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扁舟柳影寻

玉轮黯淡湘竹影,

沉醉秋境难自醒。

叶色斑斓掩曲径,

共月莫负君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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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轮高悬,群星拱卫,山下星火微微,夜色所及,无处不寂。竹亭中,井中郎与槐华七歌安坐,享受夜之美,静之乐。

“堂主,今日怎么有心邀在下共赏月下秋景?”井中郎拈杯品茗,笑问道。

“今夜房中湿闷,此处清凉,又有好景可看。我不像你,是个吃独食的小气鬼。”槐华七歌捏杯答道。

井中郎看似稳重,实则童心未逝。但是,他经历得实在太多,见惯各种状况,也习惯戴虚假又真实的面具。因为,他所在的高度与欲成之事,需要厚得不能被戳破的面皮与不会为任何所动的冷静。这也使得他即便不想“偏”、“骗”,也须如此。“堂主羞煞在下了。”他置杯笑道。

虚伪客套的无用言语惹得槐华七歌不快。“别说废话,拿出干货来。比如说你私藏的‘云梦秋境’。”他撇撇嘴,道。

每个人都有一把测深浅的度量。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好。“堂主对‘云梦秋境’有兴趣?”井中郎自认为善于应对,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说呢?”槐华七歌是性情中人,白一眼,反问道。

井中郎轻轻一笑,道:“‘烟波柳影’于此不远,堂主要不要去看看?”

槐华七歌初闻欣悦,可转念一想,觉得无事献殷勤,定是内有用意。“……,你在盘算什么?”

诚心实意被曲解成另有他图,井中郎哑然失笑。“堂主是不是将在下想得太坏了?”

以为是算计被揭破的无言以对,槐华七歌暗自得意,抿茶道:“坏人我见多了,但比坏人还坏的好人,是真见得少。”

井中郎又笑,道:“堂主这是在夸在下,还是在讥在下?”

槐华七歌嫌厌打机锋、绕圈子的讲话方式。“少贫,赶紧说,你好心告诉我‘烟波柳影’有什么目的?”

井中郎佯出一副内心惊讶,反问道:“不是堂主想游‘云梦秋境’吗?怎成了在下另有目的?”言罢,却没忍住,洋溢出笑。

看他做作的表情和言语,槐华七歌气不打一处来。“你没目的才有鬼!”他将茶杯重重按在桌上,咆哮道。

井中郎内里窃笑,表面却无奈地摆首叹息。“堂主将在下想得太坏了。”

槐华七歌笑,嗤之以鼻,嘲讽地问道:“这么说,你还是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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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爱恨常相依,

离去愁瘁数日期。

奈何天不遂人愿,

生恨只为长相依。

客房烛火摇曳,纪玉香独坐床上,心有所想,愁眉难舒。

“……,在想什么?”钟尚达受不得无声的煎熬,出言问道。

“……,我能知道他来这里,那贱人也一定能知道。”纪玉香怒上眉梢,以切齿掩饰内心地胆怯。“以那贱人的心性,一定会来寻他。若知我寻他而至,必然会再杀我……”

“我去杀了她。”不待言尽,钟尚达抓起剑便向外行。

“别。”纪玉香慌了手脚,跃起扯住钟尚达的衣衫。“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无助的依赖令钟尚达的心一沉,停住脚步。“……,我料得不差的话,她想要找那家伙,必然会去见山上之人。”他沉思良久,道:“上山只有一条路,这里是必经之地。”

“突然提这个做什么?”纪玉香一时不能解,撤手问道。

钟尚达将她扶到床前安坐,道:“你先休息,我去去便回。”言罢,便向外行。

纪玉香惶然,扶床站起,急问道:“多久回来?”

钟尚达身形暂定,稍稍回首,眼角余光觑见她面上的伤愁与惶恐,内心愈加坚定。“两三个时辰。”他压下心中的悲伤与疼痛,扭头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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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荷锄日暮归,

上苍何曾开门扉。

旁贤莫谈机遇在,

凡人何处可立锥。

钟尚达行在街上,正欲叹出满腔悲苦,却见皮安坪按刀而至。

“是你。”钟尚达冷眉一凝,左手不由攥紧剑鞘。

“你们下山时发生了什么?!”皮安坪紧蹙着眉,厉声质问道。

“与你无关。”钟尚达不掩隐心中的鄙夷与仇视,轻蔑地对一句,扭身欲去。

皮安坪横刀拦去行路,内心关心的急切虽压住满腔的怒火,然炽烈的杀意仍使人颤栗。“我问你,下山时发生了什么!”

