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出生在一个荒僻的乡村,几座高低不齐的山丘围就的一方土地,竟出乎意料的肥沃。大约数百年前,躲避战乱的难民在此安家落户。村落与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崎岖的山路,由村庄所在的山谷往南,大概六十多里地可抵达最近的小镇。
数百年来村民多以种地或打猎为生,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新中国成立以来,村里通了电,用上自来水,并修整了一条平坦的环山公路直通山脚,村子和外界的接触才日渐频繁。不时有打小镇来的商贩,源源不断地来到村里。商贩最早都是收购粮食或野味的,渐渐地,他们也带来外部世界的需求。村民们开始在山上栽种据说在其他地方极其热销的山参、灵芝等等。
淑萍的父母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培育山参,山地是有限的,适宜栽种这些名贵草药的山地尤其珍贵。村民必须和村委会签订承包合同,承包的年限一般是三年。淑萍的父亲为人机灵,琢磨出一套培育山参的方法,种出来的山参须长根粗,横纹细密,备受商贩青睐,因此多年来一直承包着那片坡地。淑萍家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在村子里算排得上号的。然而,就在淑萍五岁那年,父亲却突遭横祸故世。母亲独自拉扯淑萍过日子,生活一天不如一天。
对父亲的印象,在年幼的淑萍心里,仅残留下几个画面:她坐在父亲腿上仰着脖子数星星;父亲喝酒的时候她在一旁剥花生米。还有一个画面——那是父亲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父亲出门前,摸着她的脑瓜说他很快就回来。可是,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从小镇回来的村民带回了噩耗——父亲死在一条小巷里,是被人拿刀捅死的。
这对于淑萍一家子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母亲挑起整副重担,她照看坡地的山参,同时还得忙活家庭的琐事。淑萍五岁的时候,母亲抱养了一个小男娃,小淑萍两岁。淑萍开始帮忙照看弟弟,料理家务。村里的很多女娃从小就得帮家里干活,这并不奇怪。
弟弟十分调皮,常常捣乱,母亲从来都责骂淑萍,却不曾对弟弟大声说话,即便他并不是亲生的。这也不奇怪,村子里向来重男轻女,数百年来都是如此。可是淑萍细腻而敏感的心里终究还是产生了困惑。这种疑问在那一次事件之后终于被证实。
那年淑萍九岁,正在读小学二年级。有一回,淑萍凌晨四点醒来,却没有听见母亲起床的动静。她下了床,悄悄走到母亲房间,因腰疼只能侧睡的她,在睡梦中也痛苦地皱着眉头。淑萍在土灶旁找到木桶盛满水,拎着桶摇摇摆摆地向那片坡地走去。坡地并不远,淑萍却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水也泼洒出去不少。当淑萍用仅剩不到半桶的水浇完那片山参地之后,身后却传来一阵怒吼:“你在做什么?!谁让你来这儿的?!”
淑萍扭头一看,母亲站在坡底那片朦胧的月光里,冲她怒目而视。淑萍并未期望自己的行为能得到母亲的嘉赏,却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震怒。
“你想弄死那些参吗?!”母亲边说边拿柳条狠狠抽打淑萍一顿,最后是姑姑——那时姑姑还没出嫁——拦住母亲,把淑萍拉到一旁。
淑萍明白,山参对于母亲来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这对所有种植户而言都是这样。她曾看见过,村头的郑二麻子家的山参全蔫了之后,她老婆在坡地上哭天抢地的情景。可是她不明白,给山参浇水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她问姑姑,姑姑只是抹去她的泪水,在她的伤口揞上药粉,然后抚摸她的脑袋说:“下次别去坡地了。”
村里有个孤寡老人王奶奶,淑萍经常去帮她干点家务活儿。有一回她把心里的困惑说出来,王奶奶叹一口气说:“孩子,你命不好。你娘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儿就没命了。你爷爷在你出生后没几天也殁了。你五岁那年,你爹去了小镇,又让歹人给害了。你娘找算命先生看了,说你命中带煞星,会克人。”
淑萍完全不明白什么是煞星,什么叫克人。王奶奶说,命带煞星的人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祸。
朦胧的记忆霎时清晰了,如同相框上的灰尘被拭去一样,淑萍眼前浮现出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紧紧抓着她的手掌,瞅了老半天,抬起头对母亲说了一通。男人的嘴唇上方有一撮黑油油的胡子,讲话时鼻孔一张一翕,那撮胡子也随之左右摆动,活像两头扭动身躯的毛虫。
