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瀚文和华强是三天前接到采访任务的,目标是居住在大山里的百余户人家,这些家庭的青壮年劳力都去了一线城市打工,留守儿童的比例非常大。采访的主题就是关于留守儿童引发的诸多问题。
大山比较偏远,从山脚到村落还有崎岖绵延的一段山路。本来倒不一定非得开车去,但此次采访周期颇长,也会动用各种不同的器材,因此公司决定派一辆采访车前往。随萧瀚文和华强同行的是老周,一个矮壮的山东汉子,他负责开车。老周是个老员工,有二十几年驾龄,出任务时常常负责开采访车,谁也料不到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也在阴沟里翻了船。
四月一日那天,城市里艳阳高照,部分地区甚至出现高温天气。可当萧瀚文三人抵达山脚时,却下起瓢泼大雨,山里雾气浓重,打山脚往山顶上一瞧,全是白茫茫一片。萧瀚文和华强觉得还是休息一天,等天气好转再上山。老周却拍胸脯说,多大点儿事,再糟的天气、再险的山道,他也走过,准保没事。两人拗不过老周,只得同意往山上进发。一路上倒也稳稳当当,到了半山腰一个急弯处,一头野猪突然蹿到车前,老周方向盘打得太急,车子撞断护栏,跌落山谷。
这些事情,淑萍是后来听华强述说的。因为当时下着大雨,山路上根本没有过往的行人,也就没人发现失事车辆。有个老人背着一篓从山下小镇采购的日用品往山上赶,无意中看到山谷间腾起的黑烟,这才发现失事的采访车。老人赶紧跑到小镇上打电话报警。消防人员赶到后,在山谷里找到采访车,老周已经没有生命体征,萧瀚文和华强被送往附近的医院急救。坐在车后座的华强比较幸运,盛纳各种器械的箱子缓冲了大部分撞击力,所以他只是脑震荡外加一些皮外伤,而萧瀚文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伤势严重,医生的施救效果并不明显,于是他又被紧急转往市中心的医院实施抢救。
淑萍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红肿的眼睛望着手术室紧闭的铁门。身旁的华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没事的,这小子命大,上次不也死里逃生了?”
这次幸运之神仍会眷顾瀚文吗?或者说,噩运之神还会放他一马吗?淑萍全身乍起鸡皮疙瘩,冷得直发颤。
一群人涌到手术室门口,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来岁,却依旧风度翩翩,站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则是一副贵妇打扮,淑萍认得那是瀚文的母亲。华强悄悄对她说,那个男人是瀚文的父亲——萧氏集团的创始人兼CEO。两人一直盯着手术室大门,萧太太掏出手绢,不时擦拭着眼角。
手术室的门开了,几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立马被人群团团围住。淑萍挤不进去,只好踮起脚尖,越过无数人的肩膀,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医生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话。萧太太便失声痛哭,拼命摇晃医生的胳膊,那个颇有风度的男人也用拳头不住捶打着墙壁。
淑萍拨开一条又一条胳膊,扳开一个又一个肩膀,如同在沼泽地中艰难地跋涉。她挤到人群前边,医生还在解释:“病人颈动脉失血过多,致使多种脏器功能发生急性衰竭,我们也无能为力。”
萧太太抓着医生的手,哭着说:“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不在乎……”
“太太,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请您理解。”
“我儿子才二十五岁啊!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啊……”
淑萍望着门上两扇玻璃窗,内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朝那片黑暗哭喊着:
“瀚文,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萧太太转过脸看见淑萍,疯了一样跑过来,一手揪住她的衣领。
“你这扫把星、祸害、妖孽,你为什么死死纠缠我儿子不放……”
一旁的男人拦住她:“阿芬,你不要这样。”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淑萍哽咽着。
“你把瀚文还给我……”萧太太拼命想挣开丈夫。
后来的事淑萍忘记了,印象中是华强搀着她离开医院的。她只记得自己买了好多酒,一个人在公寓里不停地喝,从中午到晚上。她不喜欢酒,那种浓烈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喉咙,折磨着她的胃。可她必须借助酒精麻醉自己,她越是清醒,记忆就越不安分,与瀚文有关的一切便会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如同一部永远没有结局的电影。
天已经黑了,她也不开灯,只是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发呆。外头发出笃笃笃的敲门声,她将头伏在膝盖上。一阵更急促的敲门声过后,这位不速之客改用手拍着门。
淑萍撑着地面爬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玄关,用力拽开门。门外走廊的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冲着站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吼道:
“吵死人啦!现在我谁也不想看到!”
