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渐渐流逝,有一年春天,大约是梅雨时节,记忆中,那些日子总是雾蒙蒙的,天地之间一片湿漉漉,寺庙里也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霉味。有一天下午,天总算晴了,阳光很灿烂,我兴致很高,决定教我的学生们写诗,培养他们的审美直觉。我在屋子正教得起劲,便恍然闻到一股烤肉香味,依稀是从寺庙外面传来的。闻道这股香味后,学生们也无心听课了,他们脑袋不住地往外转,眼睛也不断往外瞟。我本来正半闭着眼睛,沉浸在对于雨后初晴、山色微明的美好诗意的幻想中,酝酿的情感越来越浓烈,很快就要发酵,正准备提笔赋诗一首,以流传千古,吟咏万世,可偏偏在此时,我闻到了这俗世的肉香,真是扫兴至极!我兴致败坏地带着我的学生们来到寺庙外,想看看到底是何方俗物在此兴风作浪。
没想到是左二宝。此刻,他看上去黑乎乎的,抽象得很,正在寺庙外的草坪上捣鼓一火堆,火堆上正烤着一条被剥了皮的大蟒蛇。他见我们出来后,只是冷冷地瞅了我们一眼,也没说啥。这小屁孩比上次见面时要粗壮了很多,只是额头依旧光光的。我在火堆边上来回踱步良久,终于和颜问道:“二宝,别来无恙!你这是作甚?”
他没说话,继续捣鼓火堆。
“二宝,哪里抓的蛇啊?”我又问。
他沉默良久,声如蚊蝇地说:“在尹家湾下头的河沟里头捉的……”
他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或者精神受到了创伤。
“你是怎么抓到的啊?”我问,非常好奇。
“用手抓的……”他说,低着头,也不看我了。
忽然,我注意到他似乎在抽泣。
“你这是咋啦?难道哭泣的不应该是这条蛇么?”
他摇了摇头,不说话。
“你为啥不高兴呢?”
“这蛇是送给你吃的!”良久,他又说。
“这样啊,为啥要送给我吃呢?”
“我爸爸把我赶出来了,不让我住了。”
“他为啥要赶你出来呢?你俩又打架了吗?”我问,围在火堆边坐了下来,其他学生也围在火堆边坐了下来,我们用善意的目光来回打量他,但他觉得有些不安。
“我们没有打架。”
“那他为什么要赶你出来呢?”
“我把镇长打了!我爸爸很生气,说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二宝说。
“你……你为啥要打镇长呢?”
“我听黄三叔说,镇长调戏过良家妇女。那天下雨,我在放牛回家的路上,恰好碰见了他,就忍不住将他打了一顿!本来,我是能控制住我自己不打他的,但偏偏与他照面的时,他非要瞅我一眼,这我就不能忍了,所以就将他按在水田里打了一顿!”二宝说。
“打得严重么?”
“我觉得不严重,但我爸说很严重!说镇长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二宝说。
“那镇长到底有没有调戏过良家妇女呢?”我问。
“我听黄三叔说,他调戏过!”
“那黄三叔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听别人说的,还是他自己当时都就在旁边?甚至,他有可能只是随口乱说的?”我循循善诱地引导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二宝一摊手说道。
“所以呀!‘镇长调戏过良家妇女’这是一个需要求证的事实!一个人有正义感是好事,但如果是非不分,智商又有缺陷,又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那就就不好办咯!二宝,你这小伙子是有前途的,为师一向很看好你,你今天又专程抓了一条巨蛇烤给为师吃,为师很感动!所以啊,你先不要担心,暂时就住在这里,待为师去跟镇长说情,去跟你爸爸说情,但你呢,为师只有一个要求,多读书,少打架!”
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既然是我的学生了,这些人就是你同学,以后不准欺负他们。你若欺负他们,很显然会影响我们师徒的缘分!还有一条原则要记住,以后只准为师打你,不准你打为师!你同意不?”
