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不断封存记忆,可以不停收藏心情。可是有些事,有些人,就是这么深深地刻在你心里。时光荏苒,岁月变迁,我们同他们做了无数次告别,却从不曾真正地离开。真的告别,是不再回头,不再留恋过往。锁起来的一切,就此埋葬,不再开启。可是我们都看过太多的仙侠故事,即便是真神封印的心魔,最后也还是会千方百计、机缘巧合冲出封印,重降人间。这么看来,我们究竟哪一回,能做出真正的告别呢?
这年暑假,关朝突然回国了。他告诉林绚,还要多多感谢林绚那一年的魔鬼英语口语教学,他在伦敦SOHO证券公司拼死拼活工作了一年,虽然只能做个低级分析员,但是毕竟学到了很多一线交易的经验,锻炼了用带着浓重中国口音的英语和老板同事叫板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躲过了金融危机的血洗,顺利在天津国有信托公司找到了一个职位,直接跟着董事长。这可是国有信托公司,头一回招收一个海归。
他听到林绚居然要和秦辉结婚的消息,只觉得当头棒喝,但还是那么憨厚地笑了笑,“秦辉的命真好啊。在伦敦你那么讨厌他,最后还是让他如愿以偿了。”
林绚微微低下头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关朝这里,她不需要隐瞒什么,也不需要伪装什么。她现在这个反应,关朝已经非常明白这桩婚姻的实质是什么了。
关朝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我这次回来,要一个月才用去公司报到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去还没去的地儿,想做还没做的事情?趁着你还是单身,有自由,我帮你去完成吧。”
林绚的心底五味杂陈,却又无法溢于言表。许久,她突然抬起头来,“我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年周旭是那么想我能同他一起回吉林老家一趟,我始终没能了却了这个心愿。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心愿,我就想不告诉他,去一趟他的老家。到了那里,再告诉他我终于还是来了。我想只有去过那里,我才能真正放下,真的把自己放进一段婚姻里吧。”
关朝沉默了片刻,悄悄掏出手机来,“东北那地方可是不安全。我全程陪同吧。”说着快速的将机票旅店都订好了。
林绚感激地看了关朝一眼,“谢谢你啊。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关朝笑了一声,“你愿意我陪你去,比什么都好。不用给我钱了。”
“那不行!”林绚坚持道,“已经很麻烦你了。我妈妈知道在伦敦,最靠谱的就是你。我说跟你一起出差,我妈妈一定特别放心,不会阻拦我的。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再不给钱,那我成什么了?”
“愿为公主效力。”关朝请了个安。
“那说好了,饭前我包了。不让保镖吃饱了,那可不行。”
夏日的吉林,凉风习习,完全没有北京的热浪。小城依偎着松花湖,宁静而温馨。林绚刚和关朝下了出租车,还没走出50米,就听见身后传来司机的吆喝声,“闺女,你把钱包落在车上了!”
林绚连忙去翻书包,果然前面小口袋拉链开着,钱包不在里面。林绚感激地迎上去,“谢谢叔叔。你们东北人,还真的都是活雷锋啊。”
司机开怀大笑起来,“可不是么,俺们这旮瘩,都是活雷锋。你个小姑娘出门在外,没钱包咋整?”
望着出租车远去,林绚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当年我爸妈可是说特大杀人案件都是东北出的。你看看,这年头,车上捡到钱包还能主动送回的,还有几人?东北人怎么就不好了?”
关朝笑了笑,“是你幸运,撞上了好司机。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不过我给你保证,再来一次钱包落车上,90%是找不回来了。”
走在松花湖边,林绚望着这听说过千回却不曾亲近的一池翡翠,一阵微风拂过,带起的,不仅是湖中的涟漪,更是林绚无法安放的心。这个从未来过的城市,此刻,却显得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只是自己错过了那个最美的时空,在一切都沧海桑田后才来到这里。
坐在湖边,林绚给关朝点了碗面,自己则是站在湖边,忐忑又焦灼地拨通了周旭的电话。她不知道如今的周旭还会不会接自己的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趟突然出现,对于周旭来说,究竟是一个惊喜,还是惊吓。
“是我啊。我到你家来了。现在就在松花湖呢。”林绚腼腆地说。
周旭沉默了一刻,“你怎么突然想到我们这个小破城来了?”
