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昏黄的路灯灯光下,双向八车道的公路,因为没有车辆,显得愈发宽广。公路东侧的高架桥矗立在夜色里,宛如钢筋水泥筑就的怪兽,仰头望去,除了肃穆,居然也让人生出几分畏惧。
整座城市已然沉睡,寂静统治了一切,除了一个地方。靠近高架桥入口的公路两侧,喧闹声夹杂着汽车马达的轰鸣,在黑夜的上空回荡。
淑萍走近了些,就看到道路两侧挤满了人,人群中停着几辆颜色鲜艳的跑车。她向一侧人群走去,七八个男人冲她吹起口哨。他们有的包着头巾,有的叼着烟,身上都有一大片奇形怪状的纹身。淑萍低了头往前走。几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用充满敌意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淑萍没有理会,四处搜寻着英杰说的那辆车。
——那是黄色的奥迪,左右车身各绘着一条白龙。
她在这一边没有发现这辆车,又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人群的最末尾赫然停着一辆黄色跑车,男男女女围着车站成一圈,她看不出车身上是否绘了图案。她走近车前,从倚在车门的女孩套着黑色丝袜的两腿之间看到了白色的龙头。
“瞅啥瞅?”女孩从血红的双唇间抽出烟头,满嘴烟雾全喷在淑萍脸上。
“请问哪个是阿昆?”她问。
搂着女孩的男子摘下墨镜,盯着淑萍看了许久。
“我就是。你是谁?”
男子的年纪和英杰差不了多少,可能还更小点儿,穿着黑T恤、蓝色牛仔裤,右手臂上纹着一条龙。
“我是郑英杰的姐姐。”
“小杰?好久没见着那小子啦。他混得咋样?”
“他现在在南方。”
女孩瞟了阿昆一眼:“这贱B谁啊?”
“你他妈嘴巴干净点儿!这是我哥们的姐姐!”
“操!你有种!”女孩甩开阿昆的手,冲着淑萍比出中指,又狠狠瞪了一眼,走向对面的人群。
“阿昆,我想让你帮个忙。”
“你说。”
“等下你有比赛吧?能否让我坐你旁边?”淑萍捋了下前额的头发,笑着说,“我在写小说,想亲自体验一把地下赛车。”
阿昆稍稍愣一下,说:“行。你待会就坐我车。”
有人喊了一句:“大尾哥来了。”人群顿时沸腾了。
淑萍扭头一看,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缓缓从远处驶来,停在道路中央,一个穿白西装的壮硕男人叼着雪茄,搂着两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下了车,立马就被一大帮人围住。
“大尾哥是谁?”淑萍问。
“最大的庄家。每天晚上都有一票人在这里赌车。”
音乐声忽然小了,人群里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跳上一辆黑色跑车的前盖,一手高举喇叭,高声喊嚷:“各位朋友,欢迎来到极速飙车赛现场。今晚共有八场比赛,下面我们来认识一下今天出赛的各个选手。首先是‘急速车王’Jacky……”
他每介绍一个车手,就有一个人朝人群挥手,周围的一群人也欢呼起来。
“最后一位是号称‘漂移小王子’的阿昆。”
阿昆面无表情地举起右手。络腮胡男人继续向大伙儿介绍每场比赛的车手以及各自的赔率。阿昆指着涌向络腮胡男子的人流对淑萍说:“他们现在在下注。”
“他们手上拿的是什么?”
“特制的塑料卡,相当于赌场的筹码,赢家在赛后出示卡片,庄家就会往他的银行账户里打钱。”
“都不用现钞?”
