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师傅

3.范师傅

第二天,接着下井。

段里值班领导啰里啰唆讲了很多,任卫东和范修正换上衣服时,很多人已经集聚在井口等候室,水泥条垒起垒切木凳上坐满了人,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前边的人坐车下去了,后边的人向前挪一段距离。有人排队,也有人加塞,加塞的人多了就混乱起来成了一团糟。

有人起哄咋呼着嗷嗷乱叫,还使出吃奶地力气故意捣乱,看谁挤的有劲。这时候,从前边过来一个头戴红帽,身穿橘黄色衣服,手拿一根一头带小铁锤木棍的人,这身行头在一群人中格外醒目。

师傅范修正说,这人是维持秩序的安监员,那根木棍铁头是敲帮问顶用的小锤子。这些安监员可了不得,谁也不敢招惹他们,更不能得罪他们,一定要对他们尊重,该打招呼就要打招呼,但也不能过于毕恭毕敬,对他们要敬而远之,有些事情慢慢就会知道。

只见这个安监员用小锤子锤几下地面,扯着嗓门大吼几声:“吵什么吵,又不是小孩子。”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几经周转,任卫东他们来到上平巷尽头,一个九十度转弯后就是采煤工作面,入口处是个下坡,风量很大,风夹杂着煤尘不断地从下面吹来,煤尘刮在脸上,落到身上。灯光一照,煤尘就像夏天傍晚的蠓虫子,密密麻麻地在空气中飞扬,只要张开口就随时会飞进嘴里。

师傅告诉他,这就是采煤工作面。煤矿工人把采煤工作面,俗称为掌子面、回采面或是采面。

只见数不清的钢铁般支柱,直挺挺地矗立在这个不大也不小的空间里,支撑着顶板,保护着采煤工人安全。

这里是煤的海洋,周围全是煤,帮上是煤,壁上是煤,脚下也是。

爆破出来的碎煤是需要人工用铲子攉到塘瓷溜子里去的,由于煤量很多,工作量就相对非常大。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也为了干活利索,人们就干脆脱去衣服光着膀子,汗水伴着煤粉汇聚到一起,也就绘出了一幅别致的油画。

这里是一个黑的世界。工作不长时间,人们白白静静的脸变了颜色——脸是黑的,手是黑的,后背前胸也是,浑身都是黑的,只有说话时露出的牙齿还是白的。

人们头上的矿灯发出亮光,为这里带来了光明,也打破了黑暗里的宁静。

班长阚尚旺安排了七组架子工,两组打眼工,两组装药放炮工。

范修正这一组,除他之外还有二人。任卫东只是个学徒工,不算数。

一组架子工一般有三人,负责二十至二十五架棚范围内攉煤、支柱、清理浮煤、回料工序。范修正是领头的,其他两个人配合,领头人要支柱子、回料样样在行,既要心灵手巧,能干会干有力气,还要确保质量符合要求,干完活分要拿到手,更要保证大家安全,是这组架子工的核心,一个学徒工只有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算正式出师。

任卫东所在架子组的炮放完了,随着阚尚旺大嗓门一喊“挂梁子”,范修正他们三人冲回掌子面。

一声“敲帮问顶”,范修正侧着身子,头和身子重心偏向老空,只见他拿着一柄铁镐,朝顶板上敲了几下,没问题!

可以开始支护。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后果不堪设想!

头上岩石随时可能落下。一人立即从老空挡煤堆里扒开浮煤,拉出厚重的顶梁递给领头的,另一人迅速准备好竹笆和搪柴背在顶板上,配合与老空侧顶梁挂联上,投进销子,插上水平锲,托起顶梁,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扒开煤堆,找到底板,安上铁鞋,栽上柱子,顶爪对准顶梁牙口,拿起注液枪,扣动扳机,对准支柱三用阀嘴,喷出一股乳化液,吹干净里面煤粉,把注液枪插进三用阀嘴里,卡上枪盘,升起柱芯,最短时间里把支柱升起,支撑住顶板……

