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老人家

宴会后,许家琛像往常一样,先回到租住处,洗完澡耐心等待梅亦馨的到来。

门铃响起时,许家琛立即把家门打开。他本来要给梅亦馨一个大大的拥抱,却见她边打着电话边走了进来。梅亦馨把提包扔在沙发上,随即坐下,仍然对着电话讲个不停。许家琛见状,也不打搅她,把她的包拿起,挂在门口的置物架上,又去倒了一杯热茶端了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只听梅亦馨有渐渐点不耐烦地道:“行了,我知道了,等我了解情况再说!知道了——回头再说,我还有事——我挂了!”

许家琛见梅亦馨似乎情绪不佳,把茶递给她,揽着她的肩膀,问道:“怎么啦?遇到烦心事?”

梅亦馨喝口茶,便双手捧杯,靠在许家琛肩上,叹口气道:“唉!现在老人也不省心。”

“怎么了?”许家琛关心地问道:“是不是老人遇到麻烦了?”

梅亦馨又喝口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才道:“我家那个老娘,前几天就在安排任务,要我去养老院帮她拿什么米、油。今天又催了几遍,说去晚了没有了。没有办法,我下午下班先去办她老人家的事,再去随园,所以迟到了。就几袋米油,没几个钱,我跑一趟不说,还得抽时间给她送过去;你想,我这么多事,哪有时间往县城跑?只能抽空再说喽。”

许家琛第一次听梅亦馨和他谈论家里老人,还搞不清状况,便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以后帮老人拿东西这种事,你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公司这么多人,你告诉我,我安排人办就可以了。”

梅亦馨闻言,展颜一笑:“那就谢谢亲爱的啦。”她说完,吻了一下许家琛的脸,许家琛顺势吻上了她的嘴唇。两人正亲吻着,突然听见微信收到信息的铃声,不得不停下动作。

梅亦馨拿起手机,简单看了一下,随口道:“没事儿,老娘的。”许家琛一眼瞥见是一个账号信息,联想起梅亦馨说到养老院,便问道:“你父母住进养老院了吗?是不是需要钱?”

“他们还在县城的家里住。”梅亦馨顿了一下,才说到:“我正好有一件事,有点把握不住,你帮我参谋参谋。”她见许家琛认真地听着,便继续道:“去年老爹老娘被大院老邻居撺掇着,在香城市仁爱养老中心签了《养老服务合同书》,交了五万元养老金,说是每月可以获得五百元最低生活保障金。如果不住养老院、生活保障金可以按月发放到个人卡上;如果住养老院,则住院费享受七折优惠、最低生活保障金抵扣住院费、多退少补;交了养老金就成为会员,逢年过节可以额外获得物质福利;会员不管住不住养老院,五年后,养老金全额返还。介绍人跟他们说,这就相当于在养老中心存了五年定期,有利息,还能享受那么多福利。他们心动了,就被养老中心接过去,看了后觉得条件不错,很满意,就把钱交了。九月份我出差去县里,顺便看望他们,老娘才跟我说。我当时有点犯嘀咕,但也没有往心里去。前几天,老娘说养老院过节给会员送福利,让我帮着去取回来,我还心想,这养老院还蛮讲信用;今天,老娘突然说要向我借钱,我问她干嘛,她说养老中心推出新优惠,老会员如果再交五万元,可以每年获得五千元一次性现金奖励和每个月两百元粮油面和副食补贴,补贴直接在养老中心超市兑换物资;他们被说服了但手上钱不够,要找我借。”

“交养老金可以退,跟银行存款一样,但比银行利息高。这恐怕是销售人员打动老人的说辞吧。”许家琛笑了一笑,正色道:“养老行业越来越被重视,国家也在鼓励,但政府鼓励的应该不你父母这种养老模式。这种套路,基本上是要把养老服务金融化了,不对,金融化还说好听了,就是变相集资。我虽然不太懂养老业,但作为一种生意,其基本逻辑必须是成立的,我们分析一下:就按你说得,五万元每月返点五百元,一年就是六千元,年化就是百分之十二的利息支出,如果算上所谓物资福利,年资金成本肯定突破百分之十五;再结合你说的,会员住院费可以打七折,那意味着必须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毛利,养老院才能有利润,不要说养老产业,基本上没有哪个正常行业能有那么高、而且稳定的盈利能力!”

