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爸爸

时间在许寻的回忆中慢慢逝去,等许寻从回忆中醒来时,太阳已高高挂在了头顶,云层也已经散开,刺眼的阳光照在海面和游艇上,坐在驾驶舱中都能感受到一阵阵热浪,之前在阳光中欢跃的鱼群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透着黑的深蓝色海面,仿佛那一幕只是许寻臆想出来的幻境,低着头的许寻唇角带着苦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还以为自己都忘了,原来都是在自欺……”

站起转身扶着舱壁,摇摇晃晃的走到了船舱中的黑色帆布袋旁蹲了下来,伸出手拉开布袋,只见袋中装着一个健身用的有把手的黑色铁球,铁球上还写着5KG,旁边有一小捆尼龙绳和一个白色药瓶。

许寻扶着船舱地板坐了下来,看着袋子中的东西,原本紧抿着的嘴唇轻轻扯起一边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自嘲,回忆中的自己,为了生存拼了命的在跑,努力了那么久,拼了命的想要活着,而今却打算放弃了。

许寻自认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可是这次,她是真的想要放过自己了。伸手拿出袋子里的药瓶,只见瓶身上写着的是维生素片,但许寻知道,里面装的不是维生素,而是她的精神科医生为她的抑郁开的安眠药。

长期以来,许寻只有靠它才能入睡。她这辈子承受了太多的疼痛,她不想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要承受太多痛苦。

打开瓶盖,倒出特意留下的几片药,没有任何犹豫的放进了嘴里,仰头吞了下去。随手把瓶子盖了起来,放回了包里,拿出铁球放在船板上,解开尼龙绳,一头绑在了铁球上,另一头缓慢而坚定的在自己的光裸的脚踝上绕了两圈后打了个死结。

死亡,是许寻想过很久很久的一件事,连死亡的方法,都是许寻筛选了很多方式后才选出来的,如果自己可以选择,许寻真想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也不曾经历那么多的苦痛。

人们常问,如果有下辈子,想要成为什么?许寻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就愣住了,她希望,永远没有下辈子,活着太痛了,她一点也不想再次为人,更不想成为这世间的任何一种物品。

其实,灵异故事中常写的灰飞烟灭,对于许寻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如果可以选择,许寻不想以任何一种方式存在于这繁华却不属于她的世间。

她认为,所有的生物都来自大海,而大海的深邃和神秘也深深的吸引着她,她想让自己沉睡在无人知晓的深深的海底,可是她害怕痛,活着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不想让自己在离开世界时还要在窒息中慢慢的感受死亡,所以她决定让自己在睡梦中离开世界。

安安静静地,没有过多的挣扎,也没有任何痛苦。

药物带来的困意袭来,许寻站起身,提着铁球,来到了船尾最接近海面的甲板上,头顶上有一块突出的遮阳板,许寻坐在了阳光的阴影中,一阵海风拂过,阳光再次躲进了云层后,许寻凝望着海面,身体随着波浪摇晃着,在她身后操作台上放着的手机由于来电不断闪着光,电话停了后,便看见亮着的屏幕上有一条很早之前小瑜发来的消息:“寻姐,尹贸公司的王总来电说合同他同意签了,但需要您亲自去。”

这一瞬间,许寻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的回忆:“从小,由于父亲的工作,许寻的家庭条件在小镇上算是比较富裕的,生活也还算无忧,无论是吃的、玩的、穿的,她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候父亲出差回来,还能给她带来许多新鲜玩意,那时的她每天都生活在蜜罐中,幸福而快乐。

可是,在她10岁那年,一场爆炸,让她安然的日子戛然而止。

许寻至今能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秋日,早上许寻和往常一样在母亲的照料下进入了校园,枯燥的课程,和小伙伴打闹嬉戏,一切都安静而美好。

