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下井
“任卫东——”
“到。”任卫东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回答。
“王栓来——”
“到。”一个名字叫王栓来的年轻人站起来不紧不慢地答道。
……
这里是采煤三段会议室,值班段长勾玉才正在进行班前点名。
只见他走进学习室,坐到一张桌前,抽了一口烟,咳嗽了两声,开始点名,点完名,咳嗽一声,润了一下嗓子,开始讲话:
“这个,这个,大家注意了,开班前会了。
先说一个事情,大家看到了,今天早班来了四来个新面孔。
嗯,这批新工人一共是十二个,其他的分到了另两个班组,我们单位又补充了新鲜血液,说明煤矿事业后继有人,兴旺发达。
我先介绍一下,新伙计们,这是你们的班长,阚班,阚尚旺,以后跟着他好好干。”
勾玉才指着坐在前排那个个子高大,混实敦厚男人说道,那个叫阚尚旺的听完勾玉才话语,笑脸盈盈地逐个看向新工人。
只听声音洪亮的勾玉才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到:
“很好。看你们个个身体棒棒的,都是小老虎。干我们这个没有什么难的,就是是力气活,不管有没有文化,懂得多少知识,只要你愿意干,不偷懒耍滑,很快就会。
以后就在一起干活了。第一条,要按制度来,不能有着自己的性子,想干嘛就干嘛,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在这里这是不行的。还要把自个胳膊腿照顾好,不能少了父母给你们的每一样东西,给我全毛全翅的。
第二条,不管你有没有门路,当然真有大门路的话,也不会来这里当窑活子了,只要在这里就踏踏实实地干,井下干活不比地面,石头蛋、铁柱子不长眼,保不住自己就什么也没有,干活时不要急躁,眼睛要欢一点,脑子要灵一点,心要平和一些。咱这个矿还能开采好几十年,足够挖一辈子。
大家看看,咱们梅庄煤矿采煤三段是个有功劳的工段,这不,你看看,锦旗都挂满了三面墙。都是小青年,好好干,煤堆里有票子,有美女,前途无量!”
说完这些,才开始安排井下工作,新工人都瞪大眼睛认真地讲话,老工人们却不以为然,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闭目养神,不时一阵笑声,一片嗡嗡声。
任卫东似懂非懂地听着值班讲话,对自己第一次下井有些忐忑不安,也许是冀望,可冀望什么不知道,也许是害怕,可害怕什么也不知道。
开完班前会,跟随师傅范修正,迎着朝阳向井口更衣室走去。范修正和任卫东是一个县的老乡,被段里指派为任卫东的师傅。每个新工人下井前,段里都要指派一名老工人当他的师傅,合同规定学徒期三个月。
时令已是仲春,绿色的树叶,路边绿色的野草,处处洋溢着盎然生机,早餐清香的空气扑入鼻腔里,涌进自动张开的毛孔里。空气有点干燥,但还有那么一点甜的味道。
任卫东心情有了一丝愉悦,在没当煤矿工人之前,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因为经常可以看到。
殷红的朝霞浸染了东方的天空,大地依旧沉浸在沉沉夜色之中,红云纵横,横跨天际,尽情绽放着恣意激越,一个美好未来可能就要来临,莫名心潮澎湃,不安地心情有些冲淡,不管那么多了,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也会来。
跟着师傅进入更衣室,任卫东找到了昨天来过的那个换衣箱前,换衣箱分上下两层,上层比下层矮些,上层一般放着井上穿的衣服和鞋子,下层放着井下穿的工作服、矿靴、胶壳帽。
已有很多人在开始换衣服,只见他们打开换衣箱,从里面拿出一块方方方正正一米见方的布,上面有的印有碎花,有的是方格,有的是红色凤凰,也有的是上面都没有,就是一块干干净净的白布,这就是煤矿工人下井时包裹井上衣服的包裹布,大家简称包布。
