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恃武行禁忌

沉沦永劫心不负,

侠义未改行恶路。

杀生若可护一方,

何悔生生魔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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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妇人与孩童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答。

钟尚达行至近前。“你们何以沦落至此?”看惯民生疾苦的他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感情,冷冷的脸上的口问出冷冷的问。

妇人始觉皮安坪二人无恶意,心中安定不少。她搂抱孩童,纠结许久,发出重重地叹息:“唉——!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命。不敢瞒大爷,老婆子娘家与当家的家祖祖辈辈住在这儿。先祖代代种地,给我们两家留下了几亩好田。虽然比不上那些朱门高墙的老爷们,却也是不愁吃穿。谁知道——,谁知道——”话到中途,难以压抑心中悲苦,泪如泉涌,掩面而泣。

孩童忙抚背安慰道:“娘,你别哭,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个能赚好多好多钱的活儿,再不让你受这样的苦。”

心知妇人只顾以泪发泄心中抑郁,已经听不进话语,皮安坪问孩童道:“之后呢?你们为何会沦落至这步田地?”

“还是老婆子来说吧。”妇人用袖子来回抹了抹眼泪。“谁知道——,谁知道两年前县尊大人升迁,此地来了个新太爷,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好日子也到头。新太爷上任没些日子,就把我们叫到县衙,让我们把田产卖给他。我们不肯,他就让泼皮徐二领着人到家中打砸,不光抢走地契,还把——,还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部抢走……”

钟尚达心中了然,县令如此明目张胆侵吞治下百姓的田产,肯定是上有依仗。“为何不去知府衙门告状?”他明知仍问,并非是不愿相信,而是为印证所想。

“唉——,我们去过。可知府老爷不但不替我们做主,还说我们是刁民,诬告父母官,不光把我们轰出来,还打了板子。到了这个份上,我们不明白也明白了。没办法,只好忍气回来。谁知道回来的路上就被徐二带着一帮泼皮拦下,二十来人,就我们娘俩活了下来。其他人——,都被徐二那帮天杀的打死了——!”妇人越说越悲苦,话到最后与孩童相拥而泣。

皮安坪若受捶击,心中大恸,胸中郁气难舒,呼吸也为之困难。“按刀纵横九州中,欲结英雄问侠踪。偶然识得百姓苦,半生妄愚原是空。”一时不知如何散去郁气,只得借诗慨叹。

诗句触动钟尚达的心。他知自己只是个粗通文墨的粗人,比不上那些能博得功名的星宿们。但是,在是粗人之前,他是个有侠义标尺的江湖人。至少,他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约束自己。他从怀中摸出钱袋投入篮中,对皮安坪道:“跟我来,我有话说。”言罢,扭身遗下离去的背影。

妇人与孩童抬头望向,讶异与不解涌上心头,一时竟而呆滞。

皮安坪长吸一口气,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勉强挤出的笑令面扭曲成了一个难看至极的容。他摸出怀中的钱袋交到妇人手中,道:“天冷了,置办几身衣服吧。”语毕,起身追逐而去。前刻的温情在转身后化作无情的冰冷,手不由自主地攥住刀鞘下按,杀气随步履散溢,仿佛已幻变为修罗。

二人一走一随,左行右转好一阵,拐进阴暗无人的小巷。

“说吧。”皮安坪的语气非常不客气。

钟尚达的言从来都是直的。他反感客套,觉得那是虚伪,也反感委婉,认为那是欺骗。“我想杀了那个贪官,但我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冷颜对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杀那个贪官?”皮安坪挤出鄙夷地嗤笑,道。

挤兑的言惹得钟尚达不悦。“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做完之后再去。”

针锋相对的话语似火油,浇得皮安坪怒火升腾。“哼——!什么事情如此重要?!”他气冲冲地质问道。

“没有告诉你的必要。”钟尚达心有算计,不想也不能明言。

皮安坪越听越鄙夷。“那就做你重要的事情去吧。”他再不愿搭理,移步扬长而去。

“……,果然,你仍是……”钟尚达瞧渐渐远去的背影出神,良久才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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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初现日之曦,

迟迟不见耀袍衣。

少年道是寒雾重,

如此方不误佳期。

观月稳住小船,将竹篙安放。“静待吧。”无感情地吐出三字,放眼远望,再不动掸。

剑痴迫不及待地跳出船舱四顾。只见浓雾湿冷,难见尺余远景物,小船于湖中起伏,周遭皆水,树枝都无一条,更遑论所谓的“柳影”。他不敢相信,问道:“嗯?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地方?”