除了那惹人烦躁的落叶,轮到值日的许寻,和同学拿着扫帚,在操场上扫着似乎永远扫不干净的落叶,一阵微风拂过,许寻气的跳着脚。

正当她蹦哒着和微风争抢着片片落叶时,班主任匆忙的向许寻走了过来,一只手拿过许寻手中的扫帚和簸箕递给旁边的小伙伴,一只手牵起许寻的小手,边走边温柔的对她道:“小寻寻,你家里来人找你,在校门口等你,老师带你过去。”

年龄不大的许寻,不大能听出老师语气里的沉痛与惋惜,只是单纯的以为可以不用上学了,可以不用再和风抢那些扰人的落叶了。

可是,本该开心的事情,却在老师匆忙的脚步与低沉的语气中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许寻敏锐的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当被老师带着跑到校门时,只看见一个有些陌生的男人靠在校门旁边的石墩上,身上穿着一件全是黑灰的白色体恤,手里随意的抓着一件灰色的工装外套,同样全是黑灰的军绿色裤子有些短了,露出的脚踝同样满是黑色的灰,脚上蹬着一双那个年代特有的解放鞋,破旧得早已看不出鞋子原本的颜色。

那人微长的头发耷拉在额头,遮住了半边眼角,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不知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直到老师和许寻走到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站直了身子,微扯着嘴角说到:“小寻寻,还记得舅舅吧?你爸爸出了点事,妈妈赶去矿上了,让舅舅我过来接你。”边说着,边伸出手要过来拉许寻。

这个舅舅,许寻倒是听妈妈说过,叫朱茂明,在许寻很小的时候来过家里,可是在许寻的记忆中,他却是很陌生的。唯一一次的记忆,还是在爸爸和妈妈的争吵中,事情过去了太久,许寻只隐约记得是舅舅在矿上犯了一些事,妈妈让爸爸帮忙处理一下,爸爸不知道怎么就和妈妈吵了起来。

而此时,站在许寻面前的这个人,让许寻有些排斥的往老师身后躲了一下。那人愣了一下,然后半蹲下身体尽力表现得和蔼可亲的样子道:“小寻寻,你不想去见你爸爸吗?你妈妈也在那边等你。”

老师见许寻没动静,也帮着道:“小寻寻,矿山发生了爆炸,你爸爸可能出了点事,你要不要跟你舅舅过去看看?”

许寻听了老师的话,仰着小脸严肃的回答到:“杨老师,我爸爸是工程师,很厉害的,不会出事,我跟舅舅过去看看,晚点回来上课哈。”

说完这才离开老师的身后,对舅舅说到:“我们走吧。”转身向着校外的大路走去。

许寻舅舅温和有礼貌的对杨老师说到:“麻烦老师了,那我先带许寻过去了。”杨老师点了点头回到:“许寻还小,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说完叹了口气,许寻舅舅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跟在许寻身后走去。

在路旁停着一辆搭着军绿色篷布的三轮车,司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低垂着头站在车门旁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而在他脚边已经有好些个烟头,许寻舅舅越过许寻快步走到司机旁边道:“大棒,走吧。”

大棒把还剩一小截的烟头扔在地上,抬脚踩灭后,抬头迟疑的道:“朱哥,你说,我爸,应该没事吧?”朱茂明垂下眼,低声的回答道:“希望都没事吧!”

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等许寻过去后把许寻拉着上了车,此时的车厢里边已经有三个人,都是矿上工作人员的家属,见许寻和朱茂明上了车,往旁边挪了挪,移出了一点位置,抬头冲朱茂明点了点头就低下头望着车厢地板发起呆来,整个车厢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许寻安静的坐在了车厢最靠里的角落里,一路上,许寻憋着一股气,什么话也没有说,快到矿山,大家下车往山上走去,身边多起来的人和一路掩面哭泣的阿姨婶婶,让许寻的心慢慢落了下去,些微悲伤的情绪慢慢的冒了出来。