一切都无声的,就像足球场上配合默契的队友,不用言语,一个眼神就知道想要什么,然后传球给你。

所有这些,都是在密麻麻,乱糟糟,煤流疾驰冲下,四周暗藏危机情况下,忙而不乱地有序地进行着。

紧张、快速、沉重的气氛里,低矮狭窄的空间里,瞄着腰辗转腾挪,难以保持平衡的状态下,依靠自身体力,来来回回搬弄一百多斤重的钢铁;稍有不慎,一时踩空或者是身体失去平衡,转眼瞬间就自身难保,轻者受伤,重者丢掉身体的一个或者几个部件甚至失去生命。

只要控制住顶板,安全就有了一定保障。

只有支护完毕,段里跟班和班长才稍送一口气,摘下胶壳帽,坐在屁股下,休息一会儿。

攉煤工操起大铁锨,把爆破下来的煤攉进往溜子里。

看着这些,任卫东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一会儿他用手从老空煤档堆里拉出一根顶梁,一会儿又把一捆竹笆递上,一会儿又随着大家攉煤,这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有力气就行,也不需要别人指点,只要煤不涌上来,接着干就行,攉煤并不怎么累,就是脏。

攉煤不长时间,身上开始流汗,煤粉随着风扑过来,汗水与煤粉交织在一起,覆在脸上。

人们长相差异在这里是看不出来的,都是一张粗黑黑的脸。

跟着大家清理浮煤在下出口,老师们都忙着,只有新工人可以歇息一会儿。任卫东见到王栓来,两人彼此相看,突然同时指着对方哈哈大笑:相识的人来到眼前,如果不说话,肯定也不会很快认出来。

清理干净掌子面上浮煤,任卫东他们几个新工人就完成了当班任务。师父范修正他们却只是完成了一部分工作,还在继续忙碌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工。

在掌子面下出口,一位老工人介绍说,煤从下平巷铺设的五六部溜子,经过石门到皮带机巷进入储煤仓,通过皮带运到地面。

这场景,任卫东作为学徒工是第一次看到,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工作。

每班工作,正常情况下八小时难以完成,加班延点是家常便饭,从班前会到洗完澡,常常十三四个小时。一班一循环,完成打眼放炮,挂梁出煤,支柱放顶一整套程序,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时间就在这简单紧张而繁重地劳动中一分一秒地流失。

梅庄镇历史悠久,古代属楚国,为春秋时期徐氏成邑。

《春秋》载:“襄公十六年秋,齐侯代围城。”

《读史方舆纪要》亦云:“成,楚地,应在徕阳县城西北90里......”

梅庄镇处在西梅城、北梅城、南梅城三村之间,有南梁村、西张庄村、王家庄村、万家庄村组成,东临梅城河。

清朝末期以前,产土具有摸具、研磨器、碾石等。生活用具以碗为主,其次是罐盆等,还有各种采由平分人物像佛像和虎、马狗、猪龟、蛙等动物玩具各种资器造型生动,工艺精湛。

这里煤藏丰富。据传,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20至公元前201年,发现有煤并被开采使用。南北朝时期,成为北方部分居民日常取暖和做饭的必备品。“凡煤炭,普天皆生,以供锻炼金石之用。”这是《天工开物》中对煤的描述。

清宣统年间安徽商人在这里开办煤窑,取名“梅庄煤矿分司”,1931年改为“梅庄合记煤矿分司”。1930年代,日本鬼子占领矿区,以“梅庄煤矿”为名,疯狂开采掠夺大量资源,为所谓的“东亚圣战”输送罪恶的经济血液。

后来,各色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给沉睡的梅庄带来了绚烂和繁华。方言混杂的人熙熙攘攘,房子不规整一座座地从地面上矗立起来,吃喝拉撒睡各种需求自然运生起。泛着人潮的集市,汗味和腥味刺鼻的人群,和谐与不和谐笑的容里,循环往复地上演着人间悲喜剧。

越来越多人没有住房,国家和单位顾不过来,怎么办?中国地面大,土地多的是,不用批,不用买,个人找一个合适地方,就可以盖几间屋。

房梁、门窗等,有的是从农村买的,有的是矿上坑木道木做的。人工,就是亲朋好友、同事。房顶房墙垒好后,架设好房梁,抟子,铺设好一些树条,或者荆笆上面压上泥瓦或麦秸,房顶就算好了。山墙房墙是由土块垒的也有砖垒的。土块可以自己打,也可以购买。墙垒好了,再在外面用泥抹平,刷上白灰,墙就好了。

