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领工资
任卫东快步来到换衣箱前,摘下胶壳帽,扒下矿靴,脱下工作服,扔进下层箱子里。
煤矿工人工作服,刚穿上是崭新的,洗过一两次以后就成立旧衣服。
所谓工作服,只是下井前穿上,到了掌子面很多人就脱下来,挂在巷道帮上,赤着上身干活,上井时再穿上,穿前先把衣服使劲抖一抖,把浮着在上边的煤尘抖落下,然后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水和煤粉擦一遍,当然肯定是擦不干净的,因为毛巾本身就被汗水湿透,也被煤粉染黑。
不穿不行吗?当然不行。
上井路上,要在运输大巷步行,还要坐斜井人行车上井。沿途呼吸的是地面下去新风流,不穿衣服,风一吹就会感冒。感冒不能上班,也就不能下井,更不能挣钱,所以工人们就想方设法避免感冒。
一路坐车来到井上,身上的煤粉就会粘到工作服上。加之工作服挂在上平巷,而上平巷又处在回风流中,炮烟里夹杂着大量煤粉,就像日本鬼子扫荡一样,狠狠地把它侵染数遍。
如此反复,下井不超过三次,工作服就像从煤堆里扒出来一样,脏乎乎黑兮兮的。
三天两头洗呢,衣服就会很快磨损,因为工人多,洗衣工作量大,为了提高效率,就采用机器洗涤,而长时间使用洗衣机,对不是化学纤维衣服损伤很大。
煤矿里,工人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工作服不是穿坏,而是洗坏的。
任卫东赤着身体,拿着毛巾,带上肥皂,趿拉着拖鞋,匆匆进入澡堂。一边大声咳嗽,一边走到水沟旁,一口口地吐出带有煤末的痰。
澡堂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有人嘴角里叼着点燃的烟卷走进水池,嘴以上部位露出水面,嘴里冒着烟,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身子,在澡塘热水里泡着。
一开始,池里的水是清的,随着洗澡人增多,水的颜色很快就会变成黑色的,由于使用肥皂,水中就会出现白色泡沫,不长时间池中水慢慢就会黑中泛白,稠乎乎的。
工人们对水的清浑不太挑剔,只要水热乎乎的,不凉就好。泡在冒着热气的水里,逼出身上的寒气。
看澡堂人实在看不下去,就用手捏着水管子头,用形成压力的水流把池子里稠乎乎的白泡沫冲出,然后加入凉水,池子水显得清徐很多,打上热气。
热水是用热气管子打热的,看澡塘的人打开热气阀门,热气从管道里流出,“咕咚”“咕咚”地发出响声,不一会儿热气将池水翻涌起来。
看到有人到池子外面覆盖着铁篦子的下水道上去撒尿,一不小心摔倒,并把屁股摔成两瓣,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任卫东有个洗澡习惯,先淋浴,后池子,再淋浴。
淋浴头下,让水冲洗一边,头上打一遍肥皂,两手来来回回揉搓着,水冲洗一下,再打上肥皂再揉搓再冲洗;黑色毛巾打上肥皂使劲搓,黑色粉末就会溜走,如果还不干净,就要在墙壁上猛摔几下,随着连续不断地“啪啪”声,黑水从墙上淌下,流至地面,再流进水沟里。随后再涂上肥皂,揉搓出泡沫,用毛巾自上而下,身前身后,胳膊腿上,眼圈四周,耳郭周围,指甲缝里,屁股上,腰周围,鼻孔里,嘴角边,手指间,脚趾间,手掌上,脚心里,掖窝下,膝盖上,就是那个神秘的东西也不能落下,全部擦拭几遍。
回到淋浴头下,边冲洗边用毛巾全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地擦拭。
差不多了,进入水池,埋头入水,站起来,再埋入,再站起来,走出水池。重新在毛巾上打一遍肥皂,按刚才的程序再擦拭一边,用池子边公用塑料盆舀起一满盆水,浇在身上,把肥皂沫冲掉,再舀起一盆浇在身上,肥皂沫基本没了,跳进水池,猛地站起,猛地蹲下,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数次,激起朵朵浪花。
走出池子,回到淋浴头下,浑身冲洗一边,把水擦干净,这样算是洗澡完毕。随着阵阵咳嗽声,又吐出几口煤末黑痰。
今天是开心的日子——发工资了,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是第一次拿到用自己双手和汗水挣来的钱。
有人视金钱如生命,有人视金钱如粪土,其实谁也离不开它,离开它寸步难行。
金钱,在咱们国家就是人民币。生活中没有金钱不行,但一切为了金钱就要走上歧途。盗窃犯,抢劫犯,贪污犯,受贿的,行贿的,挪用公款的……,哪个不是和金钱有关,哪个不是为了给自己多弄一点钱,最后走上犯罪之路。
有人咒骂金钱是万恶之源。其实人们真的冤枉了它,因为它只是一个人们利用的工具,本身没有错,有错甚至是有罪的是豪夺强取或者是以不法手段获取金钱的人。有人获取金钱是为只为满足自己一私之利,有人则是为多数人服务过程中获得自己生活所需的一定报酬。
有人服务于金钱,有人让金钱服务于大众。
当然现在的任卫东不会有这些悟性,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生经历。
洗完澡后,他直奔段里,工资在心里早已有了大体数目,自己是段里工资最少的一级工人,加上下井费、夜班费,差不多可以领一百多元喱。
哇,自己也能有这么多钱啊!
