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每天晚上都去高架桥底下。终于到第五天夜里,桥下又是一片人声鼎沸。
她背着包,走入人群中,四下搜寻着阿昆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正打算找人打听一下,突然听见人群中有人吹起了口哨,扭头一看,一辆白色布加迪徐徐从远处驶来,停在路边。阿昆从车里钻了出来,穿着依然是T恤配牛仔裤。
“阿昆,你好,我是英杰的姐姐。”她走上前,冲阿昆笑道。
阿昆摘下墨镜,打量了淑萍一番,说:“我不认识什么英杰。”
“郑英杰,他以前和你一起玩过赛车。”
“你认错人啦!”阿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阿昆,怎么啦?”一个穿黑色背心的男人走过来问他。
“没什么,这女的硬说她认识我。”
“嘿嘿,这妞说不定想和你……”男子的小眼睛不停地在淑萍身上瞄来瞄去。
淑萍抑制着胃里泛起的恶心,走到人少的角落里。她猜想阿昆装作不认识她也许有他不方便说明的原因,毕竟这个地下赌车团伙里,人际关系的复杂程度绝对超乎她的想象。
没过多久,大尾哥那辆法拉利出现了。又是那个络腮胡男子擎着个扩音器高声嘶吼着:
“今天晚上,我们现场来了一位外地的朋友——绰号烈焰银狐的Tony,他将挑战咱们的漂移小王子阿昆……”
淑萍想起上次弟弟对她说过,阿昆曾和一名很厉害的外地车手进行一场比赛,他也正是在这场比赛中一战成名的。那么现在阿昆开的还是大尾哥的车,他是在这场比赛后才买了自己的那辆奥迪。
她看到下注的地方人头攒动,阿昆则钻进车里作最后的检查。她跑到车旁,扒在车窗上对阿昆说:“小心点儿,不然你会在隧道里被Tony逼到一边,车子右侧车身刮蹭墙壁,导致车轮上方的部分凹陷……”
阿昆瞥了她一眼:“你是Tony派来的吧?这种干扰战术对我屁用没有!”
“我不认识他,我只不过有预测能力罢了。”
阿昆不再理她。淑萍回到人群中。阿昆的车和另一辆蓝色跑车并排停在人行道前,此外没有其他车辆,因为这是1V1的挑战赛。
比赛开始,两辆车就飞速向前冲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络腮胡男子把一个对讲机靠近扩音器,里头传来比赛的实况:
——Tony率先通过第一个路口,阿昆紧随其后……
——阿昆在弯道使用他的漂移特技,试图超越Tony,可惜没有成功……
——在第三个弯道阿昆终于超车成功,把Tony甩在后方……
人群沸腾了,口哨声、喝彩声、尖叫声在夜空里回荡。赛况信息从对讲机的另一头源源不断地传来,阿昆只是领先了一会儿,Tony又赶超了他。
——进入隧道了,目前还是Tony领先,但阿昆和他相差不到两百米。
淑萍穿过人流,挤到对讲机跟前。对讲机里的播报突然中止了。
“他们在隧道怎么了?怎么没声了?”她问旁边一个男子。
“隧道只有两车道,没地方停观测车辆。”
对讲机里又传出兴奋的叫喊声:
——他们出来了,阿昆正努力追赶Tony,两车相距不到一百米了……
——五十米了,阿昆还在加速……
——超过了!阿昆又领先了……
原本正屏住呼吸的人群又欢呼起来,有人喊了一句:“他们过来了。”淑萍随着人潮向前涌去,远处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
白色布加迪和那辆蓝色跑车,一前一后,穿过作为终点的另一个路口的斑马线。阿昆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淑萍跟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隧道会出事?”
“我还有更厉害的。”淑萍盯着他,“等下你还有比赛吗?”
“第三场和第五场。”
“等下我坐你车里。”
第三场比赛开始前,淑萍坐到阿昆身旁。
“这车的最高速度能到多少?”她问。
“330,比赛中最多跑到300。高了就危险了。”
“这儿没有更快的车子吗?”
“都差不多,除非是那辆。”阿昆指着那辆法拉利,“最高能飙到370。”
比赛开始了,阿昆猛踩油门,冲了出去。
“等下我会突然消失,你会不会害怕?”
“赛车手如果就这点儿心理素质也不用出来混了。”阿昆笑了,“消失?你有特异功能?”