“嗯。现钞点起来麻烦,而且万一条子来了会留下证据。”
络腮胡男子又吼开了:“第一场比赛就要开始,请各位车手做好准备。”
阿昆钻进车里,淑萍随后进了车。
“你真了不起,赔率是最低的!”淑萍说。
“那也没什么用!”阿昆发动汽车,缓缓驶向作为起点的斑马线,“输了就只有出场费,赢了是能抽一点儿,但扣除车子保养和维修的费用,剩下就不多了。”
“如果直接和别人赌……”她说了一半,发现自己是在教唆这个和弟弟年纪相仿的男孩作非法的勾当,便打住了。
阿昆摇头说:“没有大尾哥罩着,条子分分钟把你逮进去。”
阿昆的车在斑马线前稳稳停住,其余三辆车也都就位了。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赛车手应该过得挺不错的。”淑萍不由想起弟弟。
“不过,也怪我自己。”阿昆笑了,“当时赚了一点儿钱,买了自己的车,以为就会拥有一切,就像小学课文里的骆驼祥子一样。谁知道现实却如此残酷。”
一个身穿黑色超短裙的少女,托着一面旗帜,站在四辆赛车的前方。
“你也不用太悲观,我听英杰说当年你跑赢烈焰银狐的事,真算得上传奇。”
“当年?”阿昆睁大眼睛瞪着她。
淑萍心里一咯噔,想起阿昆那场充满传奇色彩的比赛应该就发生在几天之前,忙改口道:“哦,我是说……你……正当年少,前途无可限量啊。”
“不年轻了,这个行当是青春饭,过三十就得退了。”阿昆发动汽车,一手握住方向盘,另一手放在变速杆上,“我也没剩几年了。”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怎么做?”
“开一家修车店。”有那么一霎那,阿昆的眼里似乎闪着异样的光芒,不过那光芒立马消逝了,如同掠过天际的流星。他苦笑着说:“不过已经晚了。”
超短裙女孩将那面旗帜高高举过头顶。发动机的轰鸣淹没了人群的嘈杂声。
“那也不一定,梦想终归不能放弃。”淑萍望着远方。
女孩将旗帜重重挥下。四辆跑车发出怒吼,向前急驰而去。淑萍看到时速表的指针正迅速地摆向右侧。
淑萍将手伸进背包,轻轻搁在木盒上。
“阿昆,如果等会儿我突然不见了,千万别慌,你继续比赛就行了。”
“你在说笑吧?”
“或许吧,不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说的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淑萍按下按钮,很快失去知觉。
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喊:“姑娘,快醒醒……”
淑萍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马路上,唤醒她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清洁工大爷。此时太阳已经升至差不多头顶正上方的位置,因为天空布满棉绒似的云层,阳光并不耀眼。
“你咋躺这儿了?车子来了多危险啊!”大爷拄着扫帚说。
“大爷,谢谢您。”淑萍坐起身来,脑袋晕乎乎的。
她问:“今天几号?”
“23号。瞧你脑袋还是不清醒,连日子都忘啦。”
淑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2015年4月23号吗?”
大爷点点头,眼神里有些诧异。她从包里摸出手机一看,现在是早上11点52分。
“大爷,谢谢您。我得走了。”她踉踉跄跄地朝十字路口跑去,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这个时候小宝还活着!小宝,妈妈来了。她在心里默念着。
淑萍在第三个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她本打算在车上谋划如何救出小宝,谁知道什么都没开始想,车就到了。隔着车窗玻璃,她看到熟悉的小区大门。
她下了车,向小区大门奔去,瞥见位于门口一侧的保安亭,猛然想到什么,便又停下,改用比较闲适的步伐朝前走着。千万不能引起别人注意,她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走到供行人进出的边门旁,淑萍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将和钥匙串在一起的门禁卡靠近铁门左侧的读卡器,可是读卡器没有反应,铁门也没有丝毫动静。她把门禁卡摁在读卡器光滑的表面,仍旧开不了门。
“喂,你是哪栋楼的?”
