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死了。
新闻上说,他们经过的那家小吃店的煤气罐突然发生爆炸,炸裂的煤气罐碎片插入小宝的腹部。送到医院抢救,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她看到电视上淑萍哭晕过去,警方声称一名神秘女子偷偷将小宝带出小区,但该女子是否就是直接导致小宝的死亡目前尚无定论。
是我,就是我!我就是杀人凶手!她拼命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是我害死了小宝!她看着摆在一旁的木盒,死死盯着最后那颗绿色果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能穿越时空,却改变不了命运!她抓起木盒朝对面的墙壁砸去,手抡到空却停了下来。
电视上华强正在接受记者采访。一个念头忽然在脑中闪过。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破解这个死局——最后穿越一次,杀了华强。她会被捕入狱,但另一个她会照顾小宝,他就会好好的。
淑萍转念一想,华强还没有伤害小宝,自己怎么能杀死他?
可他迟早会对小宝下手的,你知道的!
脑海里有两个声音争论不休。淑萍抱着头跪在地上,不住地哽咽。主啊!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不觉又到了晚上,淑萍看着窗外渐渐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夜色,一咬牙还是抓起木盒,朝门外冲去。
她觉得生活在没有小宝的世界里,每一刻都是无尽的煎熬。
她来到高架桥下苦等,可一直到午夜十二点,也没有听到任何喧闹声,原来用作赛车场地的公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心中纳闷,阿昆明明说过22号晚上有比赛的。她又朝前走了一个路口,仍旧没有看见任何人。一个老人推着三轮车,翻弄着电线杆下的垃圾桶。
淑萍走到老人面前问:“大爷,这里不是经常有人赛车吗?今天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老人腰里挂着一台小收音机,此刻正在播报新闻,播报员的声音羼着嘈杂的电波声,遮盖了淑萍的声音。
淑萍又大声说了一遍。
老人扭头看了她一眼,说:“半年前给警察一锅端了。”
淑萍的脑中一片混乱,她前几天——不,应该是后来几天——就是坐在那辆法拉利里才穿越过来的啊。
老人推着车子走了,留下淑萍独自在寒风中哆嗦着。她望着宽阔的马路,一条条车道笔直地向远方延伸,似乎没有尽头。
收音机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下面播报一则简讯,米娜·约瑟芬已于昨日返回美国,对于未能在中国推广女权运动,米娜深表遗憾,她原本计划从15年开始,花三年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数十个女性正当权益维护中心,但受各种现实条件限制,计划最终只能搁浅……”
怎么会这样?她茫然地望着远方。《穿越指南》里讲过,任何微小的事情都足以触发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又会进一步引起更多事情的发生,最终导致原有历史的重大改变,这通常称为“蝴蝶效应”。
她细细回想着自己在当前时空所做过的每一件事。但无论如何,她的所作所为绝不会改变米娜·约瑟芬的计划。
她猛然想起图书馆的那个男人说的话:
——如果能穿越,也只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这样就不会产生与原来的世界相矛盾的情况……
“平行世界。”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
那次阿昆说他不认得英杰,现在整个赛车团伙都被捣毁了。还有更早的时候,她明明付了两周的房租,女店员却矢口否认。所有这一切只有用平行世界才能解释得通。
她并没有穿越到过去,而是进入了别的平行世界。不同平行世界中的事件都是相互独立、互不影响的。