钟尚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语地表示言出无回。

皮安坪怒火更炽,但也拿他没有办法。

二人各自坚持,一动不动地僵持着,谁都不肯认输。

过好一阵,一位中年妇女拖着八九岁的孩童缓步踏进巷子。

她与儿子都着着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裤,上面打满各色补丁,想必是讨得或是拾取大户扔掉的布片所打,麻布、织锦、丝绸,脏兮兮,油亮亮,隔得很远都能闻得酸臭。

中年妇女额上爬满皱纹,皮肤晒得黝黑,长年的劳作将背压弯,双手磨得满是老茧,又粗又糙,不比常年劳作的男人差多少,料是生活极为艰辛。

孩童提着柳枝编成的篮子,里面罩着一方略显灰白原色的脏布,掩了内中物什。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静、稳、无言,全然不似中产、富家子弟那般天真地乱跑、玩耍。他的双眼无神,目中没有对未来的希望。他的动作稳健,没有同龄人的稚嫩。毕竟早早体会了社会底层的艰辛,生活的困苦,令他知晓这就是命,只能认,然后竭力挣扎。

孩童眼尖,只一眼便认出了皮安坪。“娘,是前些天杀了徐二的…”他悄声道。

妇人急忙捂住孩童的嘴,内心地惊恐爬上面庞。“我的小祖宗,你不说话会死啊。”她细声骂道。

孩童挣扎,失手打翻篮子,盛的东西散落一地。

可惜覆篮不能收,言出也不能回,二人的话语与打翻篮子的声响惊动了皮、钟二人。

二人顾不得彼此,条件反射地按鞘戒备,齐齐地扭身,眼中冰冷的杀意射向音源。

见只是个怀抱孩童的普通村妇,皮安坪撤手敛去杀意。接着视线下移,定在翻落的篮子与散落于周遭的东西上。

一旁的钟尚达也是如此,瞧瞧妇人与孩童,视线随之落在篮上。

自篮中散落的并非是什么稀罕物,只是食物。不过,光这样说是不确切的,因为都是被丢掉的食物。沾满油渍的馒头与白饭,小指长短的面条,油污浸泡的糕点碎屑,还有一截沾着猪毛与粪便的大肠。想必,这是肉非肉的油腻是最令她们二人高兴的收获。

皮安坪将刀连鞘插入腰间,迈步行到二人跟前。“你们认识我?”冷冰冰地问中蕴着些许柔意。

妇人亲眼见过皮安坪杀人,内心的惊骇难以用语言形容。“大爷,我们娘俩是穷人,没银钱,你就饶了我们吧。你就饶了我们吧。大爷,你就饶了我们吧。”她慌乱地推开孩童,跪地磕头如同捣蒜,声泪俱下。

即便嘴拙得只是重复相同话语,妇人仍希望皮安坪能饶她们一命。毕竟生活虽然艰辛,但活着总比死了要好上千倍百倍。

孩童愣了一下,知母亲是想藉求饶搏得一条生路。他也“扑通”跪在地上,但却没有像母亲那般哀求。“大爷,谢谢您杀了徐二,替我父亲报了仇。”

皮安坪扭头看向妇人,惑而问道:“徐二是谁?”

“大爷,徐二就是前些天您在集市杀的那个恶霸。”孩童恭敬地答道。

皮安坪下蹲将篮扶正,把散落的食物一一送还,毫不觉得污秽。“你们就吃这些?”

“嗯。”小孩愕然瞧他,点了下头。

孩童毕竟孩童,再成熟稳重也无法像大人般对答如流。

生计竟如此多艰。皮安坪停下拾取的动作,柳篮内外的残羹如同一根根刺,深深地捅进藏于胸内的心。“……,好吃吗?”忆及苦难的往昔,他努力使声音保持寻常,但仍带些许颤抖、哽咽。

孩童第一时间将猪大肠裹好放进篮中,点头对道:“嗯,好吃。”

“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吃些?”答语触碰到皮安坪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使压下的苦难记忆再度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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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将落日未出,