“也包括我吗?”
淑萍渐渐适应了外界的亮光,她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来人。米黄色的灯光给这个人勾勒出一圈模糊却又柔和的轮廓。在这片亮光中,萧瀚文正对着她微笑。
“瀚文,你不是已经……”
“死了,是吗?”萧瀚文摸了摸笔挺的鼻梁,“原谅我和你开了个愚人节的玩笑。”
“可是老周他不是……医生还有你爸妈……”
“都是我安排的,不这样的话你会相信吗?”
“可是你为什么……”
瀚文抓住淑萍的手,紧紧握着。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噩运,那些全都是瞎扯淡。”
淑萍扎进瀚文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捶打着瀚文宽厚的胸膛。
“你这混蛋!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我吓死了……”
瀚文紧紧搂着淑萍,抚摸着她的长发。
“对对对,我是混蛋,特大号的那种。”
淑萍搂着瀚文的脖子,将干裂的嘴唇死死贴在他嘴上。瀚文似乎有点犹豫,她的嘴唇游走到他耳边。
“抱紧我。”
有点不知所措的双手得到准确无误的指令后,紧紧箍住淑萍丰满的身体。淑萍也紧紧搂着瀚文,好像不这么做的话,瀚文又会离她而去。两人嘴唇又黏在一处,喘气声塞满小小出租屋的每个角落。他们辗转着从玄关到客厅,最后相拥着进了卧室。她脱去那件还沾满酒气的上衣,帮他脱下衬衫。当两人的衣物褪尽后,她把耳朵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倾听着心脏强劲有力的搏动。她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爱着你,保护着你。”他也在她耳边说。
他进入她的体内,两人结合在一起时,淑萍的眼泪又开始流个不停。
淑萍醒来的时候,那双粗壮的手臂依然环抱着她。她闭着眼睛,像头小猫一样,用脸颊轻轻磨蹭手臂的茸毛。她仰起脸吻了吻那宽厚的嘴唇,用手抚摸着瘦削的脸颊。当手指掠过一块凸起的皮肤,淑萍猛地睁开眼,随即拉过被子捂住裸露的身子大叫起来。同样赤身裸体的华强瞪大双眼愣在那里。
“淑萍,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你听我解释!”
“滚!”
“你听我说……”
淑萍随手抄起一个花瓶砸向华强。瓶子磕在墙上,碎成无数片。
华强抓起地上的衣服,闪身出了门。隔着房门,他说:“淑萍,我,我是畜生,是王八蛋,我不是东西,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现在你不想看见我。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解释给你听。”
说完,他向外走去。不一会儿,玄关处传来木门关合的声响。淑萍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华强打电话过来,她不接。手机传来短信的提示音,她也不看。
大约傍晚的时候,门口有人敲门,淑萍没有理会。紧接着,有人在门口说话。卧室离门口很近,房子隔音效果又差,她听得非常清楚。
“淑萍,我是华强。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我知道无论怎么样你也不会原谅我。我,我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我好恨自己。瀚文是我的好兄弟,他走了我心里憋闷得很,但我找不到能掏心窝子的人。我只能一个人去喝酒,喝得烂醉。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迷迷糊糊就来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你。可最后我……我没把持住,干了猪狗不如的事……我向你道歉……”
淑萍没有应声。华强又说了一会儿,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那些话。三天后,她回公司上班,尽量避开华强。那天晚上的事,倒也不能全怪华强,两个喝得烂醉的男女,什么荒唐的事做不出来呢。但无论如何,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和华强相处了。
淑萍拼命地工作,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瀚文和华强,以及发生的一切不如意的事情。一天,她在办公室晕倒,醒来后已经躺在病床上,华强正守着她。他见淑萍醒来,忙向她解释:“医院让家属来办手续,我没能联系上你弟弟。”
淑萍缓缓点了点头。
“医生说你是血糖过低导致昏迷,另外他……还说你……你已经怀孕了……”
淑萍僵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最近一段时间她发现月经不来了,还以为是身体虚弱推迟了。
“淑萍,我爱你。在大学门口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向你表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这孩子必须拿掉!”