“谁说是小破城了?我看挺好的。要是大学的时候,我就和你来这里,那该多好。”
又是一阵沉默。“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下。有什么需要我推荐的,告诉我。”
林绚皱了皱眉,“怎么?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你不来做向导的么?”
周旭压低了声音,“我没法抽身。”
“就一起吃顿饭。”
“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
林绚勃然大怒,“什么?周旭,你是存心的么?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
周旭的声音也突然激动起来,“林绚!你永远都是这样,不问问我是什么状况!你知道么?我爸爸这个月第三次中风了,现在整个人躺在病房里起不来!我妈糖尿病也躺了两周了,刚能起来就开始一起照顾我爸。现在我们都在医院里。我爸一刻也离不开人!”
林绚只觉得耳畔一阵嗡鸣,手脚发麻,不知在心里捶了自己多少下才张开口,“你怎么上来不说啊!你爸爸生病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有什么用?”周旭的声音颤抖着,“绚儿,你还没看明白么?从你去英国那天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如今我家里这样,我跟台里请了长假,我甚至不能回北京工作。绚儿,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算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好么?”
林绚的心中一阵狂风乱作,“告诉我怎么没有用?我可以陪你一起照顾爸妈啊。他们都对我那么好,我照顾他们,也是应该的啊。”
“你照顾不来。我爸根本动弹不得。”
“那我总可以带点药材、补品过去吧。”林绚委屈道,“你爸爸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周旭纠结了一阵,突然声音柔和下来,“在人民医院。你到了,告诉我。”
林绚放下电话,只见关朝面色紧张地赶过来,“怎么了,绚儿?”
林绚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他爸爸中风,躺在医院不能动,妈妈也刚能动弹。我还以为他故意不见我,结果他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是不是真的太任性,太不顾及他感受了?”
关朝连忙安慰起来,“他又没说,你怎么知道?你别太责备自己了。你午饭都还没吃。赶紧先吃饭。”
林绚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不吃了。现在就去买点补品给他爸妈,我们去医院吧。”
关朝快速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个鸡蛋灌饼,你路上吃。不耽误去准备。”
林绚坐在车上,一口一口地,机械地咬着鸡蛋灌饼,只觉得大学的一幕幕像无间断的时光电影,一幕幕呈现在自己眼前。一切,是那么清晰,仿佛昨天从没有走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想来,却又如此炙热,仿佛瞬间就可以把自己烧成灰烬。
到了医院门口,关朝温柔地说,“绚儿,你放心去。我在这里等你。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短信我。”
林绚点了点头,拎着大包小包补品,走进了住房部。
一脸憔悴地周旭匆匆忙忙走了下来,还穿着当年那件白色的衬衫。“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我爸现在什么也吃不进。”
林绚伸出手去,“我问了店员,说这些血栓中风的病人可以吃。你爸爸不能吃,也能给你妈妈吃,提高免疫力的。”
周旭看着林绚那和当年一般真挚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一酸,目光瞬间也柔和下来。“好,我收着。替我爸妈谢过你了。只是以后,不要为我的事破费了。不值得。”
林绚的目光遇上了周旭的目光,那熟悉的,仿佛时间静止了的目光,“怎么会不值得?我这一生,最爱的你,什么都值得。”此言一出,林绚的眼泪仿佛决堤一般喷涌而出。
周旭还是和当年一样,见不得林绚哭,只是如今的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个权力走上去,抱住她,像当年一样安慰她,哄她微笑。“傻不傻?哭什么?你说你来我家,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林绚哭得更凶了,“对不起。我也想过这么不请自来,你也许会更加讨厌我。但我就是想来,就是想看看你生活长大的城。我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大学,我一定不管妈妈同不同意,一定和章亭当年一样跳上火车就跟你回家。”
周旭清澈的眸子瞬间被浊泪侵蚀,只是话语间充满了悲凉,“绚儿,我就说你还是那个小姑娘,一点都没长大。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我确定自己有能力照顾你,我怎么会当年选择离开?如今更是这样,你还是那么优秀,那么好。而我,现在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可能就此得回老家,照顾父母后半辈子。我怎么能连累你,让你跟我来受这份苦呢?”