范修正家就是这种情况,和众多类似的人一样,在镇西北一个不起眼角落,利用废旧砖头瓦块,在矿上闲置地段垒切两间北屋作为正房,一间小房作为厨房和杂物房,砖头石块拉起院墙,尽管与富丽堂皇相差甚远,但终算有了自己的窝。人们常说,安居才能乐业,有了住处才能正儿八经地开始生活。

范修正,三十七八岁,和任卫东一样都来自徕城县,只不过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来矿上将近二十年,工作非常细心,扎实认真。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任卫东,就感觉亲如兄弟。最初几次下井,作为师傅总是带着任卫东领矿灯、自救器,然后一起坐车到掌子面。

在掌子面,范修正干活灵巧得像个猴子一样,打眼,装药,放炮,攉煤,支柱,回料,采煤工序道道精通,干得又好又快,不多言不多语,文静地像个姑娘,干起活来不输任何人,那真叫一个麻利。任卫东心中暗暗佩服起来,跟着这样的师傅心里踏实。

新工人刚开始参加工作,班长阚尚旺对他们很是照顾,有时跟着师傅打打下手,有时同大伙清理浮煤,有时跟着老工人运杂料。

这天分工的时候,有的新工人认为捣溜子道比较清闲,就要求去干这活,阚尚旺笑道:“你就是个新工人蛋子,不知道利害。”

所谓溜子道,就是采煤工作面坡度稍微大的地方,把塘瓷溜槽铺设在支柱空档里,依靠自重,使爆破后的煤自上而下顺势溜下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简单方便、易于操作、节省动力,但攉煤时或捣通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滑下,造成事故,轻者只是轻伤无甚大碍,重者会导致重伤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任卫东却对此特不以为然,认为阚尚旺唬人。下井途中,对范修正说了这个想法。

范修正当即就给他讲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

那是刚参加工作的一个班,他和师傅在一个架子组。工作面放完炮,溜子道从下面空了上来,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向里面攉煤,只有把煤清理掉一部分才能进行挂梁支柱等后续工作。

攉了不长时间,下面运输系统不知何故停了,煤就自下而上地满上来。趁这个机会,他和师傅就开始挂梁支护,挂了八九根顶梁,支起四五棵支柱,溜子道又自下而上被人捣了上来,捣溜子道的人正好捣至他们跟前,那人不知什么原因脚没站稳,顺着溜子道就滑了下去。

师傅当时就让范修正看着不要再向上捣溜子道,而他自己一面大喊:“不好!有人从溜子道里滑下去,下面赶快停留子。” 一面一溜烟地就向下跑。

尽管人们大声喊着,师傅赶到下平巷时,那人仍然被溜子拉出十多米,背上被划出很多伤痕,腿也被折断,在家养伤半年多,后来去了辅助单位。

范修正最后道:“不要小看这件事情,井下没有小事,绝不能麻痹大意!”

任卫东听罢,认为师傅心是好的,提醒自己注意安全,却对故事真实性有些怀疑。

今天,师傅这组人员比较齐。

工作面放罢炮,溜子道通了上来,任卫东就跟着师傅攉浮煤。

范修正嘱咐道,一定要看好脚下,溜子道很滑,比冬天里河坝里的冰还要滑溜。

任卫东心道,这我知道,那天扛溜槽时,就用手摸过,这家伙确实奇滑无比,但是这有什么,注意就是了。

心里这样想着,任卫东就没有过于在意。

攉着攉着,溜子道就满了上来。

这时候正需要一棵支柱,师傅随口喊道:“拉一棵柱子来。”

任卫东一看别人忙着,自己就从老空档里拽出一棵支柱,拖着拉向煤璧侧,向溜子道内一看,里面有煤,就没有如往常那样跨过溜子拖拉支柱,而是一脚站在溜子道里,一脚站在外面。