“你分析得有道理,当时老娘跟我说的时候,我直觉就是哪里不对劲。”梅亦馨道:“后来我也找人打听了仁爱养老中心,他实际上跟仁爱医院是一家,是一个福建老板和我们本地一个企业家合资的民营机构。仁爱医院原来就在天龙公司附近,后来做大了,才搬到东郊,我陪领导考察过,有一栋门诊大楼,两栋住院部,还有三栋三十层高的养老中心康养大楼,实力看起来不错,这家医院这些年也没有什么负面报道,所以我略微放心了一点。”

“国家开始大力扶持养老产业,不少资本在尝试进行投资,但一直没有非常成功的模式,属于探索阶段,所以,哪怕有些隐患,但只要没有暴雷,监管部门还不会注意到。像仁爱这种,医养结合,做得已经有了基础的,算是佼佼者,但他们却用这么高的利息来招揽老人,终归难以维系。”许家琛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我建议啊,第二笔资金你不能让你父母再投了,而且要想办法帮他们把第一笔资金也要回来,越快越好,不要拖久了。”

梅亦馨疑惑地望着许家琛:“怎么了呢?你担心仁爱会出问题吗?它已经这么大规模了,还担心它还不上钱吗?”

许家琛没有直接回答梅亦馨的话,问道:“你有老人家和仁爱签的合同吗?”

“我忘了问他们要了。”梅亦馨摇摇头,又接着道:“我明天找他们拿。”

“那不急。”许家琛抚摸着梅亦馨的肩头道:“我虽还没有调查这家机构,但凭直觉我认为它们这样玩下去,迟早要出事。你想啊,你的父母虽是养老院‘会员’,但并没有住进去、甚至根本不需要住院。老人养不养老,对它们来说无所谓;养老院图得其实是老人手上的养老钱,只要钱在它们手上就行。这种生意背离了基本逻辑,肯定是不正常的,况且还许诺高息,这跟‘庞氏骗局’无异。”

梅亦馨被许家琛这么一说,立即紧张起来,她挺起身,望着许家琛道:“那我明天就赶紧去把钱退了!”

“哈哈哈,不急,你别搞得那么紧张。”许家琛把梅亦馨揽在怀里,笑道:“我判断,这养老院短时间还不会出问题。这样,节后我抽时间调查一下这个养老中心,也研究一下他们的盈利模式,再给你一个可信度更高的正式建议。这段时间,你先拖住老人家,千万不能再投钱了。”

放假前,许家琛从陈子明那里得到消息,市规委会开会确定了三家入围的规划设计机构,PIM公司是三家之一;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三家方案都把CBD中心放在印染厂地块以西的位置。就是说,不管最后谁中标,印染厂地块肯定不会定位为商业区。许家琛舒了一口气,决定乘节日之机,拜访一下吕长江,为下一步工作做好铺垫。

吕长江升任书记后,许家琛感觉到与他越来越亲近,但交往反而更加小心翼翼。许家琛知道书记公务繁忙,不便于打扰,有需要约见的时候,都是先向秘书王志远了解书记的行程后,再考虑要不要联系以及以什么方式联系。如今,许家琛已经与王志远相处非常融洽,直接称呼他为“老弟”。

王志远告诉许家琛,书记正在省城办事。许家琛一听,立即有了想法,他编辑一段短信,直接发给了吕长江:“书记,听说您在省城出差,我也回江汉了,晚上请您吃个饭,不知方便吗?”

大约半个小时后,王志远打来电话:“许总,书记让我通知您,今天晚上有个宴会,请您参加。我随后把相关信息发给您。”

“哎呀,谢谢老弟。”许家琛一听,十分高兴,问道:“老弟,晚上我来买单哈,不知书记还请了哪些人?人数多少?我好做些准备。”

“书记晚上宴请香城籍老领导和部分省直机关在任领导吃饭,加上您共计十二人。地点就在市政府驻江汉办的食堂,已经由江办安排,许总直接过来就行。”王志远的语调不急不徐,似乎没有情感,用语也很公务化。

刚挂断电话,王志远就把晚宴信息发过来了,许家琛盯着手机,脑子飞速盘算着自己该为晚宴准备点什么。思考了一阵,许家琛拿起手机给王志远发去信息:“老弟,书记节前请省领导吃饭,我想准备一点应季的特色礼品,以书记名义给领导们祝贺佳节。你方便时问问书记,看妥否?”