到了段里,副段长李士前值班,看他正在值班室里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就来到书记室兼文书室,这时已经有五六个人,把自己私章放在文书左在青桌子上排队,等他叫号呢。
任卫东放下章子排好队,和工友说着话,眼睛却楸着左在青拆开的一捆捆散发着浓郁油墨味的崭新十元人民币。
左在青数好钱,把私章一块递给工人,大嗓门道:“数一数啊!离开这个门口再回来找,老子一概不认。”
有个领了工资的人,“噗”地一声,口水吐在右指上,左手拿钱,右指一张张地取开人民币数着,随后问道:“文书,钱不够啊。”
左在青大声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给我好好地看看,你爪子里有张白条,加一加,够不够?”
那人知道自己手里有一张白条,就是专门问他,嘴里嘟唸道:“损坏镐把一根,扣一元。丢锨一张,扣三元。加起来,够了,够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这些钱装进贴身衣兜里,以便回家交差,没再说什么,离开了。
个别二流子上班少,悄悄来到段里,看看段长书记不在,蹑手蹑脚地领了工资赶紧离开,怕段长书记看到挨骂。
一边等着,任卫东又咳嗽几声,吐到门口痰盂里,又是一口黑痰。
总算排到自己,左在青说:“了不得啊!任卫东,新工人里你最多,别忘了请酒喝。”
任卫东接过钱,没有像别人一样数钱,直接就放进上衣内袋里。
左在青看到提醒说:“任卫东,数一数。”
“不用数,还信不过你?!”任卫东回应道。
李士前从值班室里出来,看到任卫东从文书那里过来,树起大拇指,道:“卫东啊,好好干,你是新工人里的这个。”
任卫东虽然不抽烟,看到李士前抽出烟卷,立即从他手里接过火机给他点上,道:“李段长,值班啊,您过奖了。刚才您和那个人说话,我就没有打扰。”
煤矿上的人,面对面和领导打招呼,如果对方是个副职,人们一般会如对待正职一样,直接把前面的“副”字省略掉。
这种打招呼方式,就是人们说的双赢——打招呼的人不必别别扭扭地带出那个词,被打招呼的人心里美滋滋的,愉快地点头回应。
李士前道:“你说那个人啊,是个量面的。负责给咱们分产量,手里有权,他们个个都是大爷,这些人可了不得,咱惹不起。人家来了就要高看一眼,这不到月底了嘛,说是有事找黎段长,实际上就是要些好处,每月都这样。”
任卫东辞别李士前后,去找一个老乡。
几天前,与约一个老乡约好,让他把50块捎给家里年迈的奶奶。过两天,这个老乡休班回老家,两家相距五六里地,老人们彼此熟悉,知根知底。
两人见了面,那人叫道:“老乡好!”