可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她连平行世界里的事件也无法改变,小宝总是一次次死于意外呢。倘若这些平行世界里的华强根本不会杀死小宝的话,反倒是她害了他。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手机响了,她按下通话键。
“小萍吗?我是姑父。”姑父叹了一口气,“你姑妈病情恶化了,医生说得立马转到大医院。想说让你先预定个床位。”
淑萍答应了,虽然她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姑妈在三点六分的时候就会因为肿瘤破裂导致大出血而死去。她低头看了下手表,已经12点23分了,无论使用什么交通工具,也无法让姑妈住进市里的医院。
她掏出手机,想了一会儿,又塞回兜里,走到路口,等了好久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当司机听说淑萍想去的地方时,不禁皱起眉头。
“太远了。”他说。
“多少钱我不在乎。”淑萍说。
淑萍抵达小镇上唯一一家医院时,已经是凌晨2点49分了。姑丈惊讶地看着她,寒暄几句后,带着淑萍穿过阴暗潮湿的长廊,来到一间狭小的病房里。姑妈枯黄的双颊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淑萍知道即便是这样一个微笑,姑妈也使出了全身的气力。
“姑妈,我来看您了……”她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后半截话。
“你……大半夜赶来这里,不……合适,一女孩子家……”姑妈剧烈地咳起来。
“我今天刚好有事来这儿。我是下午到的。”
“别蒙我了。姑妈是……病了,可……可又不是老糊涂。”她说着自个儿笑了,淑萍也笑了。
“不知咋的……我总觉得……现在和你在这儿谈话,不像真的,反倒……像是在做梦。”
“姑妈,对不起,我都没来看您。”
“说什么呢!你……有小宝要照顾……他挺好吧?”
“嗯。”淑萍点点头,下午发生的惨剧也许还没传播到这个闭塞的乡镇里。
她摸着姑妈的手,那双手曾经拉着她去田里摘野花,曾经摸着她的头夸她成绩好,曾经为她扎上漂亮的羊角辫,曾经抹去她眼角的泪水,领着她去欺负她的坏孩子家理论……
现在这只手就像一截干枯的树枝。她偷偷抹去眼泪,想起姑妈这一辈子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姑妈,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唉,家庭、出身当然决定了一个人……的未来,撇开这些……别的都是胡扯。”
“可是我真的是受诅咒的人,我给身边的人——爷爷、爸爸、妈妈、瀚文、华强还有小宝,都带来了不幸。”
“小萍,是人难免遭受不幸,但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如果你认定自己……是煞星,这才是你最大的诅咒。你要敢于面对自己、接纳自己。所谓的……诅咒才能破除。”
姑妈又咳了起来,咳得十分厉害,胸口急剧地上下起伏。
“我去叫医生过来。”淑萍赶紧跑出病房。
当值班医生和她来到床前,姑妈翻着白眼,枯枝般的手垂在床前。
姑妈去世了。
墙上的钟正好指向3点6分。姑父蹲在地上,不停抽着烟。淑萍盯着他的侧脸,突然说:“姑父,要是时光能倒流,我们就能早点把姑妈送去大医院,这样也许她就有救了。”
当然只不过是拯救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姑妈,淑萍心里清楚。
姑父抬头瞪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阿萍,不瞒你说,你姑妈这病已经快把俺家底掏空了,俺们还有仨孩子,总不能……”他又埋头抽起烟来。
淑萍听表妹说过,姑妈是因为劳累过度才得病。她忽然觉得病房里的空气闷得让她喘不过气。她看了病床上的姑妈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出去。
淑萍离开小镇之前,没有再和姑父说过一句话。她搭镇上第一班车回市里,抵达汽车站后,淑萍走到车站南门外的公交站,转乘34路公交车。一路上她都在回味姑妈临终前的话。
手机铃声响起,她把手机搁在耳边,动作机械而木讷。
“喂,淑萍,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是宣传科老王的声音,她刚要挂电话,老王在电话那头自顾自说开了。
“小宝的案子有些眉目了。”
“你说什么?小宝不是因为事故遇害的吗?”