正拖着,溜子道从下面通了上来,这时溜子道里的煤已经不能支撑住他的脚。

任卫东只觉得脚下一滑,一个扒叉,顺着溜子道滑了下去,尽管捣溜子道的人机灵,伸手去抓他,却失手抓空。

范修正听“啊”的一声,知道是任卫东声音,就赶紧扔下正要托起的顶梁,顺着溜子道向下跑。

幸好下平巷溜子停了,煤从溜子道下面满上来十多米,任卫东没有滑倒下平巷,否则真不知道会是什么境况。

等范修正跑到任卫东跟前时,他已经从溜子道里爬了出来。

只见任卫东脸色铁青,惊魂未定。范修正把他扶到下平巷,看了看身上,没有什么痕迹,腿也能活动还能走路。

这时候班长阚尚旺和工人们都也跑了过来,见任卫东没什么事情,就安慰一番,又回到各自地点继续原来的工作。

尽管只是虚惊一场,却使任卫东意识到井下工作是多么艰辛和不易,更感到阚尚旺和其他师傅是好人,这样的煤矿人可敬可亲。

下班路上,范修正安慰道:“井下的活,确实苦点累点,还有危险。其实也不是多么可怕,这里面是有学问的,煤矿这活要稳、快、准,不能出差错,安全千万要注意。其实也没什么,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多么危险可怕。只要心细就不会出事,出事的都是马马虎虎不在乎的人。”

上井洗澡时,范修正笑道:“今天吓得你不轻,去我家喝两杯,给你压压惊。”

任卫东心里热乎乎的,洗澡后就在小卖部提了两瓶二锅头,一个猪耳朵,一斤花糖和两个猪蹄来到范修正家。

房间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个女人正在逗孩子,见任卫东进门,范修正介绍道:“卫东,这是你嫂子,张秋文。秋文,这是我徒弟,任卫东。”

“小任,来啦,他这几天总是说起你。”这声音熟悉亲切,是娘的声音,任卫东一怔,随后立即回过神来,道:“师娘好,给您添麻烦了。”

听到任卫东叫师娘,范修正笑了。

张秋文连忙摆手说“不要这样叫,还是叫嫂子吧。”

范修正接话道:“叫什么都行,什么都一样。”

师娘张秋文,长得文静秀气大方,穿着打扮虽然朴素,但给人印象不俗。

后来从师傅口里知道,二人结婚后,张秋文一心挂念着丈夫,范修正也觉得一个女人在家种地也不容易。生第一个孩子时,带着孩子在矿上住过两次,没住多长时间就回了老家。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范修正就把她们娘仨接到自己身边。

赶集上店,买米买面,油盐酱醋,炒菜做饭,是她的工作,丈夫下班回家有热汤热饭,孩子健康成长,是她的职责。只要温暖幸福,当家的安全就会更有保障。

她们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在镇里中学上初二,小的是儿子,刚两岁。

看到范修正儿子,任卫东掏出花糖,递给他道:“来,小家伙,吃糖。”

“快叫叔叔,说谢谢。”张秋文教孩子道。

“叔叔。谢谢。”小孩子手里拿着糖,奶声奶气地大声喊道。

范修正闷上茶,洗好茶碗。任卫东反客为主地给夫妻二人倒上水,端到跟前。

见儿子追着妈妈要奶吃,张秋文笑嘻嘻说:“你都两岁了还吃奶,叔叔笑话你。”但她还是解开怀,不避人地把乳房塞到给孩子嘴里,聊着天:“你一个高中毕业生,下井挖煤有点亏了,最好想想法子,找找人调到井上来。”

任卫东苦笑着道:“干啥不是干,有碗饭吃就行。穷命人,穷打算,想多了也没用。”

张秋文笑道:“你和俺那当家的一个想法,与世无争,埋头干活。可是人只有一辈子,也不能窝窝囊囊活下去。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是官话,糊弄咱们这些人的,可别信以为真。是人就要有抱负,不能荒废自己。听说矿务局职大年年招生,抽空看看书,明年试试,考上也说不定呢。毕业后,在矿上找个媳妇,好日子就来了。”