她吓了一跳,钥匙掉在地上,赶紧俯下身子拾起来。淑萍瞥见岗亭里的保安正探出脑袋盯着她。
“我,我是九号楼的。没事,好像门禁卡失灵了。”她低着头边说边将门禁卡更用力地摁在读卡器上。
“喂,你不是那里……”
淑萍心里咯噔一下,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囔着:“我真的是九号楼的。”
她听见岗亭的门被拉开的声音,身材魁梧的保安迈着大步向她走来。她的呼吸愈发急促,黏湿的冷汗从背上滑落,仿佛一条条细长而滑腻的小蛇爬过。
“应该搁这里才行。”保安从淑萍身后拿了那串钥匙,重新往读卡器上一放,门嘀的一声开了。淑萍才发觉她刚才放门禁卡的位置错了。
“谢谢。”她推开门走进去。
“喂……”身后的保安又叫住了她。淑萍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钥匙不要啦?”保安将钥匙递给她。她接过来,又道声谢,走进林木繁密的中庭。
淑萍的心突突蹦个不休,两腿更是抖得厉害。她斜倚在一株槐树上,低头看了下手机,现在已经是下午1点46了。她用手搓了搓双颊,沿着石板路向六号楼方向走去。路上碰到人,她都是低了头赶紧走开,所幸并未遇见熟人。六号楼出现在视野之内,她忍不住跑起来,泪水又盈满眼眶。她赶到楼下,铁门旁的告示栏里插着一份抵制家暴的公告,由居委会印发,但淑萍认得上头宣传画的设计出自李大妈。
她凄然地想到,要不是李大妈今天也去了居委会,并在那里耗掉整个下午的时间,小宝也不会遇害。两点六分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李大妈,想让她帮忙照看小宝一小会儿,可那时她还在居委会。
一系列不可控的因素,最终造成了那起意外,就像一个个紧密咬合的微小齿轮,只需其中一个失灵或者脱落,小宝便会安然无恙……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怕电梯耽搁时间,从逃生楼梯快步爬上三楼,径直朝三零九室走去。楼道静悄悄的,这时候年轻人都在上班,老年人和小孩大多在午休。
手机突然响起,急促的铃声在楼道里回荡。她赶紧退回楼梯间,拿起手机一看,是商场打来的。她摁下静音键,等了一会儿,手机荧屏上的来电标识消失了。她猜测另一个她已经接了电话,一会儿就会赶去商场了。
淑萍躲在楼梯间的门后,不一会儿,走廊里响起高跟鞋撞击路面的声响,有人来到电梯前,连连摁了好几下电梯按钮,紧接着是电梯门开启又合上的声音。
淑萍急急往外走,门外有人也刚好进来。两人撞在一起。
“啊,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淑萍别过脸去,那人匆匆跑下楼梯。是那个淑萍!她倒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她记得三年前她本打算乘电梯下去,可错摁了向上的按钮,电梯在三楼停下,里头挤满了人,她只好从楼梯跑下去。幸亏此时楼梯间灯光暗淡,她才没被发现。
淑萍拐进楼道。她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楼道里回响。她走近那扇熟悉的不锈钢铁门,向两旁看了看,摸出钥匙,手哆嗦得厉害,好几次钥匙都插不进去。她用另一只手固定住拿钥匙的这只手,终于把钥匙插入锁孔。咔嗒一声铁门开了,她拉开门,又费了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才打开里面的木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那道木门。
厅里没有人。
她来到卧室门边,小宝坐在地板上,背对着她。他的头侧向一边,一手高举着赫克托,另一手抓着一头橡皮恐龙,嘴里模仿着激烈的打斗声。
淑萍含着泪,胸口像是堵了什么,想喊儿子的名字,喉咙却被哽住,只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咕噜声。小宝高举的手突然僵在半空,徐徐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淑萍。淑萍仍然说不出话,只是流着眼泪看着他。小宝的嘴咧开了,吊起的眼角也降下来。
“磨磨……”他嘟囔着。
淑萍跪在地上,把他搂进怀里,拼命嗅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泪水从脸庞滚落,滴在他的后背,濡湿了白色的衬衫。她真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好让自己能永远抱着儿子。
“小宝!妈妈总……总算找到你了……妈妈不是好妈妈,是坏妈妈、笨妈妈……妈妈今后再……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小宝用手轻轻拍着淑萍的后背。
“磨磨不哭,磨磨乖,要像小宝一样勇敢。”
淑萍松开双手,抹去眼泪,抓住小宝的双臂。
“小宝,快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顶鸭舌帽扣在小宝头上,然后拉着他走出房门,快步下了楼。她正要朝大门跑去,转念一想,经由大门出入的人实在太多,淑萍便牵着小宝,往小区后门奔去。
后门出去是一条小巷,直通大马路。一路上她低着头,却又忍不住四下张望,总觉得人群中、角落里或阴暗处,都有一双双眼睛正不停窥视着她们。
“小宝,快走。”她几乎是拽着小宝,拐入另一条巷子。从这里再走两百米左右就能到大路。
“机器人——”小宝手里的赫克托掉了。
他挣开淑萍的手跑向路中间。她猛然回头,一道黑影由远及近,朝小宝冲来。
“小宝——”她高声喊着。
砰的一声巨响,小宝向前飞去,机器人被高高抛向空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断裂成无数碎块。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宝身旁,抱起他,拼命叫着他、晃着他。小宝的双手垂向地面,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她的衬衫和裤子。
模糊的泪眼中,她依稀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掉转方向,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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