不久,王志远又打来电话,依然很简单明了:“许总,请示了书记,书记说可以,就是不要太贵,合适就行。”

得到允许后,许家琛立即安排下去。他给每个客人及随从人员准备了一盒顶级大闸蟹、一盒香城特产桂花月饼,还为领导的司机专门另送两条名烟,安排张胜在晚宴期间通过司机放在各自领导的车上。一起安排妥当,许家琛给梅亦馨发微信,告知要参加书记在省城的晚宴后,便立即动身。

晚宴结束,送走各位领导,许家琛上了车,便给梅亦馨发微信:“宴会结束啦(笑脸),想你(吻)”。

许家琛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见是梅亦馨的,便把车上隔音板升起,接通电话。只听梅亦馨笑问道:“看来宴会不错,蛮开心吧?”

“开心,就是酒喝多了。呵呵呵。”许家琛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没有想到,书记这个饭局,全是他在省城政界的私人好友,只有我一个局外人参加了。书记把我介绍给老省长,还有七八个厅局级领导;还当着那么多领导的面,表扬我年轻有为,为香城经济发展做了很大贡献。”

“太好了,恭喜啊。”梅亦馨由衷地为许家琛高兴:“香城人很快就都知道我们家许总是书记面前的红人了!”

“没那么夸张吧,我不过是参加了书记一次饭局而已。”许家琛以为梅亦馨看出自己有点喜不自胜,在揶揄自己,便自嘲道:“完了,还是沉不住气,一不小心,暴露了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嘿嘿。”

“得了,你别矮化自己了,有人敢说我亲爱的许老板没有见过世面,那整个香城也没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了。”梅亦馨一本正经地道:“我说真话,你别小看这小小的江汉办,哪怕是里面一个不起眼的清洁工,可能就是某位官商大佬的眼线,他们时刻在关注着主要领导的社交圈子呢。你参加了书记的私人局,还被书记推荐给那么多在省里关键岗位上任职的香城籍领导,消息肯定会很快传回香城。这是好事,对你在香城事业会起到很大帮助的。”

许家琛不由得感慨道:“原来听说过,有人派自己亲戚到领导家做保姆,来巴结领导、并以此了解领导动向,没有想到现在‘工作’都深入到政府外地办事处了。”

“现在领导大都对自己身边人管理很严的,不是谁都可以安排人到领导家干保姆!那推荐人首先得是领导信得过的人,难度大的很呢!”梅亦馨笑道:“有些人为靠近领导,可以说,挖空心思!省城办事处是市委、市政府在省里的桥头堡,领导省里出差、公务活动在办事处居多。通过这个窗口,可以较快掌握市委、市政府最新动向,包括领导的社交圈子,所以,就有人设法安插进自己的耳目。算了,不说他们了,你跟书记谈了项目的事情吗?”

许家琛回道:“人多,那场合不适合谈工作。只是最后与书记告别的时候,简单聊了几句,天龙新厂的事情,他已经听了政府汇报,基本满意;地产的事情,书记鼓励我发挥特长、积极参与城市建设。”

两人聊完正事,说了几句情话,许家琛便已经到家,他与梅亦馨话别后,下车回家。

许家琛刚到门口,顺子便开门冲了出来,兴奋地叫道:“爸爸,你可算回来了。”

许家琛微笑着弯下腰,任由顺子亲了一下脸颊,才拉着她的手进了家门。他抬眼看见一个清瘦、略显佝偻的老人走向自己,忙叫道:“哟,妈,您来了。”

不等老人说话,顺子接道:“外婆昨天就到了。妈妈接外公外婆来过节,外公说家里养了很多鸡和羊,走不开,就外婆一人来了。”

老人这才开口,关心地问道:“忙到现在呀,又喝酒了吧?小慧赶紧给她爸倒点水。”

肖慧嗔道:“一身酒气,熏死人,先去洗把脸、刷个牙!”她一边抱怨,一边绕开许家琛,从随后进来的张胜手中接过许家琛带回来的过节物资,走向储藏室。顺子见妈妈忙着收拾东西,懂事地把肖慧已经泡好的茶端给爸爸。

肖慧即使是在关心人,也总是以埋怨的语气表达,许家琛已经习惯了,他没有理会肖慧,接过顺子递过来的茶,坐在客厅沙发上。他突然见外婆还站在客厅入口,忙又站起来,笑着对老人道:“妈,您过来,坐下歇歇。”

外婆走进客厅,在许家琛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许家琛这才再次落座,看着外婆道:“外婆有些日子没有来了,顺子经常念叨您呢。这次就多住一段时间。看您气色不错啊,好像还胖了点。”

外婆见女婿关心自己,有点难为情,展颜之后又皱眉摇头道:“不行啊,我过两天就走,家里还养了那多吃食的,你爸一个人招呼不过来。”

