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梅时节,江南多雨。
雨水倾盆而下,复又蒸腾而上,与秋风两厢缠绵。
空气湿润,随意伸手一抓,收回时便可见肌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水气。
商贩小卒向来朝九晚五过活,眼下已值月明星稀,街上早已鸦雀无声,唯有风雨杂音。
遥望街道尽头,一座石桥静立。
石桥横跨城东西,桥头连贯亭台楼榭,尽是富贵人家,桥尾直通城门,被破房烂瓦包绕,最终隐于茫茫黑夜。
桥尾两旁的石柱年久失修,看上去摇摇欲坠,青苔沥沥的台阶参差不齐,细看之下,还蛀有密密虫洞。
桥尾左边树影叠叠,其间掩有一间木屋。就算是同周围的茅室土阶相比,缺门少窗的木屋也算得上一个“破”字。
在风雨有意无意的遮掩下,只能远远瞧见大敞着的木屋里人影浩荡,嘈杂的人声穿堂而出,夹杂着凄风冷雨,越发低微,不甚清晰。
一只黑猫跃上屋檐,慵懒地趴着,向下瞧着人群最前方的几名中年男子。那几人胖瘦不一,着装各异,但都梗着脖子,涨红张脸。
“我胡老三今天就把话给撂这儿了,若真让那小王八羔子坐上那把椅子,踩在咱弟兄头上作威作福,老三我今天就是不要这张老脸,也得向大爷您讨个说法!”
“就是!请大爷给个说法!”“老三说得对!”“什么时候咱兴邦轮得上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指手画脚!”
人群因得这几言几句忽的暴动起来,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大有揭房掀瓦的势头。
一个老头缓缓走出人群,步伐稳态,大概知天命的年纪,相貌平平,背脊佝偻。他朝前走了几步,正好停在那胡老三面前,抬头,一条两指宽的陈旧刀疤从老头右眼角划拉至鼻尖,硬生生闯进胡老三眼底。
“说法?”
老头眯着眼,如钩带刺,直视胡老三,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话中情绪。
毕竟是长辈,气势摆在那里,胡老三被压得有些怵惕。眼神躲闪间,他瞥见站在老头身后的黑袍青年,怒上心头,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道:“怎的,老三今日来此就是讨个说法,有何得罪之处,兄弟一场,大爷应该不会介意!”
胡老三语气强硬,莫名鼓动了身后人群,数十人慢慢涌上前来,带着若有若无的逼仄感,局势反转,一时间,老头二人倒显得孤立无援。
“老三,我待你不薄。”老头眼中凉薄,叹息道,“在这兴邦,你到底也算是个二当家!我当初拼死救你一命,却没想到,救回来的是只白眼狼……”
“大爷,您这说的什么话,您待我不薄不假,待旁人却更厚三分,我老三只是看不惯您偏心罢。”胡老三接过身旁人递来的大刀,刀尖凛冽,直指老头身后的青年,“这人,不过一毛头小子,论辈分,论资质,哪点比得上我?我在兴邦做牛做马几十年,从未抱怨,到头来,却未讨得半分好,如今还要被一小辈骑在头上!可笑!当真可笑!”
青年虚扶着老头,黑袍微垂,遮住了他的眼帘,似事不关己,他半分余光也未分给胡老三。
两人正焦灼着,人群中一狐狸样貌的清瘦男子眸光一闪,扭着腰,几步上前,捻着声音道:“老三,大爷,快消消气,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别因为一个外人,伤了自家和气!”
“这有你说话的份?”
老头见清瘦男子出现,眼中的嫌恶之情顿起,相较于对待胡老三的态度,对待清瘦男子,他着实称得上恶劣至极。
清瘦男子表情丝毫未变,甚至笑意愈深,眼睛直直眯成一条细缝,捉摸不透。
“大爷何必苛责四娘,四娘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呸,好生臊皮,好端端的男子不做,东一句四娘,西一句四娘,真是……不男不女,令人作呕!”
胡老三看不下去,不动声色挡住清瘦男子,道:“大爷为何这般咄咄逼人,该不是四娘说那小崽子是外人,戳了大爷逆鳞?”
见老头气得发抖,胡老三越发放肆,来不及细品多年憋屈得以发泄的快感,他火上浇油道:“既如此,想来我们才是外人,那大爷不妨施舍些好处与我们这帮外人,既是外人,得了好处,自会离开不是?”