“老哥,您把咱这关系搞乱了,到底是老乡好,还是老相好啊!”任卫东打趣道。
那人哈哈大笑:“没想到啊,你小子比以前活泛多了,说话也知道幽默了。”
来矿上这些天,任卫东慢慢地体会到,干煤矿是没有情调的,没有电影里演的那些人物的罗曼蒂克,没有鸟语花香,没有荫林小道,只有无尽的单调,单调和单调。醒来就是喝水吃饭,休息一会儿或再补一觉,就去段里开班前会,然后是下井干活,上井吃饭,再睡觉。
这是三点一线——宿舍、段里、掌子面。想干点别的,精力却不允许,井下活体力支出太多,累了就不能不休息。一天时间是有限的,人的精力是有限,不睡觉就没有精神,没有精神就什么也干不了。
睡觉,吃饭,上班,再睡觉,再吃饭,再上班。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枯燥乏味,乏味枯燥。
能够让任卫东自己能够感到希望和饶有趣味的事情就是看书,还有那个红格子姑娘。每次去职工大院食堂买饭,只要那个红格子姑娘在的话,总会有意无意地给任卫东多舀些菜或加一点肉。
没人的时候很是关心,问这问那:“习惯了吗?适应了吗?”
“没磨破手吧?”
“这几天累吗?”
“这段时间看什么好书了?给我推荐几本。”
还问一些让人尴尬的话语,比如:
“下面很黑吗?”
“你们吐出来的痰黑乎乎的,是真的吗?”
“真光着膀子干活啊?”
任卫东有些疑惑,尽管他明显感觉出来这里面是满满关切之情,难道这个姑娘对自己有意思?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他立即否决。根本不可能,自己就是一个采煤工,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背景,凭什么让她看上自己,也许这个姑娘好奇心强些罢了,别自作多情了。
昨天晚上,上井后几个人炒上几份菜,喝了几瓶白酒,晕晕乎乎。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任卫东起床后,喝了几杯茶水,就端着蓝色铁瓷碗去离宿舍不到三百米的饭店。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具有蒸馒头和炒菜功能的饭铺,菜品不多,规模不大,属于矿多种经营公司经营,为了安置农转非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开办的。
任卫东吃的饭菜大多来自这里,这儿自然就是人员聚集地,没对象的小伙子经常光顾,当然大门外面也有镇上一些人员开办的饭馆,只是没有单身宿舍里面的实惠些,也离得近点。
任卫东端了饭菜回到宿舍,饭后喝了几口水,锁上门来到段里,值班的告诉他,范修正调去其他班当班长了。
别人三个月学徒,自己还不到两个月拐弯,师傅去别的班,现在就让自己单飞,这理和谁讲啊,任卫东心里嘀嘀咕咕。
开完班前会,任卫东提着班长安排带的一大捆呢绒绳向更衣室走去,工段办公室离更衣室也就是三百米左右,步行几分钟样子。
更衣室门外面积不大不小的空地上,矿上安全文化宣传队正在表演节目。
为丰富业余生活,倡导积极向上安全文化,让员工家属不出矿区就能看到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矿上委托工会组建了一支安全文化宣传队。
宣传队里这些人,大都是兼职业余人员,段队或厂子里都有他们自己的岗位。平常是普通工人,上台就是演职人员。岗位不输任何人,舞台就是文艺人。虽然日常是一些小演出,他们却不会轻轻松松地,马虎对待,姿势、造型、步伐力求完美表现。这些演员节目在专业人员眼里可能显得有些稚嫩,却能博得工人们一片片叫好声,也丰富了矿区文化生活。
日常练习都是各自为战,只有在春节、元宵节、五一节、中秋节、国庆节等重大节日,矿上安排演出时,他们才聚在一起进行排练。
这时候,矿工会会请矿务局或地方的一些专家来进行专门训练,从每一个动作着手,手把手地逐个给队员传授姿势、造型、步伐,细小环节解决后,再从整体效果上进行反复排练,经常为了做好一个标准整齐动作,队员们要进行上百次的练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宣传队的表演技艺,在坚持不懈的刻苦锻炼中,技艺得到大幅度地提升。
他们散是满天星,聚是一团火。这一团火,点燃人们心中希望,鼓舞失落士气,化解沉积郁闷。这些人,绝不是知名演员,只是一群连普通话也说不标准,却是爱好文艺的普通工人。
没有绚丽舞台,职工澡堂门前,段队楼前空地,段队会议室和矿区大街小巷,就是他们展示才艺的舞台。没有专业水准,绝无高超才艺、靓丽嗓子和流利口才,有的只是为矿工演出的热情,和台下同样没有多高欣赏水平而渴望得到文化文艺熏陶的热心矿工兄弟和家属孩子。
唱首安全歌,跳个自编舞,说段三句半,讲个小笑话,打一段快板,祝福安全,祝君快乐,这是最美的语言和最美好的祝福。
付出的是辛苦,得到的是掌声。幸福是最美好祝愿,安全永驻心间,工人安全是对这些业余演员最好地回报。
去年8月,闻州矿务局举办了“舞动闻矿”歌舞大赛,来自矿务局20多家队伍参赛,梅庄煤矿宣传队一举夺得了团体亚军,得到矿领导和广大职工家属一致好评。
这不,安全文艺宣传队的一位小媳妇正在拿着一个话筒大声道:“尊敬的矿工大哥,我们接下来进行有奖猜谜活动环节,请大家踊跃参加,会的请举起你的右手。提示一下,猜中的会有一个小小的奖励噢。
注意,大家请听好,我现在提问第一个问题:
什么是三违?”