说话间,师娘进进出出,炒菜做饭,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随之炒菜香味飘入鼻内,不一会儿几盘小菜就上了饭桌。

任卫东和范修正对饮起来,菜香、奶香、酒香弥漫在小屋里。

张秋文搂着孩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时地插话:“少喝酒,多吃菜。”

师傅两个一来一去,一瓶半白酒下肚,张秋文放下孩子,起身给任卫东倒了几杯酒,尽管自以为酒量不错,但感觉有点晕晕乎乎,看着师娘专注的神情,还是硬充好汉地喝下。

酒喝的有点多,离开范修正家时,任卫东有些语无伦次,晕晕乎乎。

张文秋要范修正送任卫东,任卫东硬撑着没有答应。

张文秋说:“以后有时间常来,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任卫东醉眼迷离答应着,踉踉跄跄地离开。

井下采煤工不是单一工种,其实是综合的,既要支设支柱也要回撤支柱,还要会打眼定炮放炮。

采煤工作面支设支柱虽然不容易,回撤老空侧支柱也不是简单事情,煤矿工人形容回撤支柱为虎口拔牙。

虎口拔牙,这个成语在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自古以来,虎口拔牙鲜有人为之,但回柱放顶在煤矿现实中却像是学生作业一样,是必须的,因为它是采煤作业中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

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采煤工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打眼装药爆破,这就是落煤,其次是把爆破后的煤运送出来。第三,要煤运出后所留下的空间人为地用顶梁支柱支撑起来,一是作为人们工作的空间,二是保证上方岩石不冒落危及工人安全。

这个空间达到一定宽度,煤矿术语也叫最大控顶距。一旦达到最大控顶距,就必须回撤掉原来支设的支护材料,这个过程就是放顶,这是采煤的最后一个环节。这样既避免支护空间压力过大而垮塌,也减少支护材料积压占用。

如此循环往复,就是采煤工人日复一日的工作。

任卫东看师傅范修正在工作面上支柱回料潇洒的样子,也跃跃欲试。

范修正知道,采煤工人早晚也要学会这些,否则是无法立足的。况且这些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有力气,有眼色,学会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范修正总是在不紧张的时候,让任卫东学练支柱,有时候支一两棵,有时候支四五棵,很快他就能上手。下井不到两个月,任卫东就可以独立进行支柱工作。

回撤支柱,人们又称回柱,这可不是简单易行的,它是两全其美的一项工作。回撤支柱时,顶板会随之冒落下来威胁施工人员,还要确保回下的支柱不能倒入老空内,否则就会造成丢失浪费。

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安全地把支护材料撤出来。

回柱放顶一般要2至3人一组进行。一人用卸荷手把,放掉单体支柱内的乳化液,随后立即拖出支柱,然后抡起大锤砸下刚刚回出的支柱上方的那根顶梁。一人观察后路的同时,接替着往外拖支柱和顶梁。

那一棵棵单体液压金属支柱和顶梁不是好把弄的,没有些力气你还是玩不转的。

一棵支柱充液后最高二米五,最短一米七,最重一百二十多斤。一根顶梁长一米,重六十多斤。

一个班每个架子工,在完成其他体力劳动的同时,要在危及生命安全环境里搬弄六十多棵支柱,六十多根顶梁。

顶梁悬挂在支柱上,它们走向连接在一起呈线性结构,和支柱构成组合体来支撑顶板。

回支柱和顶梁,几乎是闪电般地同步进行:这里卸荷支柱,那里就要利用大锤砸下顶梁,还要在顶板冒落前的瞬间拉出它们。

抡大锤是一个技术活,也最为关键,一锤下去伴会随着顶板垮塌。下锤之前要站好安全位置,看好自己退路。

听师父说过,一锤不慎导致阴阳两隔的事,以前就发生过几起。

那个顶梁销子不是那么好砸的,因为支柱托着顶梁支撑顶板,顶板压力会传递到顶梁上,连接的顶梁销子自然也会承受一定剪切力,只有使出足够的力气,抡好多锤才能把要被回撤的顶梁从另一根顶梁销子口中脱开。

