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长大后的沈清晨,曾无数次幻想,倘若当年她没有顺利出生,倘若她一出生就被遗弃,那也挺好。

不出生,就不必知道人世间有这许多烦恼。不来人世间走这一遭,也就不必受这份苦,遭这份罪,尝这份心酸,开篇即剧终,不也挺完美的吗?

即使不够完美,但至少它圆满,开始是零,结尾也是零。

而事实上,她确实差一点不能降生于世,她心里的幻想,曾经差一点就实现了。

她不是因为父母躲超生才去地里出生的。她上有一个哥哥,大她三岁,下无姐姐。按照当时国家给当地居民颁发的政策,头胎与二胎之间至少间隔三年以上,她属于合法合理的二胎。

她之所以被迫出生在外地,原因在于她的母亲和父亲。

在她母亲怀她满八个月后的第二天,因为一些家庭琐事,母亲和父亲发生了争执。

她母亲一直都有点极端的思想和言行,这一回她不管丈夫是否刚从地里辛苦劳作回来,也不管他是否在气头上,只因为丈夫帮大家庭里多干了些重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拿这个说事,还无比蠢笨的顶撞了自己的丈夫。

而沈清晨的父亲因为过度劳累后得不到妻子的体谅和安慰,回来还得做着一大堆家务活,又被妻子伤了自尊,恼羞成怒下竟做出了过激的行为,他动手打了妻子。并且不顾她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竟发狠的在她肚子上踢了几脚,直到把她按倒在地。

沈清晨的母亲气得一下子仇恨就上来了,急火攻心又伤心欲绝。那一刻她对她的丈夫可以说是失望透顶,生无可恋。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来到了亲姐姐家里,也就是沈清晨的姨母家。

当时属于秋收农忙时节,乡下人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伙都在着急的收割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会沈清晨的母亲。姨母家更是忙乱。

姨母一共有5个孩子,最大的孩子15岁,最小的也才1岁多。

孩子们都很小,顶用的劳动力又少,庄稼都等着抢收,姨母也就顾不得照顾和安慰妹妹太多。她每日早出晚归的,也很辛苦。

而沈清晨的母亲在姨母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帮不了姐姐什么忙,只能帮衬着带带孩子,摘点花生,煮饭做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母亲在姨母家住了一个多星期以后,农忙总算告一段落。成熟的庄稼基本已经收割完毕,剩下一些小打小闹的农作物,只等着收尾了。

这天下午,姨父和几个大孩子准备到地里去干活,沈清晨的母亲突然喊肚子疼痛起来,她吃力的告诉姐姐,今晚恐怕没办法烧饭做菜了,她实在疼痛难忍,难受得厉害。

姨母听完,立马意识到这是孕妇临产前的预兆,遂赶忙对自己的丈夫说道,赶快去找个车子安排去医院,看样子,妹妹要生了。

而沈清晨的母亲却极力阻止姐夫去找车子。她艰难的对姐姐说,这不可能的,孩子未足月,不应该是现在出生,也不可能是这个月出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算着日子,至少还有一个月孩子才临盆。

如今怎么就要出生了呢?这不合理,铁定是因为离家前孩子的父亲踢她那几脚太重了,伤到了胎儿,只怕早已胎死腹中,当时没落胎,而今才来落胎的。现如今去医院就是去生个死胎,多此一举,何必浪费这个钱,不要去。

而姨母却不信妹妹会落胎,她想着或许是妹妹记错了怀孕周期,看胎形已经差不多了,月份也不小了,婴儿早产几日也属于正常情况。故而苦口婆心的劝说妹妹一定要去一趟医院,否则万一出了差错就不好了。着急的她又打发了丈夫一遍。

沈清晨的母亲哪里肯去,不论姨母如何劝说,她死活都不肯挪步去医院。

因恨极了孩子她爸踢她那几脚,害得她即将生个死胎,她不想去医院丢这个脸,更不想花这个钱。

末了,她竟悲愤地对姐姐说道:“不如去村头的茅坑里生吧,反正是个死胎,茅坑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胎儿一落地就直接扔进去,不用再费心思另外处理了。村民们不也经常往茅坑里扔进死猪,死猫,死狗和死老鼠吗?这些死掉的动物尸体和粪便一起还可以作为肥料给庄稼提供营养。”