他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同意之后,我和我的学生们就不客气了。班长董建国去屋子里拿了把菜刀,将香喷喷地蛇肉分给了大家。
二宝在这里住下来后,与上一次相比,他成熟了很多,也安分了很多。他依然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我传授文化知识。在这期间,我去过一次槐树镇,买了香烟、面条、白酒,来到镇长家里,准备跟他说叨说叨,希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跟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计较,以后不要用卑鄙手段报复人家。
镇长住在街头,那算是镇上最豪华的房子了,白墙黑瓦,有种别墅的感觉。其他镇民的房子大多没有粉刷过,因此也就不是白墙,屋顶也很少盖瓦片,盖的是晒干的稻草,有的连稻草都没有,只盖了几片芭蕉叶。我之前没见过镇长,初次见他,才知他是五大三粗的壮汉,膀大腰圆脸红脖子粗,不像是能被小孩打的人。
“吴镇长,鄙人是马鞍山上的教书先生,初次见面,不成敬意!”我将手里的米面、白酒、面条放在了桌子上。
“嗷!教书先生啊,失敬,失敬!”他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半天不松开。
“您还好吧!”我问。
“老师,何出此言啊?”他说话倒是温文尔雅。
“您好,我就放心了!”
“我挺好的啊,为什么会不好呢?生活多美妙啊,你看!门口有个美女在偷看我,而我假装不知道她在偷看我,但其实我知道她在偷看我,我之所以假装不知道她在偷看我,是因为我喜欢被偷看。你知道吗?就是那种被暗恋的感觉,被追求的感觉,简直爽歪歪,可惜你是没机会体会到了,你是和尚嘛,没有头发,一点也不性感,毫无男人味!女人都喜欢毛多的动物,你看!我的毛好多,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黑毛!”他说着,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和裤子。
我吓了一跳,赶紧阻止他。又朝门口望了望,发现屋外只有道路、石头以及青草,哪有什么美女,看来他真的被二宝揍出幻觉了。
“那美女长啥样呢?”
“你傻啊,不知道自己看么!你不要明目张胆地看她哈,把她吓跑了,她要是不来了,我跟你没完。我在等待她向我表白,我看她能忍多久!”他说着,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想把胸毛展现出来。
“吴镇长,我听说二宝打了你,他打的你哪里啊,是脑袋么,如果是脑袋,那也太过分了。就是因为这事,我今天专程到这里来,向他说个情,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的年少鲁莽行为!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惩罚他了,让他在寺庙里跪了一晚上,现在走路都很困难了!”我说。
“什么?”他转过头来迷惘地望着我。
“那个……那个……二宝打了你,真的非常抱歉!”我说。
“二宝?二宝是谁啊?”
“就是左大宝的儿子啊!”
“嗷,那个顽童啊,他没打我呀!”
“他真的没打你吗?”我迷惑了。
“没打!”
“他说他把你按在水田里打了……一顿!”
“闭嘴,瞎说什么呢,一个小孩子能把我按在水田里吗?有点常识好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在水田里的……”他红着脸,一边往屋外看,一边无比气急败坏地跟我说。
“嗷,原来是这样啊!那看来他撒谎了,这小屁孩,年纪轻轻就撒谎!实在自作自受,该罚!”
“对,他肯定撒谎了,我为什么会被小孩子按在水里揍一顿呢?是谁编造出这么一个无稽之谈,实在无耻至极!你为人师表,应该要有基本的常识判断,我可能会被小孩子揍一顿吗?可能吗?可能吗?不可能吧!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比你找到老婆的概率还小!”他暴躁地说道。
“是啊,是啊,既然是镇长您自己一不小心跌倒在水田里的,那…那…那水田就值得怀疑了,要不要修一下!”我说。
“修是要修一下,但不是现在,你要没什么事,就先走吧——我发现你这人废话挺多的,初次见面跟这么磨磨唧唧,有失端庄!”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对,不要打断我美好的等待!”
“你在等待啥?”
“我在等待一把浪漫的烟火将我生命燃烧!”他说,脸色泛红,眼睛弯成一条线,望向那神秘的屋外。从进这屋子后,吴镇长总暗示我,有一位佳人在门外偷窥他,而他则不断在屋子里搔首弄姿、撩发皱眉,散发出浓密的男性荷尔蒙,而我只觉得生活无比苦闷。
二宝殴打镇长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于我而言,它成了一桩悬案,我至今无从知道这小屁孩到底有没有实施暴力。反正既然被打者不承认被打的事实,那么这事就很难继续追究下去了,一味向被打者道歉反而倒显得矫情。二宝学习很用功,大部分时候还是服从管教的。有时候,他在我办公室里背书背错了,我会象征性地用戒尺拍打他手掌,他也不反抗,似乎也不觉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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