“还真不好说。”淑萍说,“赌赛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前几天都没有?”
“都是大尾哥他们临时定的,上一次是22号。”
“对了,你刚才赢了Tony能赚到不少钱吧?”
“大尾哥说会给我五十万。”
“这钱你打算怎么花?”
“买辆二手跑车来改装,这样以后比赛就不用借大尾哥的车了,钱也能多赚一些。”
“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阿昆瞟了她一眼。
时速表的指针渐渐滑向300。
“我说了我会预测,你就算买了自己的车也会混得很糟。如果等会儿我真的从车里消失,你一定要相信我,拿着那笔钱去开一家修车店。”
不等阿昆回答,淑萍便摁下木盒按钮。一团白光裹住她的一刹那,她仿佛听见阿昆的惊叫声。她睁开眼,炫目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有人晃着她的身子:“醒醒,姑娘。”
她坐起身一看,依然是那位清洁工大爷。
“姑娘你咋躺这儿了?多危险啊!”
她看了下手机,现在是中午10点7分。
“大爷,今天是不是4月23号?”
“嗯。”
淑萍起身朝路口跑去,忽然转过身来。
“大爷,你看到我什么时候躺这儿的?”
“刚才还没看到,俺去那儿倒了垃圾回来就看到了。”
“谢谢你啊,大爷。”
时间仍以不变的速度流逝着,下一次用阿昆的车子就无法穿越到小宝遇害之前的时间了。
不过这一次我就能带着小宝安全离开了,她在心里暗自说道。
她搭乘出租车往家里赶,到达小区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一点。淑萍转身朝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走去。她走进店里,买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豆浆,在店里的落地玻璃窗前的长桌旁坐下。她一点儿也不饿,但她必须表现得像个普通人那样。
家里的钥匙就在淑萍口袋里,她盯着小区大门,拼命遏制着穿过那扇铁栅门,一口气奔上六号楼六十多级台阶,冲进三零九室,一把抱住儿子的冲动。她不属于这个时空,这个时空也不属于她,稍有不慎,就会坏了大事。
淑萍一直待在便利店,为了防止有人认出,她戴上墨镜,头发也用头巾裹住。一点五十分的时候,淑萍再也按捺不住,瞅着铁门前出入的人少了,便匆匆步入小区,低头拐上一侧的林荫道时,不慎和人撞在一起。
“哎呦——”那人叫了一下,身体向一边侧歪,淑萍赶忙搀住,墨镜掉落下来,两人四目相对,淑萍已不及躲避。
“淑萍,是你吗?”那人居然是李大妈。虽然淑萍还有围巾裹住口鼻,终究还是被认出。
“淑萍你打哪儿来的?”
“啊,李老师,不好意思,我去外头……买……买点……东西。”
“小宝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嗯,我……就是……出去一下子而已。”
李大妈上下打量着,露出满脸困惑。淑萍低头看着空落落的双手,连忙道:“没买着,等晚上再去商场看看。”说完,便和她道别,绕到六号楼楼下的花圃旁。
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李大妈没有拿着公事包,她也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李大妈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居委会吗? 还是说,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她并没有被居委会的事务牵绊住?这样一来,等一下楼上的淑萍会打电话给李大妈,然后将小宝寄放在她家。
淑萍脑中一片混乱。紧接着,她看见淑萍匆匆下楼,朝小区大门跑去。她爬楼梯来到三层,用钥匙启开房门。小宝仍坐在地板玩耍。她冲过去抱紧他,感觉一切恍若在梦里。
她的思绪更加凌乱了,为什么那个淑萍仍然把小宝搁家里头,而不是……
她想到另一种可能,心底的凉意瞬间传遍全身。
淑萍抹去泪水,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宽围巾,裹住小宝的头脸,只露出眼睛,又在他身上罩一件外套,自己也裹了头巾,戴上墨镜,拉着小宝匆匆下楼,走出小区大门时,并没有碰到熟人。他们往左拐进一条水泥路,这条路离大路最近。
这个时候水泥路的行人不多,过往车辆更少,但淑萍仍旧紧紧抓着小宝的手,紧挨着路边走。每次车子的喇叭声都让她心里一凛。道路尽头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写字楼,工人们在脚手架上来回忙碌着。
过了这栋写字楼就是大路了,在那里就能搭上出租车。淑萍目前只有简单的、还谈不上是计划的设想:搭出租车到车站,转乘大巴车到乡下老家,她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保证小宝的安全。