“嗐,看来是我说漏嘴了。我还以为老胡都跟你说了——”
“王科长,究竟怎么回事,请您务必告诉我。”
“小宝昨天受伤送进医院抢救,本来已经脱离危险,没想到后半夜却因突发多脏器衰竭不治身亡。我们对外只声称小宝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可实际上我们高度怀疑这是一起谋杀。”
“你们为什么这么认为?”淑萍从嘶哑干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鉴证科的人在小宝的输液管里发现某种剧毒化学物质的残留物。我们调看医院的监控录像,发现昨天夜里4点36分左右,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重症监护室外边走廊里——”
淑萍腾地站起身,几乎是冲电话那头叫嚷:“那你们快把那个人抓起来啊!”
即使是在电话里,淑萍也能感觉老王苦笑了一下。“那人戴着墨镜、口罩,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我们也没办法。——而且那人从监护室里出来,在走廊上跑了几步,就不见了。我们怀疑监控设备出故障——”
她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任凭老王在电话里大声嚷着。挂掉电话,淑萍瘫坐在座椅上。车厢后头有个男人高声吼道:
“你把这些数字全画在坐标轴上不就能看出规律了?”
淑萍扭头一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本作业本,身旁是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孩。
“坐标轴……”她嘴里喃喃着,从包里拿出那张写着每次穿越的时间和速度的纸,又取出笔,在纸上绘制了坐标轴,然后将速度作为x值,分钟数作为y值,全部标在纸上。
舍弃夫人庙和彩票店的两个点,其余五点有渐渐向右侧弯曲的大致趋势。如果把它们向x轴方向作平移,再改变一定斜率的话,看起来就像一条对数函数曲线。如果以10为底计算速度的对数的话,可能就形同这样的曲线。
她拿起笔迅速计算着,很快就得出了答案:y轴平移量,恰好是1200天,斜率系数大约是1525。这个数字究竟有何含义她并不清楚,但将每个点的数值代入验算,她发现每个值都能吻合,误差均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就是穿越的计算公式!
现在代入穿越的目标时间值,就能得到所需的速度了。她在纸上计算着,很快得到了答案:
120米每秒,换算后是430公里每小时。
想要再回到小宝遇害前,就得以这个速度穿越。即使法拉利跑车也无法达到这种速度,何况那个窝点已经被捣毁。
车子经过文化广场时,她远远地望见即将完工的大厦矗立在广场后方,如同一块巨大的石碑。她在广场门口下了车,快步穿过广场,从后门来到后面的马路。在这里就必须把头仰至极限才能看到整栋大厦。
淑萍花费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观察在大厦外面脚手架上忙碌的工人,最终选择位于大厦西侧的一处通风口。她偷偷溜进工地,爬进通风口,静静等候夜晚的降临。
淑萍是被灌进来的冷风吹醒的。她爬出通风口时,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她打开手机灯光,沿着水泥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风吹动罩着脚手架的安全网,发出呜啦呜啦的声响,就像潜伏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野兽发出的阵阵低吼。
到达楼顶时,淑萍已然力竭,双腿酸软,不停喘着气。楼顶的风更大,她裹紧衣服,小心地顶着风往前迈步。她在楼顶的边缘站住脚,双手抓住一旁立着的一根铁杆,往楼下瞄了一眼,工地的入口亮着一盏灯,在昏黄的灯光下,能够清楚地看见一辆水泥搅拌车,此时车子就只有塑料玩具车那般大。淑萍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和噁心,赶紧缩回身子,退回到中间的区域。
她有恐高症。即使在那套三层楼高的小房子里,她也不敢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每次晾衣服时也总是哆哆嗦嗦的。
“各地疯狂涌现地标式建筑,渐成相互攀比之势,于地区经济发展未必有益,反助长了浮夸之风……”
那是她写过的一篇社论,也是她所有文章中最为偏激的,行文的风格与她的个性迥然不同。她记得自己在文章里甚至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国人好大喜功的劣根性。
同事曾打趣说:“批判得非常有力道啊,是不是因为你恐高就对这种摩天建筑特别狠啊?”
