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无声，看不出堆叠，却着实让满目河山尽是白素无暇。巢中的鸟雀依偎在彼此身旁，也不住地颤动着羽绒，翅膀也不动一下。
林间的树木已被琼脂玉块盖住，哪里还有什么生气？也只是差些时日，这河水也要全部结冰了。
河山之间，侧着一个身影，就这么突兀地，卧坐在这天地皎白当中，背着山，面朝溜得极缓的河水。
冷风呼啸着，天肃杀，顶着绒毛黑貂帽，身上一件狐裘大袄。口中呼出股股白汽，随着寒风，飘散在了茫茫天地之间，再不见踪影。
徐冶凌只是望着眼前的河水，缓缓将怀中的酒囊向口中送去，喝一大口，吞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依然眼不眨地望着怎么也看不出端倪的河面，一动不动的。
雪花片片婉转而下，挂在衣领的长毛上，有的斜落在他脸颊，顷刻融成了淡淡的水雾。
当时也是这么冷。又是一口酒，口中呼出热气，脑海中浮现出许多这样冰冷的日子······
“凌儿啊，方才我讲的————你都记住了？这些，将会是我们的约定哦，不可以忘记······”记忆中的父亲还是那么年轻,那天下雪，但不似现在这般大的鹅毛漫天，雪下的不舍，他更不舍，母亲也是。
父亲披件斗篷，紧紧地抱了抱母亲，耳语了几句，台汽门上的横木，踏着零星几片雪花，推门离去。父亲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在飘落的雪碎中消失，他没有回过头。母亲关门，取下横木，在门内锁上了锁，又自地擦了擦眼眸，向他走来，展开双臂，温暖裹住他，但是依然很冷······
冷到父亲回来之前也无法温热，而父亲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他八岁。
两年后，下雪天，母亲相思病终。
时间一晃，七年前，他刚好弱冠，同样的冬季，雪也不似这般大，但是让他至今已然为之颤巍，冷到了骨髓里。
因为所谓的新仇旧恨，迷人眼的血雨腥风，扬起的那些往事————彻寒掌也再度被世人记起。而扰乱徐冶凌企图平静一生的，却是当年他父亲亲身了解的“紫峰之乱”。
徐冶凌不恨他父亲，但他恨彻寒掌，他因为这家传绝技躲了整整八年，望着眼前的她，徐冶凌想了三年，终于那日，留下一封家书，离开徐家碧竹园，行了数百里，扯开酒壶一人在草野雪地里大醉了三日，独自一人转身向了塞北，这一去，距今已是整整七年了······
如今为何又要回来？中原的武林江湖值得留恋？望着眼前雪地里的人像，指尖的雪水滴落，聚成了像中女子含情眼眸————他试了整整七年，忘不掉，无奈，趁着年少，徐冶凌心中茫然，他不知画了多少次，他害怕自己哪天死也不能再见她一面，明明这少年，从来都不怕死。
河流继续淌着，山间偶尔有积雪从树枝间掉落，酒囊很快便见了底。
少年一张推出，方才怀中捂得温热的酒囊飞向河面，眼看已要飞过，却突然僵硬冰冷，“噗通”一声掉进河中，震碎了河边一层浅浅薄冰。
徐冶凌回头望了望山林，又有几团玉块从树枝间跌落，鸟雀所为？他苦笑了下，伴着雪静静地飘着，起身向河边走去。
忽然间，他人已腾空，竟已飞出一丈多远，又右掌向下空掷，空中翻身，飘落在了河对岸。河水足足三四丈宽，方才雪地上，足迹却只浅浅一个，空气中散开冰浸的雾气。好轻功！
几乎是同时，一丝寒光自后方山林而出，插入徐冶凌留下的足迹里。
一枚长近五寸的银针斜立在雪地里，反射着太阳微乎其微的光芒。但徐冶凌却只是眨了一下眼，辨认出这枚飞针，也松下一口气，转身向着河对岸的山林。