她忽然抬起头,绷得紧紧的铁索提拉着一辆手推车缓缓升起。她赶忙拽着小宝向对面走去,身后突然一传来阵巨响,一股强大的力道震得她摔倒在地,抓着小宝的手也松开了。
半空中有人高喊着:“车子砸着人啦……”
耳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淑萍撑着地面坐起身,身旁的路人渐渐围拢过来。
“快叫救护车啊!”“恐怕来不及了……”“孩子好可怜。”
淑萍扭头一看,一辆载满砖头的手推车倒在路边,青色的砖块散落在地上,一段细嫩的胳膊从车子下方伸出,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周围的路面。她爬到车子旁,使尽全力去搬那辆车子。
“小宝,别怕啊,妈妈来救你了。”
车子纹丝不动,似乎有千万斤重。几个路人上前一起抬走了车子。
“孩子怕是不行了。”有人对她说。
她抱起砖块中间的小宝,浓稠的鲜血不知从他身上什么地方,依旧不住地涌出来,很快浸透她的衣服。她望着空中不停摇晃的铁索,哭喊着,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掉在一旁的背包,将怀里渐渐变得冰凉的瘦小躯体轻轻放在地上,抓起背包向路口奔去。
淑萍在旅馆房间看到了下午那起事故的新闻报道。当电视上那个淑萍跪在那辆车子旁失声痛哭时,她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个女人是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女人。
而自己,却害死了她的儿子。
她蓦地记起那本穿越指南。书里说过,有的学者认为过去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就算改变了,时空总有一套机制调整和未来相矛盾的一切。小宝总会出意外,就是这种调整的结果。不然的话,就是那股神秘的诅咒,即使自她经穿越到过去,那股力量仍旧没有放过她。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还有机会,就绝不能放弃。淑萍看着木盒,上面只剩两颗绿色果子了。
她回想着穿越的时间和速度,又抄在那张纸上:
1920887分 83.33米/秒
她琢磨半天还是看不出什么规律。还要再等好几天才会有车赛,可以肯定的是这次除非借助那个黑社会老大的跑车,否则必定无法回到小宝遇害之前。
除了吃饭,淑萍终日躺在旅馆房间狭小的木床上。时而睁着干枯的双眼瞪着斑驳的墙壁,时而抱着木盒啜泣不止。嗓子哭哑了,人乏了,眼皮也耷拉下来。她忽然发觉自己正抱着小宝,坐在医院急诊科走廊的长椅上。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把纱布解开,以免孩子透不过气。
她低头一看,小宝整颗脑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全遮住了。她赶紧开始一圈又一圈地解那纱布。她突然发现小宝的躯干和四肢也全包在纱布里。她慌了,手上动作加快了。
小宝的头随着纱布层层解开似乎也越来越小。她抽出最后一条纱布时惊恐地发现,纱布里什么也没有。她高声尖叫起来,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小宝站在身后,脸上绽开笑容——是正常的笑,是最天真美好的笑。
淑萍刚想上前搂住他,又有一名护士让她带着小宝去做检查。她牵着小宝的手,进入检查室。偌大的房间里摆着巨大的CT机,小宝被那护士抱到扫描床上,圆形扫描机顶端的警示灯开始闪烁,房间突然暗下来。那名护士没有离开,只是叉手背对着她。另一侧墙壁上镶着一大块玻璃,从那里可以看见隔壁的控制室里,一名医生和几名护士正在操控机器。
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载着小宝开始向圆形扫描仪缓缓滑动。小宝别怕,坚持一下就好了,她不停安慰着儿子。
大圆弧中央突然冒出火花,扫描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孔黑乎乎的炉灶,里边不停探出通红的火舌。她赶忙上前抓住床板,用力往外拽,同时大声叫喊着。控制室的人没有来帮忙,站在一旁的护士也纹丝不动。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阻止床板向前滑动。她瘫坐在地上,高声呼喊着:“小宝,快跑啊……”
小宝却一动也不动,终于被推入炉灶,全身被火苗裹住。她扳过那名护士的身子,发现竟是穿着制服的另一个她,控制室内的医生护士,也全是她自己……
她大声叫喊着醒来,眼泪横淌,冷汗浸透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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