她身边不远处,就有一个小伙子立即举手示意,小媳妇把话筒递到他跟前。
小伙子答道:“三违就是,违章作业,违章指挥,违反劳动纪律。”
“回答正确。请工作人员奖给他一块肥皂。”小媳妇话音刚落,就有一位安全文艺宣传队的大嫂把一块毛巾递给答题的那个小伙子。
小媳妇继续提问:“第二个问题,猜一个谜语:
分娩顺利。
打一个词语。
提示一下,这是和我们行业有关的。
会的,请大胆举手,不要不好意思啊,也别像小媳妇那样扭扭捏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场鸦雀无声。
小媳妇看了看四周,还是没有人回答,就提醒道:“我们常常讲的,井口也有张贴的,请大家想一想,那个在井下一定要注意什么什么。再说我就把答案说出来了。哈哈”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举手道:“安全生产。”
小媳妇离得,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看到他举手,就快步走到他跟前,递给他话筒,道:“您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到请您再说一遍答案,刚才离得远,我没听清楚你说的什么。”
小伙子接过话筒,大声道:“安全生产。”
小媳妇道:“请说说理由,为什么是安全生产?”
只见小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右手拇指搓了几下中指和食指,无奈地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答案,只是您一说井下一定要注意什么,我第一反应就是井下一定要注意安全生产,所以顺口就说了出来。”
小伙子这一番解释,引得小媳妇和众人一阵子哈哈大笑。
小媳妇也笑了,道:“没错,答案就是安全生产。
虽然他没有说出所以然来,也算对。
人类生产有两种:一种是物的生产,一种是人的自身生产。物的生产包括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的生产,人们通过生活资料的生产,保证衣、食、住、行等生存活动,通过生产资料的生产,提供生产生活资料的生产工具等。人的生产就是人自身种的繁衍。人的生产和物的生产,二者相互依存、相互制约。
分娩顺利,不就是孩子顺利出生吗,也就是安全生产。
刚才这位,答案是正确的。
请工作人员奖给他一块毛巾。”
随着话音落下,刚才那位大嫂拿着一块毛巾走过来,递给了答题的那位小伙子。
小媳妇回到场子中央,继续道:“第三个问题,很简单。
大家都知道孙悟空大闹天空,百变除妖,助力师傅千辛万苦取得正经。有谁知道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总导演,请说出她是谁?”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大姐举手示意。
小媳妇看到后,走到她身边,把话筒递到跟前。
大姐一把拿着话筒,立即道:“杨洁。《西游记》总导演的是女的,她叫杨洁。”
小媳妇道:“大姐,您是哪个单位的?这个点怎么还在矿里,没回家吃饭啊?”
“我是支护工段的,车间里活多加班,就在食堂买饭,准备吃了回车间继续干呢。”
小媳妇笑道:“回答正确。看来大姐不只工作勤奋,平常也喜欢看《西游记》,总导演是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请工作人员送给她礼物,一份!”
那位大嫂走过来把一块肥皂递给这位大姐。
小媳妇回到场子中央,道:“问答环节告一段落,下面请听歌曲。”
只见一位清秀女子款款深情地来到人群中间,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主题曲《枉凝眉》飘荡在空中: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啊......