许寻摇摇晃晃的随着人群往前行进着,路面变得越发不平整时,抬眼便看见了拐弯处冒出的浓烟,和前方穿着救援服来来往往的人群,穿过人群,她很容易就看见了总是很时尚漂亮的母亲,还是穿着早上送她出门上学时那件黑白波点的长裙,和一件有着时髦西装领子的深色中长外套。

这套衣服是爸爸出差给妈妈带回来的,爱美的母亲,收到礼物时开心的笑颜还在许寻脑海里回荡。可此时,随意坐在路边石头上的母亲,手肘靠在腿上,掩着面,眼泪不断从指缝间滴落在地面的灰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喘息间偶尔能听见溢出的呜咽声。

和在她旁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的阿姨婶婶们不一样,许寻恍惚间想到,爱美的妈妈,连哭都很好看。

朱茂明拉着许寻走了过去:“姐,我把小寻寻接过来了。”许寻的妈妈这才抬头看了过来,带着泪水的脸沾上了矿山的黑灰,红肿着的眼睛,不太能完全睁开,凌乱的额发散落在脸畔,许寻从未见过这个样子母亲,愣在了原地,迟疑的轻轻的叫了声:“妈。”

母亲猛的将许寻拉进了怀里,头掩在她的脖颈间,再次低声呜咽起来。这一刻,许寻展现出了她年龄所没有的冷静与成熟,伸出了手,环抱住母亲,轻轻的拍了拍。然后说到:“妈,没事的,没事的。”

周围的哭喊声和机械声,在深夜时分才停止。漆黑的夜晚,几个大灯,照亮了半个矿山,无数的救援人员头上戴着小灯穿梭在发生爆炸的塌方区域,凌乱而有序,突然听到一声叫喊:“找着了,这,过来。”

接着所有救援人员都一起奔了过去,又过了许久,许寻才看见救援人员抬着担架陆陆续续出来,周遭的哭喊声,嘶叫声,再次响起,向着担架方向围了过去,许寻的妈妈没顾不得上她,也踉跄着跑了过去,她乖巧而懵懂的跟在母亲身后。

走过一个又一个担架,最后在灯光微弱的小角落里,她看见了父亲。光线太暗,只能看见父亲脚上那双熟悉的工作鞋,散开的鞋带和裤子上粘着不知是黑土还是血液,把本该灰色的裤子染成了黑色,身体被掩在了一块破旧的布料下,缝隙间漏出了父亲残破的手掌,许寻呆立在原地,不再上前。

而母亲早已不管不顾的摊坐在父亲身旁,不在掩住声音而大声的哭喊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混乱,哭喊声,救援声,机械声,车开动的声音。许寻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也想不起之后的一切,很长一段时间内,许寻的脑海里,只有那个昏黄灯光下的鞋子,和黑夜中那块残破的布。

不知过了多久,许寻从睡梦中醒来后,便再也没有看见母亲,在邻里的施舍中,许寻一个人生活了几个月,偶尔会有邻居过来送一些吃的,还会在她旁边絮叨很久,从只言片语中,许寻拼凑出了母亲的去向。

有人都说:“矿上的赔偿金下来了,母亲带着赔偿金,跟人跑了。”

也有人说:“母亲自杀了,有可能就在小镇后边那个很大的水库里…”

自那时起便没人再见过她的母亲:朱月敏。

小镇上的流言蜚语太多,稚嫩的许寻完全分不清真假。她只知道,母亲不要她了。她奋力的试图从失去父母的阴影中走出来,仿若一夜间,许寻长大了。

刚入冬不久后,村里的长辈就带着朱茂明,来到了许寻身边,还未成年的许寻,只能跟着她唯一的亲人朱茂明去了山里的家。

镇上的人都在夸她的舅舅,说他大义,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自己还未成家却要带着这么大一个拖油瓶一起生活。

可只有许寻知道,那张伪善的面具下是一个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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