工人们拿出方块布,铺在换衣箱前的长条木椅上,这种木椅,宽六七十公分,长三米左右,无靠背。它既方便人们换衣服,也可供人们上井后坐在上面稍微休息。脱下衣服放在包布上面,然后四个角对着系好,井上穿的衣服就被这块布包裹起来,放进换衣箱里。
有的人三下五除二,飞快地脱光衣服,然后随便卷起来,就胡乱一扔进了换衣箱里。有的人,一件件地脱着衣服,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叠成一个个方块,慢慢地放在包布上,没有其他衣服可叠放了,就把包布四个角两两对着系好,慢慢地放进换衣箱内。
任卫东看了好几个人,大家穿工作服时,不是像井上人们那样还要穿一件内裤,而是什么都没有,赤裸着身体。
看着赤身裸体老资格工人这样换衣服,任卫东感到挺不好意思,等到眼前没人了,才打开换衣箱,这时才想起没有准备包布。幸好昨天登记换衣箱时,从段里拿了一张报纸放在里面,原本下井没事时用它打发时间,没想到现在用上了排场,总比直接放到换衣箱里干净些。
井上穿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整齐地叠放好,放在报纸上面。
脱完衣服,任卫东仍然穿着内裤套上工作服,穿上袜子,套上矿靴。
这时,师傅范修正走了过来,道:“小任,在这里换衣服啊。下井衣服脏放下层,井上穿的放上层。换好了吧,换好了赶快下井,过一会儿,坐人行车就挤了。”
任卫东心道,幸亏穿上裤子,让师傅看到自己那个蒙古包,是会羞死人的,就有些脸红地道:“师傅,马上好。”
他把两个牌子、换衣箱钥匙放进工作服衣兜里,戴上胶壳帽,系上腰带,和师傅来到安全信息站门口,这里烟雾缭绕。
矿工十有八九爱抽两口烟,来到更衣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衣服里拿出烟来抽,有的抽两颗,有的抽三颗。一颗的很少,否则会把烟瘾勾上来,下了井一个班捞不到烟抽,因为井下绝对不许抽烟。
烟没有好烟,一般是金鹿的,玉菊的,黄金叶的,价格也就毛多钱,两三毛钱,五毛钱以上的呢?那是好的贵的,一盒烟顶一顿饭啊,可不敢抽,那是人家——当官有钱人专属品。
一种叫瓦斯的无色无味气体,作为原煤的伴生物,在井下各处隐藏着,超过一定浓度,具备一定条件,遇见火源就爆炸,如果井下抽烟就可能引起爆炸,那将是矿毁人亡的灾难。矿上在井口专门设置搜身安监员,每一个下井的人都要从头到脚严格检查,一旦从哪个人身上搜出烟卷或打火机来,处罚相当严厉。矿上规定,一旦发现井下吸烟,轻者罚没一个月的工资,重者开出矿籍,哪里来滚回哪里去,没有人敢把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份工作开玩笑。
下井前过一把烟瘾,那种感觉真比夏天吃西瓜、水库里洗一个澡、漱冰棍、喝冰镇啤酒还要爽快。
任卫东想知道现在什么形象,就来到福利室门口,那里有一个落地大镜子,它三米多高,四米多宽,完全可以把一个从头到脚地展示出来。
任卫东来到镜前,看到自己头戴乌黑发亮安全帽,脖扎雪白毛巾,身着崭蓝工作服,脚穿幽黑矿靴。
啊!
这是自己?这是一个煤矿工人形象?从来没有想象到自己会是这身打扮。还可以啊,人是那么精神,并不是人们传说中的“傻大黑粗”。
他有些洋洋得意,来到灯房走廊,和他们段里新招的几个工人见了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为对方的打扮感到新鲜好笑。
这时,一群袒胸露乳,衣服破旧,披衣在肩,裤腿卷起,走路大大咧咧,满脸满身漆黑,就像非洲人一样,看不清长相的矿工走出井口。
看见新工人,他们中就有人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大声道:“哈哈,又来了一群窑活子!”