姨母听完妹妹说的话,简直吓了一大跳,惊得她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

起初,妹妹坚持不肯去医院,姨母只当她是因为心疼钱,又或许是其他某些原因,她理解到妹妹是有点愚昧无知罢了。

但当她听到妹妹说要去茅坑里生孩子且一落地就扔掉时,顿时觉得妹妹有点神志不清了,这哪像一个正常人说的话。

随即怒斥道:“真是荒唐,这也太狠心了,你当茅坑是什么地方,什么都可以扔进去吗?随随便便的就处理掉一条小生命,他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能够把他扔进这么肮脏的地方去呢?他是一条人命,不是垃圾,也不是死猪死猫死狗之类的动物,且不论他是死是活,即便是死的也不能扔进粪坑里,与浊物为伴。你不心疼心疼孩子,也应该体恤体恤一下自己吧?怀胎不易,竟然把自己的骨肉扔进粪坑里,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这么做。若被村民发现茅坑里有个死婴,必定会咒骂孩子的母亲丧尽天良或有神经病的。你真是糊涂了,如此天理难容的事,亏你也想得出?”

“这种事切不可做,你若不肯去医院的话,我们就请个村里的接生婆到地里去给你接生吧。”

母亲听了姐姐的话,有点惭愧,觉得她说得在理,这样做确实有悖天理且不人道。她终于软下心来答应了姐姐,到地里由接生婆帮她接生。

次日凌晨三四点钟,天未破晓,沈清晨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母亲后来回忆她出生那晚的过程,总是有点心酸又有点半开玩笑的对她和朋友们说:“差点就把你生进茅坑里去了,以前听老人们提起过有懒得处理掉死婴的长辈,有人把他们扔进粪坑里当肥料呢,若不是姐姐阻止我,我差点就这么做了,还好听了她的话,否则你都来不了这个世界,自然也就见不到今日的好太阳了。你真是命大呀,被你爸踢得那样狠都没事,还顺利的出生,这真是天意,老天爷不忍绝你。想必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有福之人,以后要记得多孝敬孝敬你姨母哦。”

她每次听完母亲的诉说,总是苦笑一阵,便低下头默默的惆怅一会。

她不晓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幸运还是不幸,到底是福还是孽。

“当时,地里一片寂静,鬼影都没有一个,你们知道的,农村的夜晚,跟城里的夜晚可不一样。农村的夜,是那种静得人在百米以外咳嗽一声都能听见的静。更何况是在地里,那种静更加夸张。四周黑漆漆的,幸亏不下雨,天气也还算热,生你也没受什么折腾,否则,天气要是差一点的话,可就麻烦了。”

“你出生后,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时,终于看见天上挂着半轮下弦月了,很是光亮,有了月光,才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看到远处的庄稼和秋玉米等农作物。否则,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地里只有我和姨母,接生婆三个人,偶尔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布谷布谷的鸟叫声和咿咿哇哇的虫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当时,许是刚生完孩子,有孩子在,阳气比较重,没觉得害怕,现在回想起来,还怪可怕的呢。”

“你出生后,只是象征性的哭了几声,就不再哭了,好像天生似的。你比别的小孩异常和懂事,刚出生就很灵水,懂得不能惊扰周边的安宁。当时你睁着大大的眼睛,特别亮,似天上的月亮一般亮,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你这一点,这也是当时你身上最显著的特点。后来我见过许多小孩的眼睛,迄今为止都没有发现有哪个小孩的眼睛有你刚出生时那般明亮。”

沈清晨每次听到这一段,都很高兴,她喜欢听母亲说她的眼睛明亮,她喜欢眼睛长得明亮又好看的小孩,而她的眼睛,曾经那么明亮过。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你姨母就帮我收拾行李,送我回家了。回到村里,有些嘴碎的村民把我在你姨母村外生你的前因后果足足议论了半个月。我当时实在有些气不过,觉得这些人真是既讨厌又无聊,就亲自替你取名字来回敬她们,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母亲说完,满不在意又得意的笑了几声,沈清晨尴尬的呆了一会,连忙陪同的傻笑了几声。她知道母亲一向好强,从不愿吃亏,这一声笑,是她为自己的胜利而笑。

清楚这一点后,沈清晨眼神有些失落的看向远方,别过脸去。

她总以为自己的名字蕴藏着什么特别的含义,或者承载着家人对她的期待与厚望,没想到竟是如此普通,心中未免有些失望。

每次听到母亲说完这一段,她都找个话题岔开了母亲的讲述,不再听她跟朋友们聊与她有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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