“那除了我,还有谁能陪你做这些啊?”林绚哭得像个孩子,“我去看看你爸爸吧,你妈妈肯定累坏了,担心坏了。当年她还在电话里安慰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现在他们有困难,总得允许我做点什么吧。”
周旭深深叹了口气,“你不能上楼见我爸。他见到你肯定激动,容易出问题。医生说了,他现在不能受刺激。”
林绚委屈道,“见我激动什么啊?”
“那你不是。。。。。。”周旭突然收住了,只是黯然说了句,“好了,绚儿,我得回去看我爸了。你先回去吧。”
林绚看着周旭,使劲咬了咬嘴唇。她知道她不可以在现在这个境况下高速周旭,这次再分别,她就得去嫁人了,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她幻想过一万种这次和周旭重逢的情景,甚至想过如果周旭愿意,她就不顾一切,不管爸妈怎么劝说,也要放弃这段“看上去很美”的婚姻,和周旭在一起。然而此刻,她明白,那些桥段,只会出现在小说和电视里。生活,现实,就是如今这个场景。
林绚努力让自己停止哭泣,“那你好好照顾你爸妈,有什么需要,要到北京来转院,都告诉我啊。”
泪眼朦胧中,林绚再次看了周旭一眼,像是要用这一眼,将这许多年的一切都收在眼中,封印到心底,然后缓缓回过身去,准备离开。可就在她回过身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周旭快步追了上来,从身后紧紧将自己环抱在怀里。他的双手是那么有力,身子颤抖着,仿佛想要把林绚就这样死死箍在自己怀里,再也不用分离。
“绚儿,谢谢你。谢谢你来这里,谢谢你记得我的好。”周旭的眼泪是那么滚烫,与林绚的泪水交织在了一起,“是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如果当初我知道我自己会活得这么不堪,根本没办法让你幸福一生,我一定不会去招惹你。我宁愿这辈子都没有认识过你,也不会让你伤心,让你流了这么多泪。”
林绚只觉得那边早已干涸的心田瞬间土崩瓦解,尘土下喷射出来的,全是鲜血。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等着奇迹出现,等着有那么一天,周旭突然告诉自己,他这辈子,最爱的,最忘不了的,就是自己。期待着有那么一天,周旭突然告诉自己,他希望能重新和自己在一起。
而如今,她仿佛听到了所有她渴望的话语,只是结论,这个连她自己都听清楚,想明白了的结论,是他们两个,根本没法在一起。林绚的面颊紧紧贴着周旭的面颊,在周旭的怀里,这久违的怀抱里,不想挣脱,“可是旭,一切都回不去了,也不能改变。你还是认识了我,招惹了我。”
林绚回过身来,轻轻捧起周旭的脸,“你知道么?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哭过,也没有伤心过。我每天,都特别开心,特别幸福。我一直都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什么苦难我都能战胜。可是后来你不在了,我才开始流眼泪,才开始伤心。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不伤心了,不再哭了。可是你要知道,我每次想到你,即便是哭,也是幸福的眼泪。”
周旭的泪水在脸上纵横着,一双大手也抚摸着林绚的泪痕,“绚儿,我不想看到你哭,再也不想。我要你永远是那个像孩子一样欢笑的绚儿。答应我,不要再为我哭了,好么?”
林绚努力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你上楼去吧。等你走远了,我再睁开眼睛。我不想再看着你离我而去了。”
周旭看着闭上双目,长长的睫毛挂满泪珠的林绚,默默松开了手,转身走远了。
听不到周旭的脚步声后,林绚才慢慢睁开双眼,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住院部的大楼。站在楼外的关朝立刻迎上来,“绚儿,你怎么哭成这样?他没欺负你吧?”
林绚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周旭怎么会欺负我?只有我欺负他吧。”说完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吧,我们可以回北京了。”
关朝不解道,“所以到底怎么样啊?”