看到刚刚上井来的这些人,任卫东很快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原来传言并不完全是谣言。
范修正自己领好矿灯自救器,侧身对身旁的任卫东提醒道:“灯盒子里面有硫酸,注意点,漏酸会烧衣服和肉的。”
就带着任卫东走过两个窗口,领了矿灯自救器,帮他串在腰带上,系在腰间。
第一次跟范修正下井,任卫东心情有点激动,拿着矿灯头照照井口四周,只见几块 “矿工朋友们,辛苦了!”“家里人等着你回家吃饭!”“你的平安就是家人幸福!”金属框架标语牌版镶在墙上。
跟随范修正,任卫东来到井口乘人行车,一节人行车3座,一座乘3人,落座人满后,就听到一阵“提铃挂啦”的声响。那是人们在挂人行车铁门帘子挂钩,押车工挨节车厢检查,看到挂钩全部挂好,回到押车位置,两声哨响,发出开车信号,绞车绳牵引着人行车向地层深处进发。
人行车速度开始是缓慢的,慢慢地加速,再到最大速度,感受到高中物理课程里老师讲的失重现象,快到井底时慢慢减速,最后停了下来。任卫东很不舒服,耳朵嗡嗡作响,感觉有东西在里面堵着,想掏却掏不出来。
看任卫东表情,范修正解释说道:“可能是你紧张造成的,没事,心情放松放松,一会就好。”
离开人行车,以前从没有见到过的景象立刻展现在眼前:灯火、铁轨、矿车、管道、线路、材料……,各种声音和回响纷乱地搅混着,一个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的世界!
任卫东知道,这就是自己将要长年累月工作的地方,尽管以前听人说过,一旦身临其境,还是另有一番滋味,不是幻想中的东西,恐怕严峻的还在后面。
进入一段平坦巷道,胶壳帽就像扣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令人感觉很不舒服,一走路任卫东就觉得不稳当,随把下巴上帽带子重新系了系。回头一看,师傅和老工人们都没有系,他们好像很随意,有人还歪戴着,把矿灯缠绕在脖子上,一走路灯头一歪,灯光也随之照向另一个方向,却不影响他们走路。
第一次下井,任卫东很是好奇,就拿着矿灯胡乱地照着,一不小心照到一个工人脸上,只听他立即不悦地道:“小伙子,拿好灯,别乱照。”
任卫东很不好意思,后来几个新工人遇在一块,才知道不只自己,他们也都有过这样一出糗事。
沿着铁轨向远方走去,人在铁轨一侧的水泥板上形走,脚底下是流淌着水的水沟,不时有水溢出,尽是污水泥浆,不时什么地方传来一股屎尿臭味。走出长长一段路后,巷道里已经没有了灯光。
来到一道木门前,进去感觉有一阵强风,原来这就是培训老师所说的风门,打开第一道风门,人员通过后关上,然后才能打开第二道,第一次打开风门特别费力。经过范修正指导,任卫东学会了一个人通过风门。
一阵污浊气流迎面扑来,和大巷中凉爽的空气相比显得异常闷热,感觉呼吸突然困难起来,突然的进入一个浑浊的空间里,根本不能习惯当时的环境,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气流中还夹杂着密集细小的煤尘颗粒,灰蒙蒙的雾气糟糟,师傅说那是工作面生产过后的乏风。
任卫东心里有些纳闷,煤矿还真是特别啊,风门里外两个天地,刚刚是凉意十足初冬感觉,现在却是炎炎夏日,很快就要汗流浃背了。真是几米不同天,一霎有四季。
来到一条用木头架起的巷道,向远处延伸,象一个黑色的无底洞,想要吞噬一切,头顶方向的顶板上不时有水点向下滴着,整个巷道坑坑洼洼。环顾周围,巷道是中学课本里讲的梯形,梯形棚上窄下宽,支架由一根根圆木组合而成,现在的巷道也不如大巷那样高大,矮小狭窄,顶上及两帮不时有被压折的木条突出,稍不注意就会撞在身上,扎在身上很是疼痛。帮上黑乎乎的,满是煤尘,有的棚梁子还被压弯变了型。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不是碰着就是摔倒。