“淑萍,孩子是无辜的啊。”华强抱头痛哭。
夜里,淑萍望着窗外,缓缓抚摸着肚子,想了很多。她觉得华强说得没错,两个大人犯下的过错却要连累一个无辜的生命,这是不公平的。
华强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是。替代华强来照料淑萍的,是另一位同事小张。淑萍问她,华强怎么没来?小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告诉淑萍,华强吞了半瓶安眠药,幸亏被发现送来医院抢救,现在已经初步脱离危险了。
小张走后,淑萍问了华强所在的病床,晃晃悠悠地来到他的病房。华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她在床前的木椅上坐下,华强听到动静,慢慢张开眼睛。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淑萍问他。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我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赎罪。”
“过错不全在你,我也有责任。”
“不,过错在我。你是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我却对你造成那么深的伤害。”华强挽起袖子,插着管子的那条手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疤。
“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我对自己的恨就有多深。每次想到对你造成的无法挽回的伤害,我就在手臂上划一刀。”
“你这又何必呢?”泪水霎时汪了淑萍的双眼,“我是个不祥之人,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喜欢的人,最后总会遭遇不幸。”
“我不怕。不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人生最大的不幸。”
淑萍愣住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几乎分不清现在躺在床上的究竟是华强,还是瀚文。
两人在一个月后结婚了,婚礼现场办了十几桌酒席,大多是华强这边的亲戚朋友。所有人都为淑萍的端庄美貌和优雅气质而折服,华强的妈妈拉着淑萍的手,不住地说,我家强子福气呦,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儿。
华强虽是本市人,家境却很一般,再加上他相貌普通,和淑萍在人前一站,化妆后的淑萍简直是个大明星,倒显得华强有点儿磕碜。况且如今娶个媳妇儿动辄就得给女方数万甚至十来万彩礼钱,淑萍的父母都不在了,本家的亲戚也没剩几个,这对华家来说又是捡了个大便宜,怪不得华强母亲乐得合不拢嘴。
两人将工作几年的积蓄凑一块儿,又向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子,买下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小夫妻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华强尽量避免外出,平时下班尽早回家。淑萍请了产假后整天待家里,连小区也很少出去。她默默倒数着临近的预产期,时常对着上帝以及其所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神佛暗暗祷告。可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做梦,梦里瀚文浑身血污,扑在她身上。淑萍每次从梦中惊醒,都会大口喘气,冷汗湿透全身。
八个月后,淑萍生下一个男婴,婆婆为他取名为华宝。淑萍孕期胃口不佳,也没吃什么好的,华宝却长得肉乎乎的,十足一个大胖小子。全家人都把他当作心头肉。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淑萍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或许就是幸福吧,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
华宝吃得多,睡得多,自然长得快,用华强的话来说,跟吹了气似的。他具备健康宝宝所有的特点,除了一样,华宝的协调能力似乎不及其他小孩,本该会坐的时候,他还只会趴着,到了该爬的时候,他却只学会了坐。
华强认为这应该是缺钙导致的。他托朋友从澳大利亚买来一堆营养品给华宝吃。到了学走的时候,淑萍扶着华宝,他摇摇晃晃地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蹒跚着往前迈步。淑萍突然发觉华宝走的时候,总是踮着脚尖。她带华宝上了医院。医生了解完所有情况后,对她说,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心也忒大了,现在才来医院。
“小宝得了什么病吗?”淑萍问。
埋头在病历本上填资料的医生说:“脑瘫。”
淑萍僵在那儿,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能治好吗?”
医生说:“多数可以,不过治疗周期比较长。”
淑萍当时并不知道,儿子根本无法完成整个治疗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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