许家琛劝道:“二老年纪大了,把家里田地都租出去,不要亲自种庄稼了,也不要再养什么鸡呀、羊的,把农活全放下,该好好享几年清福了。”

外婆搓着干瘦的手,略显谦卑地道:“我们农村人,干了一辈子农活,乘现在还干得动,就再干点,总不能靠你们养着啊。”

许家琛诚恳地道:“我们养您是应该的,您和爸也辛苦了一辈子,拉扯大三个孩子,多不容易。现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了,有能力赡养老人,您二老就放心养老啊。”

“肖慧和老二考大学出来,过得好,我们老两口是不要操心。”外婆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叹道:“可不是还有个老三吗?唉——”

许家琛见老人提起小舅子就叹气,便宽慰道:“三弟虽没有上大学,毕竟做点生意,顾他们那个小家也是没有问题的。”

肖慧整理完东西,来到客厅,接过话头:“老三媳妇最近给老爹老娘气受了,跟老娘吵架,说爹娘偏心,把两个姐姐送去上大学,现在别人在大城市过好了,都不管爹娘,把爹娘甩给老三一个人了!你也是,生意做大了,只顾帮你妹妹,就不能帮帮老三吗?”

许家琛听着肖慧的质问,一股无名业火在胸中酝酿,他尽力把情绪稳定下来,不悦地问道:“怎么就叫‘只帮我妹不帮你弟’?集团的物业管理公司,我最开始是让老三当总经理的吧?还把他送出去培训。他干了几个月,就说太累、还嫌工资低,不愿意干了,我才让我妹顶上的,人家干的不挺好的?什么时候抱怨过工资低?老三后来想做工程,我二话没有说,就把小区二次装修交给他,可你看他做的什么事儿?工程成本高我就不谈,一年不到,到处是空鼓起包、甚至瓷砖脱落,业主投诉都没有停过,给公司声誉和物业管理造成多大麻烦?他是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了,还好高骛远!”

肖慧见许家琛语气不善,不由得也来了脾气:“老三做工程,你们不是有工程管理人员,还有监理吗?既然质量不行,为什么要验收?质量不合格让他重做啊!交工都一年多了,维修保养期过了,可每次有问题,老三还不是都到场维修了吗?弟妹跟我说,工程赚了一点钱,这一年搞维修都填进去了。老许,是不是你妹看见老三赚钱了,心理不平衡,故意找茬呢?”

“你!”许家琛被肖慧的话噎住了,竟然一时语塞。二装的质量问题,集团开会时已经检讨过,主要原因是老三施工时偷工减料,工程完工短时间内可以蒙混过关,时间久了问题就很快暴露;按理,公司有工程管理人员,随时监督检查各工程队伍施工质量,但老三是公司老员工,又是老板的小舅子,被他小恩小惠打点后,就对他偷工减料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家琛事后开除了相关人员,但引以为戒,他定下规矩:所有股东亲戚不许在公司做工程!这是公司红线,以后任何时候不能触碰。

外婆这次来江汉见肖慧,一方面是被儿媳气着了,来向大女儿诉苦;另一方面是见儿子一年多都无所事事,也想请女婿帮一下儿子,给他一点活儿做,如今见女儿女婿起了争执,忙劝解道:“老大你莫瞎说,家琛他妹我还不知道,是个好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跟老三找茬,还是老三做的不好。”她说完,又转向许家琛道:“家琛啊,老三从小是不让人省心,他跟他两个姐姐不一样,从小不爱学习,做啥事儿都是三分钟热情。不过,他跟着你做事后,长进不少,知道努力了。你看,老三虽在农村老家,但从小没有干过农活,这几年跟你学会搞工程了,总算有了一点长进,你大人大量,莫跟他计较,就再帮帮他,让他能赚钱养儿子媳妇,我们老两口就满足了。”说完,老人开始摸眼泪。

许家琛见老人哭上了,立即抽了纸巾,递给顺子,示意她给外婆擦眼泪,同时也安慰道:“妈,这老三做事确实比较浮燥,在我这儿我还能包容他,要是在其他地方,就这质量,别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一件简单的事都让他做成这样,赚点钱还会贴出去,是应该反省反省!如果他继续在我公司拿工程,别人因为他是我弟弟,对他放松管理,可能会让他误以为做工程都可以糊弄,一旦养成坏习惯,他不但没有办法成长,反而害了他!我公司从他这件事以后,有个规定:股东亲属不能在公司内部接工程!不过,您老请放心,老三毕竟是我弟,我可以帮他介绍一些外面的活儿。有别人管束他,我再安排信得过的人帮他把好工程质量关,会让他成长得更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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