任卫东艰难地向前挪着,只听“嘭”地一声,任卫东蹲坐了下来,原来安全帽碰在巷道支架上,满眼全是金星。
师傅见任卫东如此,走过去把他扶起,叮嘱道:“安全要紧。井下不是地面,走路一定要注意看脚下看四周。”
不知道走了多远,黑暗依然延伸,额上汗水模糊了视线。
其他工友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环境,当然速度不会慢的,身边只剩下任卫东和范修正——为了照顾第一次下井的徒弟,不得不放慢脚步和他一起同行。
“师傅,还有......多远啊,走不动了。”任卫东一屁股坐在底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得问道。
“过一个上坡,再走百十米就到了,第一天上班是很辛苦,习惯就好了。”终于走到工作的地方,任卫东基本已经虚脱了,倒在地上,大脑一阵阵地晕眩。
“范师傅,你和任卫东,还有王栓来今天传点柱,王栓来他师傅没上班,今天就跟着你。”任卫东还没缓过气来,就见班长阚尚旺领着一个瘦高个子走过来,这人和任卫东一样穿着一身崭新的新工作服。“总共二十六根点柱,传到上平巷就下班,活是比较轻松的,小任和小王第一天上班,不能把他们累坏了。”
“从这里上去,还有六十米就到平巷了。坡度很陡,传的时候要小心,老范带好他们,千万注意安全。”阚尚旺交代完,没有多呆,很快离去。
四周都是黑黑的,分不清东西南北。
灯光一照,一堆一米多长两米不到,碗口粗的铁柱子在巷道帮上胡乱地堆着。
范修正、任卫东和王栓来,一人一根杠起来走到坡底。
空手行走六十米的平路,对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但若是在高度不到两米,坡度接近十六七度的井下巷道,且还要杠着一根接近百十斤点柱,那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况且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新工人。
突然“轰”地一声,沉闷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巷道也产生了震动,头顶上煤灰落下来,掉进任卫东脖子里,心不由一惊,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一阵浓烈烟尘吹来,熏的任卫东睁不开眼睛,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看不见对面师傅范修正的模样。
师傅解释道,那是采煤工作面在放炮出煤,雷管引爆炸药把煤体破碎,煤就从工作面经过溜子、皮带运到地面,火车汽车运至电厂钢厂,为国家建设燃烧自己,找到最后的归宿。炸药爆炸过程会产生大量浓烟、有害气体和煤尘,吸入大量有害气体和矿尘,是对身体有伤害的,以后听到炮声,要用毛巾捂上嘴和鼻子。
前半个班,不时有炮声和烟尘传来。点柱只能一次扛一根,扛了一趟,任卫东和王栓来一样,两个人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心也蹦蹦直跳,欲要脱腔而出似的。
内裤更不用说,早已湿透,湿巴巴地粘在身上,甚是难受。怪不得老工人下井都不穿内裤,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嗓子上火,嘴里发干,想喝水,可是身边什么都没有啊。
任卫东和王栓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范修正裸着上身,从自己包里拿出水壶,递过来,道:“在这个地方,不要拿捏了,把上衣脱了,穿在身上拧巴着难受。井下干活,没有不出汗的。水壶发给你们是下井用的,不是去旅游的,明天灌好热水带下来。”