啊......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啊......
啊......”
歌曲凄婉柔美,情真意切,歌词处处触动人心,透着一股子凄惨,特别煽情,最容易赚取眼窝子浅人的泪珠。
在福利室门口唱这样凄凉的歌曲,让人感觉不吉利,不知道编排节目时,不知策划者怎么想的,肯定是没考虑周全。
任卫东不忍再听下去,来到更衣室。
更衣室分上下两层,澡堂在底层,更衣室与井口、矿灯房、自救器室、洗衣室有走廊相连通,人们不需要外出,就能完成更衣、洗浴、领下井器具全过程,有利于冬天防寒,设计者考虑周全,也特别人性化。
任卫东在二楼换衣服,打开换衣箱,取出一块一米见方的蓝色碎花布摊开。第二次下井前,任卫东也学着他人在镇上门市部扯了一块包布。
把井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板板正正地叠好,放在包布上,四角对角系好,放进上层。从下层拿出汗酸臭味刺鼻的工作服穿上,而后用两块本是白色,现在却是黑色的棉布裹在脚上,伸进矿靴,戴上胶壳帽,向楼下走去。
下井前,最令人矿工头疼的一件事,也许就是穿工作服的那一刻,因为上个班上井晚了,洗衣房不再接受洗衣,或者是怕衣服没有穿坏,反而洗坏了,就不再天天去洗,直到实在觉得难受,才拿到洗衣机房去洗。
也有的拿回宿舍或家里自己洗,很多人既好面子让别人看到脏工作服说三道四,或者是怕麻烦,很少拿回自己洗。
干净衣服穿一两次之后,如果不洗直接穿的话,那种滋味一般人是感受不到得。
尤其是寒冬腊月穿在身上,又湿又凉。很多人只得咬咬牙,娘的,穿!上身一两分钟后,习惯了就好了。
任卫东换好工作服下楼,沿着走廊走到矿灯房。为方便工人领取矿灯,设置了很多小窗口,人们把灯牌放进去,里边会有人根据灯牌号码,找到属于你的专用矿灯,拧开开关观察亮度合格,把矿灯递出来。把腰带穿进矿灯鼻里提着,走到走廊一侧的自救器窗口,领取自救器。
矿灯和自救器各自在走廊的东西两侧,发放矿灯和自救器的窗口,是个小推拉门,使用时拉开,不用时推上。发放矿灯和自救器的,大多是女人。她们被水泥墙保护得严严实实,以免有些轻薄之徒揩油,但还不是有些不自觉的男人在接这些器具时,装作不小心地触摸一下女人的白净嫩嫩得手。
任卫东接过自救器后与矿灯穿在一起,向腰间一束,手拿灯头穿过通道台阶,步行到等候室,早有准备下井的工人在这里坐着排队等候。人们大多是沉默寡言,有的闭目养神,只有少数人家长里短谈着,或是开一些荤素玩笑,前边的人随着前边的人坐车下井了,后边的人就向前移动位次。
轮到自己,走出等候室,进入副井,人形车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好,任卫东找个空闲座钻进人行车里,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传来随着押车工“嘟嘟”哨响,信号工发出开车指令,人行车在“咣当”“咣当”声中运行,十二三分钟后到井底。
这时候任卫东感觉肚子不舒服,就去离车场较远的地方去解决,回来的时候,同伴们已经乘车走远,他自己肩扛呢绒绳向里走去。
走了不远,任卫东感觉见肩上呢绒绳渐渐加重,离工作地点还有近一千多米,那是不轻松的。心里正嘀咕呢,就看见前面一个岔口处红灯闪烁,嘿,这下好了,有辆电机车!
紧跑几步,一问司机,这辆车正好是向他们采煤工作面方向去送材料,任卫东对司机好言好语一通,他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答应把呢绒绳给他捎到工作面联络巷门口放下,但却对任卫东警示道:“东西可以捎,你要自己走。想搭电车,门儿都没有,我可不想让安监员逮住。”
任卫东心想,只要把呢绒绳给捎到就行,其他的不奢求,就随口答应下。
电机车飞速离去,任卫东空手行走没多远,就有一辆电机车在身后鸣笛轰轰而来。
车轮碾过铁轨声及电机车鸣笛声听起来那么悦耳,车头前大灯强光照亮前方巷道。
任卫东忽然想到:前面那个司机到位后把呢绒绳扔下,被其他单位人员拿走,肯定要自己赔偿,怎么办?