三个连续的“外人”,直接气得老头头晕目眩,手中的拐杖被他攥得嘎吱作响,猛喘了好几口气才稍稍缓过来。
周围人瞧得暗暗心惊,生怕下一秒这胡老三又放出什么厥词,若是气死了这老头,自己怕也脱不了身。
思及此,有几人欲上前劝住胡老三,却都被那清瘦男子有意无意拦下。
“老三,你糊涂啊!”
“大爷莫不是以为糊涂两字便可搪塞老三!事到如今,事已做尽,离开兴邦,朝廷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倒不如破罐破摔,兴许还能有条出路!”
胡老三手中的大刀蠢蠢欲动,连带着身后数十号人,馋涎的目光透过老头,直直盯向黑袍青年腰带下系着的半块若隐若现的玉珏。
“大爷,对不住了!”
一触即发,场面瞬间失控。
屋檐上的黑猫受了惊,“腾”地一声失了踪影,没人顾及它,皆如浪奔腾,气势汹汹朝老头二人冲去。
许是觉得老头构不成威胁,也或是顾忌着老头的救命之恩,胡老三刻意绕过老头,径直一刀劈向黑袍青年。
长年耍刀,早已熟能生巧,刀锋所过之处,只留下残影片片,再加上胡老三身形魁梧,面相凶煞,此情此景,常人早已双股颤颤,黑袍青年却寸步未动,只轻声道:
“三叔。”
刀锋骤然停在黑袍青年发顶,一寸远近,两目相对。
“你……”
胡老三眼中的惊异随黑袍男子摘下斗篷的动作越发显而易见,“你、你是……”
“老爷子!”
一声惊呼打破僵局,众人皆朝发声之处望去,只见一片血海中,老头卧倒其中,脚边是他从不离身的龙头拐杖,而他头上,正笔直插着一根羽箭。
穿过层层人群,可见一片乌压压的黑影正脚踏高马从屋外席卷而来,个个披盔戴甲,引弓搭箭,一声破空,胡老三这边便有一人倒下 ,箭来无情,穿云破雨。
“起烟了!”“快跑!官兵来了!”“怕什么,跟他们干!”
像一只豹子闯入鸡群,本还张牙舞爪的人们瞬间鸡飞狗跳,支离破碎。
那帮人是胡老三临时招来的,嘴上比谁都狠,见过真场面的却没几个,树倒猢狲散,一个个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胡老三和黑袍青年反应极快,一个挥刀掩护,一个迅速掠至老头身边。
“如何?”
黑袍青年伸手探脉,片刻无言,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来,朝胡老三摇头示意。
“这帮该死的龟孙!”心中哀恸,胡老三杀心暴起,挥着刀便朝乌压压的官兵冲去,妄图凭一己之力破军百万。
“三叔,撤退!”
青年掩上老头至死也未闭合的眼眸,快速脱下斗篷,绕过老头腋下,一个用力,将人固定在后背上,几个轻点,躲过飞箭,穿纵至胡老三身边,低声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胡老三虽勇却不莽,自是明白。强压下心中悲痛,他看着青年背上已无声息的老头,红了眼,咬牙道:“走!”
“老三,救救我!”
就待两人快要赶到后门,狐狸样的清瘦男子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向两人狂奔而来,发丝凌乱,浑身血迹。
耽误太久,胡老三已有些体力不支,身后还有大量追兵,时间急切,看出了他的疑虑,清瘦男子哀喊道:“老三,兄弟一场,求你!”
“……大侄子,你先走,三叔随后就到。”
嘱咐了一句,又从腰间取下一把长剑,胡老三抹了把脸,傻笑道:“本来以为有生之年我注定是个孤家寡人了,却没想到你小子竟还活着,时间紧迫,来不及叙旧,你先走,待出了这座城,向东走,不要停,两三日便能到兰陵,到了兰陵就找四海闲田,那是我们的人……”
黑袍青年大感不妙,欲拉住胡老三,却不敌他一身蛮力。
“三叔,别去,那人……”
恐有问题四个字尚未出口,便见胡老三已冲出去数十米远,隐约中还能听见他高声喊到:“快走!”
至此,黑袍青年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的印象,是清瘦男人捅入胡老三腹部的尖刀和男人身后朝他射来的密密麻麻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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