任卫东没有说话,接过水壶,“咕咚”“咕咚”, 没有和王栓来推让,一壶水很快就干干净净,想滴出一滴也没有,衣服依旧没有脱掉。
范修正笑了,小青年就是嫩,脸皮薄,抹不开面子。
任卫东和王栓来一次次往返,一次次爬上爬下,快要下班的时候总算扛完。两腿早已颤抖打软,整个人麻木地瘫坐在底板上。
任卫东、王栓来和范修正一样,脸是黑的,汗水流下来也是黑的,崭新的毛巾因抹脸擦汗及炮烟侵染,早已湿漉漉地,也变成了黑色。
怎么上来井的,任卫东没有注意,只觉得浑身乏力,一步也不想挪动,身体就如掏空了一般,没有一点力气,上井这个事没有人可以替代,只得一步一步地挪动,总算回到地面。
第一个班终于过去。任卫东从人行车里探出身子,迈着沉重步伐,没有随大多人那样走进副井通道,而是一歪一斜地走出井口,深深地洗了一口清新空气,斜眼看着早已西斜的太阳,又看看自己全身上下,下井时上身崭新的工作服已经变成了脏兮兮的黑乎乎的,如同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般。
“卫东回来,不走那里,从那里去灯房自救器室就远了。”范修正从人行车里下来,走入副井通道一段路后,没有看到任卫东,心里一阵着急,赶快回身去找,刚进入副井就见任卫东从打点室上边下来。
“别乱跑,刚来你找不清路。”看到任卫东,范修正松了一口气。
任卫东没有说什么,只是尴尬地一笑,跟着范修正进入通道。
穿过通道来到走廊,缓步靠近窗口,任卫东有气无力地交上光线微弱的矿灯和自救器,转入更衣室脱掉工作服胡乱把它们扔进换衣箱底层,拿起肥皂毛巾走进洗浴室。
躺在澡堂里,顾不上洗澡水的恶臭和肮脏,把身躯埋在热水里,腿脚和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感觉像是散了架,不属于自己。
洗完澡,在更衣室门口等候的着范修正,对走过来的任卫东道:“第一次下井,喝点酒给你解解乏。”
矿东门南边,是工人们上下班的一条道路,两边星级饭店肯定没有,倒是有几家小酒馆。
范修正和任卫东来到一个简易饭店,来到一个空闲桌前坐下。
不长时间,又来了三个人,师傅一一介绍,坐在上首的是跟班副段长李士前,依次是在井下安排扛点柱的班长阚尚旺,还有一个是当班质量验收员也是替班的宋厚利,每介绍到一个人,任卫东都会递上烟点着,倒茶水双手捧上。
范修正点了八个菜,一个辣子鸡,两个凉菜,四个肉菜,一个糖醋鲤鱼。还没有上菜,酒瓶却已先上桌,喝了几碗茶,菜也就上来了。
任卫东又去要了几个茶碗。
茶碗当酒杯,一瓶酒正好四杯。不像小酒盅那样频繁地倒酒,省心又省事,煤矿工人就是这么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虚假套,不会和你耍小心眼,怎么简单怎么来。
上了三个肉菜,一个青菜,范修正端起酒杯道:“李段长,阚班长,宋验收,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坐坐了,今天也是我徒弟小任第一天下井。来,让我们走一个。”
众人端起了杯子,范修正又来了一句:“我们干煤矿的,挣钱不多,别的不图,就图个安安全全,顺顺当当,六杯端起。怎么样?”
其他人都同意,任卫东知道自己第一次和他们喝酒,没有说话的权利,就只看不说,只有坐在下首位置的宋厚利嘟囔道:“有点猛吧。”
阚尚旺接话道:“不猛,你媳妇会高兴啊?”
大家哈哈大笑,任卫东脸却红红的,粗鲁话语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似的。
大家都端了第一杯,见任卫东没喝,李士前看着他道:“小任,怎么回事?”
“领导,我不喝酒。” 任卫东站起来怯怯地道。
李士前严肃地道:“男人不喝酒,难交好朋友。”
“是啊,做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阚尚旺随和道。
见两人不同意,范修正就劝道:“小任,你就少喝点,一年酒端起这一杯,行吧?”