观月压下愠怒,忆及慕星常挂嘴边的话,答对道:“平凡处之不凡,犹胜不凡处之不凡。”

“这么说起来,于平凡之处挖掘不平凡,确实是你家先生的一贯风格。”剑痴恍然大悟,点头认同。

作为时时与之相伴的人,观月自认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了解井中郎。他鄙薄地白剑痴一眼,道:“你又懂得先生什么?”

“剑者,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但是太过骄傲可不大好。”剑痴下蹲侧卧,不断地扭动身体,试图寻个舒适的姿势。“既然剑者这么骄傲,我问你,你懂你家先生什么?”

穆丹莹以为二人是要吵架,急忙插话圆场:“阳瑶兄久与他家先生相处,自然是最是了解。难道老先生认为不是?”

剑痴掩口打个哈欠,摇头答道:“小哥你错了。普通人之间相互了解都很难,更遑论去了解他家先生。他家先生啊,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老先生这么说倒是让我好奇了。阳瑶兄,你家先生是个怎样的人?”穆丹莹无法想象,笑问道。

“时至,‘柳影’将现。”观月没有应声,指向江岸道。

随着日渐东升,光洒大地,耀明世间,浓雾渐被射穿,视野也随之慢慢开阔。岸上浓雾掩面的“柳影”自这一刻,缓缓剥下掩面之纱。

剑痴顿时来了精神,跳起伸长脖子。“嗯?在哪里?”

观月又抬手,指向远方,道:“那处。”

剑痴与穆丹莹顺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枝柳随风曳摇,两三片脱下的叶于空中飞舞,徐徐落向湖面,寂静中别有一番韵味。

时间涓滴推移,“柳影”缓缓现露姿仪,于烟波中起舞。

三人望眼所及,飘然纷纷,千叶夸美,黄绿摇曳,万枝争色,尽是未经雕琢,却天成完美的秋之韵味。

于非凡中寻求希冀之物,如海内寻龙,纵观古今,成者几人?不若于平凡中寻择不凡,以点滴堆砌,而使意足。剑痴忆及井中郎的言语,尤受震撼,不由瞧得痴了,喃喃道:“……,这便是‘烟波柳影’……,平凡中的不凡,美中的意境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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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亭内,井中郎眼瞧东方泛起鱼肚白,叹道:“夜越来越冷了。”

无缘无由的话语使槐华七歌心生疑窦。然而,他不是随波逐流之人。“是啊,所以再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他点了点头,提壶为井中郎的杯注满茶水。

“呃,堂主,我们一夜喝几十杯,天都亮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了?”井中郎哭笑不得,对道。

“诶——,此言差矣。”槐华七歌摆手否定道:“像你我这样修道之人,几十天不睡也不妨,这么着急休息做什么?”

“在下累了。”井中郎拈杯饮尽茶水,欲借生理脱身。

“诶——,赏完日出再睡不迟。”槐华七歌抬手拦阻,不肯放行。

“这——,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井中郎心知拗不过,只好从命。

槐华七歌再提壶将井中郎杯茶注满,道:“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堂主,茶就不必了。”井中郎脸拉得比苦瓜还长,推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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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山头,万家炊烟袅袅,街头却仍是冷清。

县衙的朱漆门“吱呀”地大开,捕快、衙役们引着抬轿的轿夫从中贯出。

众人没走多远,就见一人按刀自远而来,驻足道中将路拦住。

那人按刀而立,杀气内敛,心中怒火升腾,面色却非常平静。在明眼人看来,那份平静过于异常。可他面前的人们明显已被平素的作威作福膨胀,失去了洞悉的眼力。

为首的捕头昂首挺胸,像公鸡一般傲气、招摇。“你他妈是什么人?!敢拦县尊大人的轿子?!”他厉声斥问道。

“杀人的人。”皮安坪无视张狂的叫嚣,冷冰冰地巡视众人,仿佛是在瞧一个个死人。

捕头想也不想地给他定了性,认为是不自量力,满口胡话的傻缺。他气极反笑。“啊哈哈哈——!小子你他妈真嚣张啊!”