当时淑萍听不懂男子的话,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她记得男人告诉母亲,这女娃左手断掌,命中带煞,命硬得很啊。母亲问他,有啥法子化解?男人微闭着眼睛,口中嘟囔一通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末了告诉母亲,幸亏遇上他,才晓得化解之法,否则女娃不仅克父母,她周围的人也要跟着遭殃。男人给了母亲一张符,又在她耳边叨咕了一会儿,收走母亲一张崭新的五块钱票子。
淑萍读过关于“诅咒”的童话故事——邪恶的巫婆总会给善良的公主施加诅咒。她知道现实中并没有巫婆,可现在想来,那个小胡子男人最后的那句话,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此像鬼魅一般死死纠缠着她。
后来淑萍明白了。她想起学校里同学们也总是不和她玩,背地里总叫她扫把星。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村里头的人总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还清楚地记得,五岁那年有一回她想和女娃们一块儿玩跳皮筋,却没人愿意让她参加。领头的二妞子两手叉腰,用大人的口气说:“你是扫把星,不能和俺们一起玩。”
“俺不是扫把星。”淑萍嘟着嘴顶了回去。
二妞子说:“你爹就是被你害死的。”
“不是,俺爹是被歹人害了。”淑萍说着,眼里已噙了泪。
二妞子说:“就是因为你爹忘了给你买玩具,你哭个不停,他才折回镇里去的。你还敢说不是你害的,你就是个扫把星!”
淑萍忘记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哭着跑回家找姑姑。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或许只有姑姑和王奶奶两个。也正因为这样,她对村长的印象十分深刻。
父亲去世后,村长常常到她家里来,有时问问山参地的情况,有时带来困难家庭的补助款。淑萍听说,家里之所以还能继续承包那片坡地,和村长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村长是淑萍家的大恩人。他每次来家里,总会亲切地摸着淑萍的脑袋,问问她学习的情况。淑萍喜欢和村长说话,可每次他来,母亲总会支使她到外面做事,或者去村子另一头的杂货铺买盐,又或者去郑三婶家借箢箕。
有一次村长又来家里,母亲让淑萍去后山砍些柴禾。淑萍背上竹篓走到山脚,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老师让同学画一幅“最亲切的人”。淑萍画的是村长,她一直期盼着村长到来,好把这幅画给他看。
淑萍掉转头往回赶,到家门口时,发现村长的自行车还斜靠在栅栏上。她推门进去,却没发现村长和母亲。她忽然听到母亲的房里有奇怪的声响,轻轻走到母亲房门前,里头传来床板摇曳的声音以及一连串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她透过门缝往里一看,村长和母亲抱在一起,两人都是赤条条的。
淑萍往后退几步,碰倒门边的凳子。房里的响动骤然停下。淑萍冲出门口,一口气跑到田埂上。
村长后来不怎么来淑萍家,母亲也有意避开淑萍的目光,两人之间的交谈更少了。淑萍已经步入青春期,虽说对于男女之事依旧懵懵懂懂,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她隐隐觉得,自己无意中窥探到村长和母亲的秘密,倘若不慎泄露出去,全家人恐怕再也无法在村民们面前抬起头来。
淑萍心里有什么话,都会跟姑妈说,可村长和母亲的事,她却不能和姑妈讲。不久,姑妈嫁到小镇上的一户人家,姑父是跑长途运输的,家境在当地只能算中下水平。家里没了疼爱她的姑姑,淑萍更觉孤单。
淑萍的书读得不错,在班里都是第一名,上了初中后,更上升到年级前三。学校的校长姓张,是个和蔼的老人,再过几年就退休了。虽然校长两鬓斑白,精神却很好,一点也不输年轻人。
初二那年,学校选拔学生参加镇里的数学竞赛,淑萍也被选上。校方对这次比赛相当重视,由校长亲自辅导。淑萍听班主任说,校长毕业于名牌师范学校的数学系,数学功底相当深厚。和淑萍一齐被选上的共有十一名学生,三女八男。他们每天放学后,由校长亲自辅导一个小时。
校长每次上课都提前来到教室,身上的穿着总是特别干净整洁。他讲解习题时深入浅出,碰到学生不明白的地方,他也总是耐心地加以引导。有几次淑萍起来回答时卡了壳,校长总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眼里充满鼓励和期许。他为人风趣,课上不时穿插一两个段子,逗得大伙儿呵呵直乐。一小时的课好像没多久就结束了。淑萍问过其他同学,大家都有类似的感受。
校长的正义感十分强烈,有时在课上痛斥社会的某些不道德行为时,脸上的神情格外激动。淑萍听说,校长年轻时曾救过落水儿童,还获得市里见义勇为的表彰。
有一次辅导结束后,校长让淑萍留下来。他对淑萍说:“你潜力是有的,但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周末我单独给你补一补。”淑萍婉拒了,让一把年纪的校长过于辛苦她不忍心。校长说:“也不会太累的,再说这也是为学校争光的事。”