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在列车驶过的一瞬间,任卫东不假思索地抓住尾车跳上撞头。
电机车速度加快,任卫东心跳也在加速。
隆隆机车飞速向前,通过一个联络巷不远,就看到前面有两束强烈灯光向这里移动而来。
不好!
这个时间点怎么还能有这么亮的灯光,肯定是矿上领导或者是哪个科室负责人,这些人都有违章指标。我这行为就是严重三违,如果被他们发现,不仅进学习班狠狠地挨剋,还要进行数额很高的罚款,如果这样那损失可就大了。
不行!立刻跳车!
顾不得车速快慢,心一横,以手、膝盖为着地受力点,身体猛地向前跳去。
任卫东知道应该这样跳车,受惯性影响向前俯冲,如此可以缓冲一些身体受损害程度。
跳下车,任卫东不顾得疼痛,立即爬起来把矿灯握在手里,不让人看到灯光闪现。
说来也巧,落脚点前方三四米处就有一个壁龛,这是用来存放交通信号设施的。一瘸一拐地快紧走几步,进入里面坐下,假装着让列车通过继续前行的样子。
好在迎面而来的两人不是什么领导,只是普通巡道工人,任卫东一颗怦怦直跳的心终于落下。
略一休息,后怕伴着疼痛袭上心来。这种车真不是那么好坐的,不仅冒险还是违章,沾一点便宜弄不好要吃大亏。这次跳的巧,跳的好,如果行车途中矿车掉道或者是跳车时落点不平整,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轻者受伤,重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愈想愈怕,任卫东后悔不已。自己年轻轻生命因此而失去,太不值过!
痛下决心,自此以后绝不能再有类似行为!
什么也没有生命重要!
来到工具房,任卫东见那捆呢绒绳已经静静地躺里面。还好,总算带到了。
一打听才知道,捎带呢绒绳的那趟机车,在联络巷摘挂车完毕后,任卫东同事已经从后面跟上来,司机就让他们捎了过来。
掌子面正在放炮。人们在上平巷出口三四十米以外一字排开等待着,有的从料场里拿捆竹笆摊在底板上,屁股坐在上面。有的取两块穿顶用的米多长半圆木,一块按四十五度角斜放在煤帮上,另一块放底板上,身体斜倚着,屁股歪放着,那感觉真好。懒点的人,干脆摘下胶壳帽或矿灯盒子直接坐在屁股上,身体靠在煤帮上。
这一刻,人们实在闲得慌。一下井,矿工们就想马上干活,每天任务都是固定的,干完才能上井,干不完没钱。不如早干,早完,早上井。早上井,早吃饭,早休息。
掌子面工作程序是死的,自己那段没有放炮,想干也干不成!
“咚”“咚”“咚”,沉闷声音从面上传来。
这不是第一次听到炮声,任卫东心里仍“咯噔”一下,谁知扭头一看,与他一起参加工作的王栓来正在用两手捂住耳朵,这一幕刚好被一个老工人看到。只见他拿起矿灯照着王栓来,大声喊道:“快看看。快看看。放个屌炮就吓成这样,还真是个新蛋子。”
随之笑声一片,王栓来一边用手扑打着震得从顶板上掉落至脖子里的煤粉,一边怯怯地道:“咋呼什么,刚参加工作时,你可能还不如我呢!”
随着炮响,烟雾飘又过来,有人用毛巾捂住了嘴和鼻子。大家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等待。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最怕的就是闷屁,里边的不知哪个人没有忍住,一股无声臭气顺着风流飘出,有人捂住鼻子向里看去却没说话,有的则大声嚷嚷:“谁家锅盖没盖严?”