“倘若你错了，方才饮酒之人不是我，你不是便杀人了？”他腔内运满内力，将声音压向一处，树梢间的积雪竟被震落了些许，成了地上残月。
“我怎会认错？”林中踱出一女子，“七年了······我只是依旧怨恨你留的家书，连一个字也不属于我······”女子眼中却全然没有恨意，“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我想你······”
“倢妤，何必如此？”徐冶凌挤出些笑脸，显然，方才地上画的女子和这位端木小姐，不是同一个人，“我只是······她······可还好？我这次······”眼前少女的泪光荡出一种忧伤，盖住了他的话语，天地间此刻似乎只有寒风。
端木倢妤没有停步，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扑向徐冶凌怀里，却突然梦醒了似的，定在他身前十来丈的距离，若不是天上鹅毛不住地飘，还真以为一辈子，便这样堂而皇之地在那一刻的恨意中过去了。
也不知何时，徐冶凌回了方才足迹处，地上的女人像已然盖上了零散的雪花。他拾起银针，他告诉自己，老朋友只是很想自己；但他也知道，再深的恨意，眼前的少女也不会杀了他，可是仅仅是他知道······
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江湖纷争，徐家和端木家是老相识了，那场因端木家主端木空明而起的江湖纷争，徐家徐自寒亲身出手救场，却再也没有归还。
端木倢妤叹了口气，慢慢踱步来到徐冶凌身旁，“给我。”红玉樱桃般的双唇轻声道出。
徐冶凌的眉峰和着河山中的冰雪，霜雪在他面颊上划开，却全然换不开眼前少女显而易见的温柔。
手握针尖，将银针递与端木倢妤。少女迅速接过银针，却摸不到半点温存，轻叹口气，将银针装进红丝袖中的漆木机关，又拨弄一下······江湖便是如此嘛，无论你曾经少爷或者小姐，总要将你从较弱磨练得谨慎，但奈何，人心毕竟不是霜雪。
“她很好，何必慌张？”端木倢妤眨眨眼，擦擦眼眸，轻轻裹裹深紫色貂锦斗篷，“不妨寻个酒家，明日再行，可好？”眸子中透出希望。
“此刻不过未初之时，天色尚早”，他头也不回，走向端木来时踏过的山林，一点点，背着河水，缓缓离端木越来越远。
好！你徐冶凌好男子！端木似乎要咬碎牙根，但由于一下，踏开积雪，向徐冶凌身后跟去，“这里回去碧竹园至少得两天时日，你······”她越追越近。前者却头也不回，任凭身后女子踏响了山河间碎琼乱玉。
······
山顶上，顺着端木倢妤来时的足迹，道路两旁淌着血迹，倒不是人血，尽是飞鸟之血。旁边没走几步又是几只飞鸟，脱下的羽绒和落叶混着，被积雪浸湿，颈子断裂，安详。蓝衫剑客才不会去管飞鸟如何，他只是想更快些找到才从塞北回来的彻寒掌传人。
斤车道人的三个徒弟，个个衣着蓝衫，大徒弟斤车皖武功江湖一流，轻功上乘；二徒弟斤车悯善于易容，为人狡险；三徒弟却姓名也不知，江湖上没几人见过。三人背上各自一把奇剑————尖峰闪青光，两边侧锷却有些门路，一边顿而刻纹雕花，一边利可杀人无血。
如今斤车皖走得无声，不想让飞鸟惊起，扰了师父要务，想到昨日师父赐酒三盏，他只能领命。他不敢懈怠，听说这次这彻寒掌传人已得真传，而其父辈曾经轻松扼断师父的内传双刃剑。
自从进了山林，徐冶凌身上的肌肉便根根绷紧，各种感官运用极致，足下生风，他以轻功行山路很是容易，很快便上了山腰。身后少女一直跟着，身手也是不错，可是端木倢妤不曾想过，至少猜不到徐冶凌会有多大的改变，但如今，光是这轻功，似乎他在中原一算一流。可是突然间，这个身形矫健的少年停住了，端木倢妤很快跟上了。