顶梁脱开预示着风险到来,一锤砸不脱绝对是由于顶板压力大,顶板突然失去支撑,瞬即就会释放压力。此时回柱的人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一个点上,身体重心就探入老空危险区内。

顶板岩石冒落,危险就会向你袭来,眼疾手快,动作敏锐,既避开危险,又把支护材料拖出,这就是回柱工人的本领。

一旦躲闪不及,就会危险降临。

这与老虎口里拔牙有何区别?所以放顶回柱是煤矿最惊险又刺激的工作。

当然也不是回撤每棵支柱都是如此,顶板较好的地段,回撤好多支柱,顶板不冒落的也有。

范修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才让任卫东练习回柱放顶的。

当然,范修正绝不敢大意,因为顶板好的地段,意味着回撤几棵支柱后顶板突然跨落,对回柱人而言就是更大威胁。

为了避免顶板来压时,支设的支柱被压死,难以回撤,就在平巷内安设一部回柱绞车,用钢丝绳将那些被埋支柱和顶梁生拉硬拽地拖出来。

任何一根支柱和顶梁,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埋没和丢失。矿上是有专人负责清查的,哪怕是丢失一根,也要照价赔偿的。

井下每一个工作环节真都充满着变数,防不胜防。一不小心,意外和伤亡就会横飞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后来,不时去师傅范修正家,每次都是热乎乎地喝上几杯酒,任卫东酒量有了长进。

再后来,范修正调了班,任卫东就不和师傅上一个班了,挑水劈柴买煤等家里大事小情,只要遇上就抢着去干。与师傅家的感情与日俱增,对师傅温馨小家,慢慢滋生出留恋情愫。

一次喝酒到兴头,范修正撸起他那皮肤里渗着点点煤粉的胳膊,兴奋地道:“你嫂子心眼好,对人没有坏心,要不我能娶她?还有啊,卫东,你师傅我这些年,没少出力,奖状也得了不少,还是个工人,不要学我,脑子要活泛点,只知道埋头实干是没用的。我们在领导心里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一个工人,干好工作是本分,干不好捅了篓子就处分。”

掌子面上干常了,煤堆里滚来打去,分子运动规律完完全全体现地在煤矿工人身上,手掌上、额头上、胸膛上、胳膊上,黑点点可能会留下痕迹。

饭毕,回宿舍路上,任卫东浮想联翩。羡慕师傅找了一位好妻子,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自己将来也要找个这样的对象。师娘的话听懂了,只是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况且求谁啊,现在只认识师傅这一家子,又没有其他熟人。何况自己一个高中生,又不低人一等,靠谁不如靠自己。

任卫东后来调了宿舍,一间屋内,放三张床,住三个人,一人把一个角。西南角放三个单立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单立柜每人一个,高度有一米四五左右。立柜单开门,上下三层,上边、中间两层稍微矮些,下边一层稍微高点,里面可以放置被子、衣物等,当然也有人放些贵重的财物。单立柜都是铁将军把门,很少有闲置的。

桌子、椅子是公用的,可以坐在写信,可以看书学习,也可以吃饭喝茶。立柜、桌子上边,人们大多放一些碗筷,茶杯和茶叶盒子,也有的人,放置一些书籍刊物。

和任卫东一起住在宿舍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也都工作在采煤三段。

一位叫李建设,年龄四十三四岁左右,中等身材,脸色幽暗,眼睛却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位性格开朗工作多年的老工人。第一次见面,是他和任卫东主动打招呼,热情大方。他不吸烟,却喜欢喝几口小酒,但不恋酒,从来没见过他喝得东倒西歪。

另一位是和任卫东一同招来的新工人,名叫宋仁秋,瘦高个,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爱干净,看上去瘦弱文静书生气十足,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哪个科室的工程技术人员呢。他和任卫东一样,每次下井回来,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趴在床上看书。从不去录像厅或者乌七八糟的什么地方去娱乐,最喜欢看路遥的《人生》,始终把它压在枕头下边,似乎那本书是一个支架。

对此,任卫东却不是那么感冒,因为高加林这人生活在云里雾里,从不脚踏实地。他爱着一个不是爱他而是爱飘渺不定虚荣的女人。一个深深地爱他的女人,他却因为自己向上爬的欲望而不知道珍惜,其实高加林就是个极端自私的人,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残酷地社会现实让他输得干干净净,不得已剥去骄傲的外衣,看清严苛的现实,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无奈地回归原点时,懊悔不已。尽管外界因素导致他从云端重重地跌落下来,其实导致如此结果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一只丑小鸭在自己幻觉中存在,梦想有朝一日蜕变为天鹅,这不是笑话吗!