煤矿工人生活单调,闲着没事,大家自娱自乐,发泄发泄,以某种方式消遣消遣。
下班从地下钻出来,一部分人走进小餐馆,吃肉喝酒;一部分人坐在牌桌前,来一场不大不小的小赌;还有一部分人,到卡拉OK厅吼上一阵。也有极少数人,偶尔会到某个角落里,找女人消遣。这是井上消遣。
现井下不能抽烟,也无烟可抽,只得天南海北胡吹海侃,发发牢骚,议论女人。有人开头,下边就有人跟上。
张会泉半倚半躺在木板上,道:“社会上很多人看不起我们,有句顺口溜:远看煤矿像天堂,近看煤矿像银行,走近煤矿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人人都说煤矿好,傻冒才往煤矿跑,煤矿赚钱煤矿花,根本没钱寄回家,年轻老婆娶不上,娶了老婆用不上,生了孩子管不上,盖了房子住不上。”
“不要看不起自己,我们也是人。”坐在胶壳帽上的王栓来,激动地站起来大声道:“没听人家说嘛,我们是神圣的盗火者,是奉献光明的勇士,眼睛是黑夜中最闪亮的星,手虽然粗糙,却在地球心脏为人间奉献光和热。我们是燃烧的太阳,是意志的化身,是光明的使者,是力量的象征。”
“哎哎,不要听那些戴眼镜的文人,没事在那里瞎咧咧,净说好听的。让他们下井试试,不超过一天,就不会说这些漂亮话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却道:“你说我们在井下,正上边地面会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上面就是绿油油的农田,或者是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也可能是一个花香四季的小村庄。”张会泉说得眉色飞舞。
有人立即接话道:“也说不定还是人家的新房,刚结婚的两个年轻人正在你头上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地颠鸾倒凤,不辞劳苦地造人呢。”
众人一阵子哄笑,话语开始发酵起来。有人从矿灯房小窗口递灯女人的手谈起,说到和女人睡觉各种粗俗不堪的细节。道听途说或是亲眼见过的,填油加醋地说一大通。还有的说着镇上录像厅三级片情节里的细节,坐着里面各种动作。
有的谈论矿上、多种经营公司那些有些权势的人物,今天和这个女人这样,明天又和另一个女人那样。
有的谈论附近农村看电影,这个男人摸女人挨打,那个闻人家大姑娘头发挨骂。谈论美发廊里卖淫女价格,他妈的,比以前又涨了伍元。这个女人这里圆那里凸,那个女人腰如水桶。这两点那三点的,言语不堪入目,说到高潮处还有人手舞足蹈。
黑暗里人们猥狎地说笑,人们自然会把灯头或藏在手心里,或按在巷道底板上,或直接关了。这时,也会有个别人的矿灯没有藏好,猛然一道强烈地光线照在一张张露着白牙的嘴巴上,这太不合时宜了,冲淡了人们快乐气氛。有人立即咋咋呼呼:鼓捣啥啊,快关上,快关上。
这些话题,任卫东从来不参与,只是嘿嘿地笑笑,如果有人非要逼着说几句的话,也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正当人们谈论的时候,就有人传信过来,说是下平巷溜子电机烧了。
随机有人提议:今晚南梁村放电影,上井看去吧,反正这个班什么也干不了。
尽管矿上职工大礼堂里每周也放一次电影,但是附近农村放电影的场面更有一番别意,总惹得有些矿工前去观看。
当即就有四五个人附和,说走就走,任卫东被人鼓动着,拽拉着上井,这样的事情一月会有那么三五次,矿上段里从来没有追究过。
那个速度,真是“下井如牵牛,上井赛电流。”
紧跑慢跑,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班人行车,急急忙忙,寥寥草草地洗完澡,两人一辆自行车,飞速赶往电影放映处。
初夏的傍晚,远远看见一块电影幕布挂在两根竖起的竹竿中间,放映机架在操场中间,电线已经扯好,只等柴油发电机摇起,喇叭一响,就可以放映。
这时的天还大亮着,人们兴冲冲地拿着家里长凳去小学操场上占位置。这个时候,小孩子总是先到的,在空旷场地上追逐打闹,玩躲猫猫。
等到天色暗下来,大人们陆续来到。大人呼喊孩子,孩子叫着爹娘,有的站在凳子上高高举手招呼,有的用手电来回照,寻找自家的孩子占住的地方。小孩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嬉笑打闹,老人们挥动着手中大蒲扇,叼着长烟杆吧嗒吧嗒抽着呛人的旱烟,姑娘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小伙们在操场边一边抽着自卷的“喇叭筒”,一边高谈阔论。