令人感到讽刺的是,整座城市里,唯有这个“劳民伤财,并带来恶劣社会影响”的地方能获得足以再次穿越到小宝遇害前的世界里的速度。她反复计算过了,从楼顶作自由落体运动,接近地面时就能获得将近每小时437公里的速度。
经历多次的时空穿越,她已经渐渐摸清规律,穿越所需的速度会在穿越完成后变成零,因此,每一次现身于另一个平行世界,她都会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但这只限于水平方向的移动,自由落体却完全不同。
淑萍必须在着地前的一瞬间摁下按钮,过早的话,根本无法获得足够的速度,便无法再度穿越到小宝遇害前的时间;要是过慢,她便会摔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她拖着沉得抬不起的双腿,慢慢向前挪动,可是到距离边缘只剩一米远的地方时,双腿就如同石化了一样,再也迈不动半步。
“快走啊!”她用力捶打着僵硬的双腿。
她猛然意识到,过早摁下按钮也不行,此前的穿越都是在水平方向上,而今是自由落体,穿越到另外的世界后,她也会处于半空中,到时就会从高空坠至地面……太早或太晚摁下按钮都会死,差别不过是在不同的世界罢了。
可是在没有小宝的世界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要死也得等试完这一次。
风更大了,空中开始飘起了雨,如丝如线,却挟着透骨的寒意。她的双脚像生了根一样,牢牢扎在原地。淑萍想起医生跟她说过,恐高症不全是心理因素所致,生理上的原因通常也一并存在。她弯腰拾起一块石子,狠狠地砸着自己的双腿。锋利的边缘划开皮肤,鲜血沿着裤管淌下。
“快走啊!”她大声咒骂着。可双腿依旧不听使唤。
越是拖延就越需要更快的速度抵消流逝的时间。她跌坐地上,随即趴在碎石和钢筋之间,拖着双腿向前爬去。她重新来到楼顶边上,却无力站起。雨越下越大,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快站起啊!求求你们了……”她不停用手晃动着双腿。
雨水打湿裤子,裤管紧贴着皮肤,淑萍感到伤口阵阵疼痛。不过正是此时,麻痹的双腿似乎重新苏醒了。她双手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手将木盒搂在怀里。
她望着远方,此刻万家灯火通明,却难以照亮她脚下的方寸之地。淑萍深深吸了口气,头朝下纵身跃下。
耳边呼呼作响,强大的气流令淑萍几乎睁不开眼。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在她脑海中闪过:父亲摸着她的小脑瓜说他马上回来,母亲手中的柳条狠狠地抽在她身上,算命的半仙摇头晃脑地说她是煞星,村里的小孩们们追赶着骂她是扫把星,村长抱着母亲赤条条地躺在铺上,校长端一杯红茶坐到她面前,萧瀚文搂着她在舞池疯狂地旋转,华强在病床前对她失声痛哭,她抱着满头是血的小宝冲向急诊大楼……
淑萍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很快就被风吹干,她拼命强睁着双眼,只见地面那处灯光越来越亮,就在她看清水泥地面的一刹那,淑萍按下木盒上的按钮。那片白光又裹住淑萍……
唤醒淑萍的是头顶轻微的疼痛。她睁开眼,头顶立时传来扑棱翅膀的声响,接着便有一只小鸟停在她面前,侧着脑袋盯着她。淑萍坐起身,翻过手里的木盒一看,所有的果子都已经变成蓝色。腿上的伤口还没结疤,不过已经不怎么疼了,她站起来往工地外边走,此时时间尚早,工人们还没上工。淑萍看到那块标记完工倒计时天数的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35”,而昨晚她溜进来的时候,那个数字是“36”。淑萍走出工地,广场后门上的LED牌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4月22日。
“你要敢于面对自己、接纳自己。”淑萍的耳边又响起姑妈的话。
她倚在工地大门上,掏出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摁下拨号键。一阵嘟嘟声后,电话竟然接通了。
“喂。”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淑萍握紧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我下面说的,对你来说极其不可思议,但请你务必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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