淑萍不能再说什么。她每周六和周日早上都到学校上课。因为只有她一个学生,校长没有站在讲台上讲课,而是和她坐在一起,在一本作业本上写下题目和解题过程。校长有老花眼,得贴近作业本才能看得清楚,所以两人坐在一起时总是挨得很近。淑萍不以为意,她对自己的爷爷毫无印象,他在淑萍出生后五天便去世了。淑萍对于爷爷的印象,是建立在其他人只言片语的描绘的基础上,并混杂了书本里有关爷爷的各种艺术形象而形成的,而这些形象比起校长而言终究过于抽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目中的爷爷就是像校长这般慈祥的老人。
一个周日早上,校长讲了一道题目,淑萍不甚明白。校长说:“我有本书对这种题型讲得十分透彻,你看看就会清楚了。”又说:“书在宿舍,你跟我去看吧。”校长带着淑萍,走出教学楼,穿过办公区,迈向那排低矮的红砖灰瓦的教职工宿舍楼。
周末的校园里,一个学生也没有,老师们都是附近乡镇的人,这时候也都回家了。校园别样肃静,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地上,柔和的风卷起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知了在树上鸣叫,一排大雁扇动翅膀,掠过湛蓝的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校舍的最后一间。校长扭开锁头,推开门,招呼淑萍进屋。淑萍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的垫子上蹭了蹭鞋底,走进屋内。宿舍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正对门是一张木床,左侧墙壁有一张桌子,对面立着一个大书柜。校长让淑萍在桌旁坐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绿皮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她。淑萍接过书,仔细地看着里头的解答。校长冲了一杯红茶给淑萍。
喝口茶吧,天热,校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然后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淑萍抿了一口茶,又去看书。茶水清甜中带点香气,流进喉咙后就散开了,仿佛渗进全身每个毛孔里。她又喝了几口。
窗外知了的叫声不再那么呱噪了,间或有几只鸟儿的鸣啭也变得格外悦耳。淑萍打了个呵欠,觉着全身软绵绵、懒洋洋的,很舒服。想变成一只小鸟,停在那枝头上歇息。她这样想着,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脸上似乎有一团温热湿润的东西,就像一只肥大的水蛭不停蠕动着。她被田里的水蛭咬过,挺疼的。这只水蛭却不同,它的吸盘粘附在皮肤上,令她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她想拿手去脸上抹,却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只能任由那只水蛭缓缓地爬过她的脖子、胸脯和小腹……
淑萍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白晃晃的天花板。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忙坐起身,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衣服好好的,刚才只是在做梦。
“醒了?”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她,“大热天就是容易犯困,没关系,你再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看着校长,仍感到全身疲倦,脑袋晕沉沉的。校长的脸有点红,鬓角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她想起身,却感到小腹突然疼了一下,只好坐回床上。她摸了下衬衣的纽扣。第二枚扣子的位置错了!她看了桌上那半杯茶,又看了校长一眼,站起身向门外跑去。
校长拉住她的手,说:“你来我宿舍的事情别跟人说。”
淑萍甩开他的手,奔出门外。她一路啼哭着跑回家,对母亲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母亲扔下手里的擀面杖,拽着淑萍又回到学校。她让淑萍在门口等着,自己进了校长的宿舍,随手关上门。
隔着木门,淑萍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怒吼,言语中夹杂着“禽兽”“为人师表”“身败名裂”等。她听不清校长说了什么,但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走出来,拉了淑萍的手往外走。
她撂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你来这儿的事别跟任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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