本庄和附近村里的,自带板凳,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三五里村的人离得远来得早的,随便找块石头垫在屁股底下,坐在距离幕布最近的地方看;大部分人只能站着看,小孩看不到,就骑在爸爸脖子上看,也有那来迟了没地方站的,跑到幕布的后面看,尽管看到的人是反的,却一点也不介意。
这个时候,是年轻男女相互见面,相互交流,增进了解的最好机会。只要一听说在哪个村里放电影,就会有一群其它村里的未婚男青年收工后赶过去,尽管有的片子可能看好几遍了,却也不辞辛苦,为的是去看看有没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放映机两边是村里干部和头脸人物的专座,惹得人们投去羡慕妒忌的目光。小孩挤到放映机跟前,看一看、摸一摸那神奇的电影放映机。放映机里有一个灯泡,只有一面有一个圆形小孔透光,其它地方都涂成了银色,这个灯泡用不了多久就烧了,放映员经常要更换,希望得到放映员换下来的灯泡当玩具。放映员每次用胶水粘接胶片时,剪下来的胶片上有一个挨一个的人像,晚上用手电筒对着胶片照,可以在墙上映出一个个清晰的静态图像,剪下来的胶片也是孩子们梦寐以求的玩具。只要有孩子往放映机跟前凑,就会被人瞪着“牛眼”训斥一顿。
场边卖棒冰的小贩,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绑着装棒冰的木箱,不断地用木块敲击箱子。这一晚,孩子们大多能讨到钱买棒冰吃,大人显得非常宽宏大量,仿佛这个日子不能扫了孩子兴致。
当第一束白光打到银幕上的时候,银幕前会有很多孩子跑来跑去,想努力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影子,久等的人群发出了很响的嗡嗡声。
放映前,村里的书记总要对着话筒讲几句话,谈一谈当前国家形势,通报一下村里情况,提出新要求,说一些歌颂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感谢电影放映员之类的话语。
电影正式开映前,也会放映一小段普及农业知识的小短片。
不一会儿,雄壮的片头音乐响起,银幕上出现闪光的五角星,杂噪声很快消失,现场立即静了下来。
放映的一般都是“八一”或“长影”的老片子。有些电影,人们已看过很多遍,里面的对话早已烂熟于胸。比如,当“胡汉三”在某个场景出现时,大家会异口同声地跟着电影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有时也会放一些外国电影,里面偶尔会有接吻镜头,当男女主人公嘴贴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在吃力地注视着他们的嘴唇,场内静得可怕,甚至可以听到远处的虫鸣。
电影放着放着会突然停顿,那是要换片了,底下一片嘘声。风大的时候,银幕被刮得飘忽不定,那些出现在银幕上的人,脸都变形了。渐渐地孩子们没了兴致,会跑到银幕背面去玩。
今天晚上放映的是两部片子,第一部是《激战无名川》,第二部是《铁道卫士》。电影放着放着,有的人离去,人们向中间聚拢。有的站累了,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席地而坐观看。有的看着人家的长凳上有了空位,就厚着脸皮坐下,主人发现了就对人家傻傻笑一下,不说什么继续看自己的电影。
任卫东和同伴们挤散了,被塞在了密集处,人挨人,人挤人,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四周一片黑暗,屏幕发出着幽暗的光亮,很难看到周围人的动作,只有换片子时才有灯光。
不知什么时候,一股奇异香味涌进任卫东鼻腔,不由地一阵心跳,大脑突然懵圈,不能自已地像个木偶,任人摆布,不敢斜视,更不敢回头。这女人的一只手轻轻地抱住腰,另一只手慢慢地移向肚子下方......
第一次如此,任卫东不由地夹紧双腿,咽下口水,喉结不自主地动了一下,闭上眼睛……
突然,腰带就要被人解开,任卫东像被人猛地一巴掌打醒,随机挣脱开来,匆匆挤出人群,走到无人处,回头望去,还好,没有人跟来。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咬了咬自己手指,生生辣地痛。
不是做梦,赶快逃跑!万一有人追来就麻烦了,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至于和谁一起回来的,如何回到单身职工宿舍的,同伴有没有找他,吃的什么饭,怎么躺倒床上,几时入睡,任卫东一点也不知道,整个晚上就像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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