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听到吵闹声,摘下老花镜,将报纸搁在桌面,目光投向斜对面的刑侦科办公室。果然,声音是打那儿传来的。他起身走向那不甚光亮的屋子,这是由原来的两个房间合并成的,一年前局里扩编人员,刑侦科的规模几乎翻了一倍,本来的办公室自然就显得过于逼仄。于是隔壁的法制科搬到楼上,中间的墙壁被凿通,原本的房间纳入刑侦科的地盘。平素这里总是人声嘈杂,可今天警员都出去查案,按理说不该这般吵闹。
老王瞄了一眼悬在走廊天花板上的LED电子钟,便知晓原由了。
周二了,昨天没来的话今天准到,他暗自嘀咕着向刑侦科走去,一进门就看见淑萍挥舞双臂,大声嚷着:“这案子你们不管了,是不是?”
“郑女士,你误会了。案子一直是胡警官在负责,他正好出去了。” 刑警小张说。老王连忙接上话茬:“小郑,你甭急,先到我那儿喝口茶。”说完,冲小张挥挥手,架起淑萍的胳膊往外走。小张呼出一大口气,坐回桌旁。两人来到宣传科办公室,老王让淑萍在沙发椅坐下,替她斟了一杯茶。他瞅她一眼,说:“小郑,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查案是急不来的。”
淑萍所在的报社常做法制方面的报道,同宣传科接触频繁,身为科长的老王和她极为熟稔。淑萍捋开散乱在额前的头发,两眼盯着茶杯:“已经三年多了,工作重点肯定早已转向别的案子。”
“这案子老胡都在跟,一直没停过。”
“那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查了,不是吗?”淑萍抬起头,看着老王,“当初那么多人都查不出什么,光他一个……”淑萍没有再说下去。老王挠了挠脑门,说:“破案靠的是线索,和投入的警力倒也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老王自个儿都觉着这话虚得很。案件调查初期,线索较多,警方便会投入大量警力。若这个阶段无法破案,案件即进入所谓的瓶颈期。此时,侦查警员的信心会受挫,物证可能湮灭,证人的记忆日渐模糊,案子成为悬案的机率也愈大。所以,警方必定会抽离原来的人员投入新的案子。这是一贯的作法,老王清楚,淑萍也清楚。
“去年扩招了警员,原先专案组的人要是接着调查,也许就能把案子破了。”淑萍两眼茫然瞅着前方的墙壁,似乎只是在在自言自语。
“局里有统一的部署,每个案件分配的警力都得经过统筹规划——”老王道。
“统筹?是啊——”淑萍点了点头,“大众关注的热门案子自然需要安排更多警员——”
“小郑——”老王挺直腰板,瞪着淑萍,“你怎么能这样说?局里拢共才百来号人,却要负责辖区内将近八十万的人口,我们也不容易呀。”
见淑萍默然不语,老王不失时机转移了话题:“要我说,你还是得回报社上班。”他拎起茶壶想给淑萍的杯子加点茶,发现杯子还是满的,就放下茶壶,冲着她笑了一下:“让自己忙活起来比较好啊。”她向老王道了谢,见一名科员捧着一大摞资料进来,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老王答应,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她。
淑萍走出公安局暗黄色的大楼,穿过那道铁灰色的大门。门上长出一道道深红色的铁锈,乍一看就像殷红的伤口。淑萍记得三年前自己迈进这里时,这扇门刚用鲜亮的白色油漆涂抹过。
时间是造物主最神奇的创造,它如同一瓶颜料,能把一切涂抹成同一种色调,红的黄的,青的紫的,终将失去原先的色彩;它还像一口炖锅,能把所有情感稀释成最平淡的味道,或喜或悲,或嗔或怨,最后都尝不出半分滋味。可对淑萍而言,时间只是一柄刻刀,每天都在她的心口划出一个血淋淋的数字,提醒她三年前发生的那起惨剧。
一千两百九十天了,儿子已经离开她一千两百九十天了……想到凶手还好好地活着,和她站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同样的空气,淑萍就止不住全身颤抖,心头发紧直至无法呼吸,胃里翻腾着一阵阵的恶心。
什么时间能抚平所有伤痛。全是放屁!那只不过是未曾经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绝望罢了。
她浑浑噩噩地踏上铺着青石砖的人行道,马路两侧的枫树随风轻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柏油路上,各种奇形怪状的光斑便随着摇曳的树枝在路面来回晃悠,抬眼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这本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淑萍的心却似拧成一团的毛线球。她走出老远,才猛然惊觉,身旁似乎有人跟她并肩走着。她扭头一看,却是自己映在玻璃橱窗的身影。玻璃上的女人也正瞪着她。那个女人脸色萎黄,双眸黯淡,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
自己竟是这副模样?!
淑萍凑近橱窗,除了证实那就是自己之外,又发现夹杂在两鬓间的几绺银丝。她冲着橱窗苦笑了一下,一抹凄凉便浮上另一副脸庞。她蓦然想起王科长的劝诫,可那种方法自己早已试过。
小宝遭遇不幸的次月,淑萍就让丈夫安排她回报社上班。她比以往更加努力地工作。最初的时候,这确实有助于转移注意力,但渐渐地就不怎么奏效了。她一看见报道中出现“公安”“刑侦”等字眼,便会想起那桩惨案;编撰稿件时,看到和幼童有关的资料,眼前又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儿子冰冷的躯体;再后来,但凡听见同事谈论自己的小孩,她便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想摔东西,或者让自己的脑袋狠狠地往墙上撞。而她也确实也有过几番这样的举动,从此,一切关乎孩子的话题成为办公室的禁忌。主编找她谈了几回,于是淑萍就请了病假在家,却没有听从主编的建议去看医生,只是三天两头跑公安局,询问案件的进展。不少人都劝她看开些,没必要背负如此沉重的罪恶感。他们说,有些事情根本是无法预料的。
淑萍感到心头一紧,忙将双手撑在橱窗上,大口喘着气。
但那件事本来是不会发生的!
泪水簌簌地滚落脸颊,淑萍用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脯,低声啜泣起来。那天她原本想带小宝去游乐园,要是后来她没有返回商场的话,小宝就不会被人活活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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