皮安坪心惟一念,冷冷地道:“江湖人以武犯禁。我为杀人而来,不想枉死,就从我眼前消失。不然——”话到中途,缓缓拔出山海易,不容置疑地继续道:“与狗官共赴黄泉!”

曾带人欲捉皮安坪的捕快惊出一身冷汗,快步走到捕头跟前,掩口附耳道:“大哥,是那个当街杀了徐二的强人。他武功太高,与他作对,怕不是——”

捕头认为他是长他人志气,丢他面子。怒上眉山的他一掌掴将捕快甩倒。“你这厮怎么他妈这么怂?不就是一个人吗?怕个屁啊!兄弟们,给我上!把这个嚣张的鸟厮往死里打!”

扑街的捕快脸一阵红一阵白,爬起来回看看不敢动手的众兄弟,横下心大喊道:“兄弟们,不想死的跟我走!”

背叛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捕头。他拔刀指向捕快,咆哮道:“我操你妈的!老子早就知道你他妈不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敢他妈背叛老子!老子他妈砍死你!”言罢,挥刀便砍。

捕快挥刀格住,心中再没了情意,针锋相对道:“你他妈把兄弟往火坑里推!你想死,我们可不想死!”

“你们闹够了吗?”皮安坪没有看猴戏的心思,冷语打断二人的争执。“如果闹够了,就从我眼前消失。”

捕头气极怒极,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他妈在教训小弟,你他妈算哪根葱?!”他嚣张地转身骂道。

皮安坪以实际行动回答捕头。“杀你的那根葱。”他瞬移般地奔至捕头身前,将山海易捅进腹中,使劲绞了绞。

“你——,你——,你——,我——,我——,我——”捕头没想到皮安坪是如此嗜杀之辈,既心惊、害怕又悔恨,想说些什么,却已不能成话。

皮安坪不想浪费时间,抽刀横挥,清浅地割断他的喉咙。

捕头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掉在街上,血液自颈与腹溢流,将街道染成猩红。

此刻,街道恢复清晨该有的沉静。只是,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红,血色的红。

“不想死就给我滚!”皮安坪不愿滥造杀业,发出震耳地咆哮,再次搅扰秋晨的清冷。

众人既惊又恐,胆怯得动弹不得。

“撤——!撤!你妈的!还不赶紧撤!?想你妈呢?!”捕快气得跺脚,踢翻几人骂道。

振聋发聩的吼声唤回失去的魂。众人顿时被求生的欲望支配,连滚带爬地扔下轿子,呼号着作鸟兽散。

皮安坪看都不看逃去的人,慢步行到轿前,以刀背敲了敲抬杠,冷冷地道:“出来。”

身着锦缎官服的县官于轿内耳闻偷瞧,早已吓破胆。“英、英雄,英雄饶命。”他慌不迭地滚下轿子,不住地磕头求饶。“英雄,你、你要多少银子?无、无论多少,多少我都给你。只、只求你饶我、饶我一命。”

皮安坪志坚如铁,毫不理会哀求的言语,命令道:“抬起头来。”

“是、是。”县官忐忑地抬起头,端正、不见邪气的面上写满惶恐、惊惧,挤作一抹阿谀的赔笑。

“果然金絮其外,败絮其中。谁能想得到,一个长得正气凛然的家伙,实际上是一个鱼肉百姓的贪官。”皮安坪更加鄙夷,冷笑道。

“是、是,英、英雄说的是、说的是。”为保性命,县官面上的笑愈加谄媚。

“你放心,我只杀你,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到冥府见到阎罗王,就说是皮安坪杀的你。”为让县官安心赴死,皮安坪保证道。

县官绝望了,面上的笑凝固,身体再不能动,感觉时间的流速也变慢。

然而感觉得再慢,时间也在无情的前行。漫漫的须臾中,刀轻易地切断了他的喉咙。

转瞬,凶手还刀入鞘,扭身而去,遗下失去灵魂的皮囊颓然倒地,鲜血的红染湿街道与人心。

正是:

人行恶事岂无因,

行者非己漠关心。

世间何处仁义在,

远在天边不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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