们老两口可怎么活哦。”老人说着，竟哽咽起来。他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大家七嘴八舌，都反映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老人的话让方劲松也深感同情，他低声向坐在身边的人社局局长了解情况。人社局局长乘大家议论的时候，把政策执行情况向方劲松做了简单汇报。在方劲松的示意下，人社局长接过话筒对大家说：“按照我们现行政策，基本医疗保险的基本原则是‘以收定支，收支平衡，略有结余’。虽然退休人员个人不缴费，但企业长期欠缴医疗保险费，确实会导致其职工无法正常享受医疗保险待遇。我市是个工业大市，很多企业历史包袱沉重。但我们对有历史欠费的改制企业职工采取差别对待，一方面在积极清欠，一方面对发生费用、家庭确实困难的职工，按照市委、市政府构建和谐社会的要求，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可以优先按照政策报销医疗费用。刚才这个老师傅反应的情况，应该是符合上述政策、可以报销的，现在报销受到拒绝，可能是我们基层同志在执行政策中有偏差。请您在会后尽快与西城区医疗保险经办机构联系，并将自己保存的住院费用单据、病历、费用清单、医保手册等尽快移交西城区医疗保险经办机构，您的问题将会得到较快地解决。会后呀，我也会专门再安排人落实一下。好吧？”
立即有人大声追问：“他的问题解决了，那我们的怎么办？”
“政策是一视同仁的。关于你们医疗费用报销的问题，我会安排西城区人社局的同志专门做全面了解，凡符合政策的一定马上落实，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答复。”人社局局长诚恳的回答，得到大家的一致肯定。
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声说道：“我反应一个情况，我们纺织厂几个亿的资产，原来厂长王飞龙为首的领导班子才三千万元都买下来了，王飞龙后来想尽办法把其他人都排挤出去，一个人独霸了纺织厂，这算不算侵吞国有资产？这样的人是不是要法办？”梅亦馨抬眼望去，见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个男子。
刘建军按耐不住，气愤地回应道：“胡说八道，王厂长和厂领导集体收购纺织厂，那是市里的决定，不但付了收购资金，而且承担了两个多亿的债务，后来其他领导和职工因为各种原因退出了，王总都支付了股权转让金。这些年，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王总独自承担风险，让企业存活了下来，养活一千多职工不说，还付了一个多亿的外债，到现在都还在继续还，这都是依法经营、合法所得，怎么叫侵吞国有资产了！”
瘦高个阴阳怪气地道：“你算什么东西，怎么不让王飞龙自己过来说话？”
刘建军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瘦高个道：“姓李的，你又算什么东西？恩将仇报的小人！”
瘦高个不屑地瞥了一眼刘建军，又对会场内职工道：“王飞龙用欺骗手段，低价从我们手中购买了股权，现在一倒手就赚几个亿，我们要求分红。”
瘦高个的话激起了更多人的呼应。“他不过一个厂长，企业一改制就赚几个亿，凭什么，就是侵吞国家资产。”“对，王飞龙就是侵吞国有资产！还我们的血汗钱！”“当初我们是糊里糊涂签了字，我们是被骗的！”“政府要给我们做主！”大家群情激奋，说各种话的都有，一时之间，会议室像炸了窝的蜂巢，场面一片混乱。但显然大家的意见集中在要求从王飞龙手中重新分配利益上。
刘建军还要争论。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梅亦馨拉他坐了下来，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先认真听职工的发言。刘建军虽不再说话，却气呼呼地瞪着那个瘦高个。
“静一静，都安静！”主持会议的付区长眼看要爆棚了，用钢笔敲着桌子，对着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不要七嘴八舌的，这样领导也听不太清。下面会议就进行第二个议程：由职工推举一个代表，把你们所有反应的情况向秘书长报告一下吧。”
副区长的话起了效用，大家终于安静下来，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说话，却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最先发言的瘦高个。瘦高个见大家都在看自己，把脖子一缩，头一低，避开众人的目光，没有一点发言的意思。
副区长见没有人说话，与方劲松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继续说道:“如果大家觉得今天谈这个事情不太方便，也没有关系，你们可以私下找我谈，也可以把了解的情况和你们的想法，写成文字材料交给我，请相信，我一定会如实向市领导汇报的。看大家还有其他意见没有？”
等了有两三分钟，仍然没有人再说话，副区长便道：“既然大家没有新的意见了，那会议进行第三项议程：请方秘书长做总结讲话。大家欢迎！”
方劲松等掌声停下来，清了清嗓子道：“同志们，很感谢大家跟我和在座的各部门负责同志坦诚地交换了意见，刚才这位老同志说的医疗费报销的问题，显然是一个共性的问题，我听了也很沉重，这说明我们的干部工作还是比较粗放的，在执行政策中有官僚作风，没有深入了解同志们的疾苦。在党的领导下，在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我们决不能出现有病不能医、衣食无着的情况！这项工作我要求人社局的同志必须引起足够重视，要举一反三，把工作落到实处。至于你们反映的其他问题，昨天你们的信访件我已经看了，大家搞了个请愿书，有一百多个职工签名按了手印，内容不算详细，所以需要现场调研。刚才听了大家私下的议论，听得出来除了上面的医保问题，还有就是集中在改制中一些问题。我本来想请你们推选代表谈谈你们的想法，最好能提供确切的证据，但一直无人发言，我想，也许是因为时间关系，也许是有同志有所顾虑、不能当场讲，这也没有关系。大家如果还有补充，事后可以继续向信访办提供进一步的材料，当然也可以和区长、以及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志沟通，形式不限。同志们可以放心，你们反映的所有情况，我们一定会认真对待，深入了解，尽快秉公处理！最后，谢谢大家能来参加这个现场会。”
在热烈的掌声中，副区长宣布会议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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