林绚淡然一笑,“他得留在这里照顾他父母,而我,得回北京,去照顾我爸妈的心愿。”
回程的飞机上,林绚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一言不发。一旁的关朝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什么也不敢问,不敢说。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欧洲旅行时,看着希腊的落日,所有人都那么兴奋,唯有林绚那么哀伤,那么绝望。她也是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爱琴海。
回到北京后,林绚便积极配合妈妈张罗所有结婚的事宜。经过三周的规划,双方家长决定先去把结婚证领了,婚礼,等林绚博士论文答辩结束了,明年再办。因为女博士都是在论文答辩后生孩子,这样不耽误学习,可以在家写论文,同时拿着全额奖学金,什么也不用做一年。也是在这一周,林绚收到周旭的短信,知道他爸爸暂时稳定了。家里的姨妈会换手帮着照顾,这样能让周旭腾出些时间兼顾工作。
三周后的这个中午,北京突然下起了暴雨。秦辉告诉林绚,他谈完生意就回来接林绚一起去民政局领结婚证。林绚只是简单回了句“好”。
她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忍不住打开了CD机。CD机里飘出了“Mayday”的那首“突然好想你”。林绚听着这熟悉的歌词,只觉得心也被雷雨劈裂了。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拨通了周旭的电话。上一回她在“Mayday”的这首歌声里打电话给周旭还是秦辉来追求她,找了朋友拿到“Mayday”演唱会门票的时候。林绚当时在现场,拨通了周旭的电话,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听这首歌的现场。而秦辉在一旁,并不知道林绚举着手机,是在做这个。
如今,在她就要正式成为别人新娘的日子,她再次在这歌声里打通了周旭的电话,“旭,其实我上次就想告诉你的。我要结婚了。”
“你要嫁给谁了?”
“就是之前我让你扮演我男朋友,去赶走的那个秦辉。”
周旭苦笑了一声,“真是没有想到啊。最后还是你妈妈赢了。这就是缘分吧,你俩有缘分。而你和我,有缘无分。”
林绚跟着乐曲不断重复着,“最怕此生已经决心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周旭沉沉说了句,“绚儿,你要幸福,你会幸福的。你不用再听到我的消息。”
在“嘟嘟”的挂断声里,林绚随着惊雷之声,嚎啕大哭起来。客厅里的妈妈听到了,连忙跑进来。妈妈什么也没有问,一听到这首歌,就什么都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平静地说,“绚儿,其实妈妈这几天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养你到今天,女儿就要入了别人家门了,我心里,也是不舍得。可是你要知道,爱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爱情,埋在心里就好了,婚姻,是一天天的过日子。哭过这回,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这时候,秦辉回来了。妈妈走出去,“这要嫁人了,心里还是有害怕。你去安慰安慰吧。”
秦辉走到抱着娃娃,蜷缩成一团的林绚身边,拉住她的手,“绚儿,你别怕。你放心,我肯定会一辈子爱你,让你过得幸福的。”
林绚抽泣着,突然问了一句,“我是你生命里第一个女人么?”
秦辉沉默了一阵,“不是。你知道的,之前我来北京找你有一个发小的女友,但是知道能和你一起,我立刻和她分手了。”
“所以你的第一次,给了别的女人。”林绚说道。
“对不起,绚儿。但我当时也是个25岁的男人了,有几个男的到25 还是处男的?”
“可我都26了,我还是个处女啊。”林绚厌恶得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是林绚啊。”秦辉说道,“所以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林绚突然冷冷问了句,“那如果我不是个处女呢?如果我是被咬过一口的苹果呢?”
秦辉笑起来,“怎么问这种傻问题?就没有这种假设。好了,雨停了,我们去民政局吧。”
林绚的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果然不是周旭。她的脑海里又想起妈妈那句话,“哭过这回,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真正的告别,从来不需要仪式感。可以放下的,就是那么一瞬间。不能放下的,就是一辈子。如果还需要特别的仪式去忘却,那就是在给自己灌迷药,一种早晚会被解药解开的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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