李建设和宋仁秋在一个班组工作,所以虽然是在一个宿舍里,也在同一个段里,因为和他两个不在一个班组,任卫东和他们并没有多么深的交往。只是在上下班途中,或交接班时,打个招呼而已。

这天下班后,任卫东去职工大院食堂买饭,那个红格子姑娘望了望,见四周无人,对他低声道:“分到哪个段了?活累吗?”

“采煤三段,有那么一点。”任卫东随口答道。

“我爹说过,什么活开始是累,习惯就好了。”红格子姑娘用夹子夹起馒头,递给任卫东,大大方方看着他道:“下井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只知道干活。”

“谢谢。我会的。”任卫东来到矿上,这是除了师傅、师娘和同事以外,第一次有人这样叮嘱自己,不由地多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看任卫东这样肆无忌惮地看自己,满脸羞红地扭头离开,那袭黑发一甩,身子亭亭玉立地飘入另一间屋子。

麦子拔节的时候,老天下了一场小到中雨。

春雨贵如油,农民看到了丰收的希望,煤矿工人感到了空气清新。

雨飘洒在树上,树叶上煤灰冲了个干干净净,显得更加嫩绿。水滴在路面上,越积越多,成为水洼,雨点打在水面上,就像一朵朵无名小花开放在水中,洋溢着美丽,寄寓着欢乐,汇成一股股水流,向低洼处流去。

这天,任卫东上的夜班。人们睡觉时,煤矿工人正在井下采煤。太阳落下,人们就要休息的时候,他们反其道而行之,下井劳作去了。太阳升起,他们上井后饱腹上床睡觉。

井下没有白天和黑天,没有日出和日落,只有光明和黑暗。

井下照亮黑暗的是矿灯,矿灯是黑暗夜空里的星星,工人是黑暗中行进的开拓者,矿灯为开拓者照亮前程,开拓者为人们开采光明。

在井下干活,任卫东是个不惜力的人,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不怕挥霍的也是力气,偷懒耍滑是被工友看不起的。

每次从井下来到井口,他都会看看天,是晴天还是阴天,是下雨还是下雪。

现在的他,脸是黑的,脖子是黑的,卷起袖子的手臂也是黑的,脏兮兮的工作服散发着酸臭味儿。地面新鲜清洁的气息扑入鼻中嘴里,渗进体内,让他倍感亲切,井下潮湿污浊的空气让他闷憋了十二三个小时,现在终于可以呼吸到新空气了。

任卫东深深地吸几口,就急匆匆地到灯房、自救器窗口,交上用乏的矿灯和沉重的自救器,转入更衣室。

有几个人正在门口抽烟,只见一个人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根香烟,耳朵后边夹着一根,与他人正在燃着的香烟对上火,深深地抽几口,吸进嘴里,烟在肚子里回回绕绕,从鼻孔里吐出烟雾,转几个圈,在空中慢慢散开,不多时走廊里烟雾缭绕。

任卫东是不抽烟的,闻到烟味就有恶心感觉。

他转身来到澡堂底层,路过一个门口,看到里边一位六十多岁,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老大娘,正戴着老花镜,手里不停地舞动着绣花针,正在那里忙活着。这人就是梅玉英老大娘,听师傅说自从他上班,这位老人就骑着一辆三轮车来这里给工人们缝缝补补,天天如此,从未间断。不管春夏还是秋冬,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也不管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更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浆,谁的衣服丢了扣子,刮扯坏了袖子裤腿,或者是破了个洞,安全帽没了帽带,她都会耐着性子,不紧不慢地给你侍弄好,还是无偿服务的,大家亲切地尊称她为矿工自己的 “梅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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