任卫东见无法推脱,只得双手端着杯子把酒送入嘴里。
说话间,大家饮起酒来。免不得一来一往,话在酒里,礼在酒中,酒过三巡,人们就放开了。
第六杯的时候,阚尚旺看了大家的杯子,除了任卫东,只宋厚利杯子里还有酒,就笑道:“宋验收,相聚都是知心友,不能少喝一滴酒,我们不是一条心啊。”
范修正也笑着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归。老宋端起。”
“别婆婆妈妈的,宋验收端起。”李士前说话很是直接。
酒过一年,任卫东起身站起来,双手端起一杯满酒说道:“各位领导,范师傅,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先自己喝一杯,代表心诚。然后敬各位,行吗?”
说罢,任卫东不待他人反应,就一饮而尽。
见任卫东如此这般,众人觉得小伙子有礼貌,没人反对。
任卫东先给李士前敬酒,每杯都是点到为止。倒四杯酒,陪两杯,六六大顺。
从李士前开始,然后是宋厚礼,第三个是阚尚旺,最后是范修正,当然是祝大家事业顺家庭旺的祝酒词。
任卫东敬完酒,然后大家开始厮杀。
宋厚礼与阚尚旺加深,看阚尚旺没端起,就笑着说道:“阚班,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
李士前在一旁帮腔道:“宁可胃上烂个洞,不叫感情裂条缝。”
阚尚旺看了一眼李士前,没有说什么,只是端起了杯中酒。
范修正向各位敬酒,说了不少恭维话,无非是任卫东刚来,请大家多多关照之类。
喝到高兴处,自然有人提出划拳助兴,范修正说道:“不是我扫大家的兴,任卫东第一次下井累得够呛,咱们今天早点结束。咱哥几个天天在一起,有的是机会,下次吧。”
宋厚礼歪着脸,斜眼看着范修正,笑道:“老范,还真拿这个徒弟当回事啊。没听说嘛,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还有的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娘睡。一开始是师傅,过几天就是老范,再过几天就是王八蛋。”
“滚一边去,没点正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范修正笑着骂道。
一顿饭,范修正没少挡驾,任卫东才没有多喝。
其实他觉得,这酒除了进入口里的一瞬间有点烈以外,也没有什么,顺着嗓子咽下去的时候并不是多么难受。
即将散场,任卫东起身欲去结账,被范修正拦着,自己去结了。
山西杏花村白酒三瓶,剩下半瓶多点,范修正稍微一让,李士前没有谦虚,随手就掖进自己包里。
回到职工单身宿舍,任卫东感觉眼皮发沉,两腿向床上一放,肩膀虽然早已火辣辣地生疼,想睡而又睡不着,思絮纷乱,记忆里的往事,在脑海里重现。
任卫东参加过高考,只差十几分未被大学录取。
整个高中阶段,学习成绩一直是他的骄傲,在全班里没下过前十名。谁知却在高考前几天突然得了感冒,临场发挥不好,就像中国足球队临门一脚一样——踢飞了。结果有几个平时成绩在后面的同学都考上了,他却名落孙山。
本打算复习一年再考,原来班主任老师也劝他复读。可屋漏偏逢大雨天,为母亲治病本来不厚的家底花光,粮食卖光,那也没能留住老人家的性命,家中还有年迈的奶奶和初中即将毕业的妹妹,想复读已不可能。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几天,任卫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前途了,伤心得痛哭一场。
就在绝望之际,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传来——闻州矿务局新政策,年满五十岁工人可以安排一个子弟就业,条件是必须下井当采掘工,就这样他来到梅庄煤矿,而不是去父亲所在的矿务局机厂。
尽管自以为大学校门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再有那么十几分,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就可以进机关,当干部,吃国家粮。然而却无情地被挡在大学校门外,煤矿工作在社会上地位不高,自己原本不感兴趣的,但还是干了这个行当,因为毕竟是国家正式工。感不感兴趣,是由你决定的。但是感兴趣的事情,你不一定就能够捞着做,很多不感兴趣的事情却要天天做,即使厌恶也要反复去做,这就是生活。
第一次下井,知道了这就是煤矿。没有吃苦耐劳和勇敢精神,不是吃钢咬铁的汉子在这里是难以立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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