重雾蔽目不见疏。

寒叶掩去桃源径,

不识难觅隔世窟。

剑痴爱景如命,耐不住心中向往,早早便至渡头等候。

他此时倚卧灯柱,左抓鸡腿,右提酒坛,作为剑客证明的佩剑早被弃置一旁。

他的喝法十分粗犷,将佳酿浇于脸上,入口甚微,大半倒是自脸颊流下,湿污衣衫,故而未醉却也弄得一身酒臭气。

如此怡然自得的肆意行为,若是在喧闹之地,定会令人皱眉掩鼻,避之犹恐不及。可惜今时是寒凉秋日之夜,无处喧闹,也无人看到这样的妄行。而且,对于惯看世事的剑痴来说,一定是在闹市中也保持本我。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到我行我素。

“燕雀之徒,安识鸿鹄。剑慑万敌,十界唯吾。”伴随着极其冷傲的诗声,观月分开重雾,缓步踏上渡头。

剑痴身上的懒洋洋顿时散无,扶木板一跃而起,举坛倾佳酿入口,没一会儿便使之泄尽,也令衣衫湿了泰半。

观月行至近前,闻得酒气,不由皱眉停步,不愿靠近。

剑痴随手将空酒坛扔掉,打了个酒嗝。

只闻“啪”地一声,酒坛砸在木板上滚了几滚,最终“扑通”沉没于湖波中。

“哎呀呀,剑者,你终于来了。”剑痴迈醉步蹒跚到观月跟前。“老夫可是真等不及——”发觉只有观月,疑惑地问道:“那个小哥呢?他不来吗?”

观月抑住升腾的厌恶感,答道:“吾有提前赴约之惯。”

剑痴不是满脑醉生梦死之人,只是乐得糊涂,宁愿糊涂。“剑者似乎对老夫来此,有很大的意见啊。”他沉思半晌,叹道。

观月无心多语废言,挑明问道:“汝缘何至此?目的为何?”

剑痴敛去放浪,再不绕圈子:“虽然一切交给了你家先生,但老夫不出来露露脸,那些个酒囊饭袋是不会放弃的。”他咬了两口鸡腿,抬袖抹抹脸上的油污,才肯摇头发出叹息:“唉——!再过些时日,老夫还得寻上皮安坪打上一架。那时生死未定,老夫不趁着这个机会再享受享受人生,怕是再享受不到了。”

“汝欲藉此博取同情?”观月心知剑痴所言非虚,但仍逞口舌之利。

剑痴听罢,非但未气,反而开怀大笑。“哈哈哈哈——!你要是同情了,反教老夫小看了。老夫行老夫该为之事,剑者行剑者该为之事。既是该为,何须他人指摘认同,做就对了。”

剑痴不愧是一代宗师,人既行该为之事,何必顾忌他人的指摘,又何须他人认同?观月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赞叹不已。

剑痴不知观月心思,远远瞧见远处穆丹莹模糊的身影,高兴得拍手大笑。“诶呀!那个、那个小哥来了。”

凌霜枫树叶渐疏,

秋晨冷意寒入肤。

待人同赴梦中境,

不知两岸路已朱。

“先生、阳瑶兄,抱歉,让你们久候了,真是不好意思。”穆丹莹快步行至近前,抱拳致歉道。

观月摇头不受,对道:“安兄守时而来,何须致歉。省下多余的客套,登舟吧。”言罢,移步向渡头唯一的小舟。

“剑者,等等老夫。”剑痴不甘人后,几口啃净鸡骨上的肉,老没人样地一路小跑到舟前,甩手将骨头丢入湖中,跳上小舟,钻进了船舱。

……

小舟渐渐远离渡头。

观月持竿撑舟,紧皱眉头,心中十分不爽。

这是他头一遭为井中郎以外的人当船夫,也是第一次被人“使唤”。

剑痴懒洋洋地倒在船舱,提高声音问道:“剑者,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啊。”

观月强忍住怒意,不悦地对道:“须一盏茶。”

“阳瑶兄,这‘烟波柳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被冠以‘云梦秋境’?”穆丹莹奇而问道。

观月心情虽是不好,但受井中郎熏陶日久,不会迁怒他人。“……,‘云梦秋境’景致本身并无特别之处。但在特定之时,便会展现特别之美。此间之‘烟波柳影’现于秋雾浓重之时,太阳将出之际,且须特定地点方能窥得。”他平复心情答道。

正是:

柳影掩于烟波中,

秋日将出更朦胧。

净天光耀开迷雾,

云梦幻景见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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