徐冶凌毫无动静，和这林子一样，死气沉沉。即刻，端木便傻了眼······
红玉般粉唇微张，惊慌不知所措，只见徐冶凌身前还有一人，衣着蓝色锦衫，长近四尺的宝剑已然刺出，正中徐冶凌胸腹之中。看清这柄宝剑，随之愈加痛苦，上面刻有莲纹，是的，这便是斤车道人的门人，心上人纵使再厉害，中这一剑，如何活的？
却只见徐冶凌缓缓将放在身前的右臂挪动开，撒出一把铁屑，再一看，斤车皖的独门奇剑尖峰已然无痕。
“我可曾见过阁下？”他右手又慢慢将对方剑锷推开，语气凛然，风雪被他震向别处。
斤车皖被这突然震回的内力上了右手经脉，此刻只想收回残剑，却被对方轻轻推了回来。他强装镇定。
“未曾见过，”他抬头又仔细看看这个年轻人，“只是今日，你不死，我也难活。”眼前这个少年比自己年轻十余岁。
“唉————”右手渗出寒气的少年轻声叹口气，“早就说过，江湖云云，莫名其妙。”又想到当初自己离开她，以及身后的端木倢妤，于是回头勉强笑道，“苦了你们了欸————”
端木倢妤眼神都直了，对手是赫赫有名的斤车道人之徒，传言那柄奇剑乃十多种铜铁混着石料凝成，而眼前的心上人，眼前少年冶凌，一脸随意，直叫她心神迷离。
“是······”她只知点点头。
蓝衫剑客撤回右足，一跨一丈远。
斤车皖在江湖上行了二十余年，眼前少年从未见过，也只是跟随端木家小姐才找到一个少年，而今，这好少年！对江湖一流好手如此随意。
大意了！他心下怒吼道。自己方才已然是尽力一剑刺出，不可谓不快，纵使他师父也未见得能躲的过这一剑，而对方没有躲，而是······一手接下······这一杀，不可再失手！剑锋已毁，两锷犹存。
他侧剑斩来，毕生绝学尽走剑锋，顿利两锷劈削自如，剑气已然透过宝剑，运满全身，身旁积雪，也为之融化。而徐冶凌，仅仅一支右掌，可功可防，应对自如。
斤车皖有些恼了，这要如何是好？脑中顿生歪念，从徐冶凌右侧晃过，看准时机，剑气斩向端木倢妤······
端木傻愣愣地站着，手中握出了汗，盯着徐冶凌，这一剑，那里躲得开？
只听得铮的一声，两刃奇剑断成三截，蓝衫剑客已然跪倒在地。
徐冶凌左手背在身后，右掌立于斤车皖额前。
“何至于此？唉————”又是一声长叹。
三人在林中立着，徐冶凌闭着眼，斤车皖跪直身躯，眼神空洞，望着地上的落叶和残雪，而端木倢妤，望着徐冶凌的背影，眼珠子都不转一下。风雪被树枝挡住了，一点点漏下林中······
“请少侠了解了在下。”
“啊······？”徐冶凌也不知听没听清。
“今日一事，阁下未死，我已无颜立于师父门下。”斤车皖声音颤抖着，“至少，死于阁下之手，或许皖已能名满江湖。”
愚蠢的江湖！荒唐的江湖！可笑的江湖！徐冶凌心中怒斥，去他娘的江湖！！！尽是所谓的江湖？苦了多少人？？？
他侧着头望了一眼声旁跪着的蓝衫剑客，又看看三截短剑，苦笑着。“你身手不俗，我讲过的，皖，是吧，你很好——————”说着闭上双眸，浅浅地吸一口气，“唉————”
好似少年手中握着一块寒冰，渗出寒气，缓而重地，压在了斤车皖后脑······
剑客好似浑身凝固，仅仅口齿中啐出一滴热血，滴在了端木倢妤脚下，与一撮细雪混在一团。
“走吧，回中原。”少年眼中似乎闪着泪光，“————我更想她了······”他轻轻摇摇头。
端木倢妤丹唇微微张开，“唔······”，眼神迷离地点点头，梦一样，上前跟在徐冶凌身旁，不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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